一 要学就学尧舜
宋神宗熙宁元年四月,经过神宗皇帝千呼万唤和满朝大臣苦苦等候,翰林学士王安石终于到了京师。神宗皇帝大喜,立刻将王安石唤进御内东门小殿。
片刻功夫,翰林学士王安石由内侍领上殿来,神宗皇帝抬头看去,只见王安石中等身材,生得方面高额,隆准细目,相貌温和,皮肤粗砺黝黑,脸上略有菜色,言语柔缓,从相貌上倒看不出传说中“拗相公”的固执脾气。再细看,王安石双眼熬得通红,虽强打精神,仍然难掩倦容,想来天降大任于斯人,巨大的压力下,王介甫这几个月难得睡个好觉。
《韩非子》告诉皇帝,君王治大臣有七术:众端参观;必罚明威;信赏尽能;一听责下;疑诏诡使;挟知而问;倒言反事。今天神宗皇帝打算试试《韩非子》书中这些驭臣下的权术到底灵不灵。
与王安石虽是初见,神宗皇帝却从韩维等心腹大臣嘴里听到不少关于王安石的故事,对这个人多少有些了解,如今一见,只觉此人坚毅冷静,沉稳务实,与印象中基本相符,知道与这样的人初次召对,不可急,不可缓。急则使人窘,缓则使人疑,于是收束神情,略作慈和之态,柔声问道:“朕继位不久便招卿入京问政,至今已有六七个月,卿在江宁,亦不甚远,为何来迟?”
神宗这一问软中有硬,正是韩非“驭臣七术”中的“挟知而问”,按现在的话说叫“明知故问”。只听这一句话,王安石就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心思细密,非同小可,心里有些紧张,沉吟片刻才答道:“陛下招臣进京,臣自然见诏即行。但途中屡有所思,每一深思难免耽搁数日,以至晚到了。”
王安石这个回答表面听来没有什么,其实话里带着摆架子的味道。神宗却不与他计较,微笑着问:“卿有何所思?”
大宋朝的皇帝重文治,偏儒缓,以前的仁宗皇帝就是这个脾气。王安石初次和神宗见面,先用言语试探,觉得神宗心思敏捷言语锐利,性格比祖父仁宗皇帝果断得多,这样的人能成大事,就大着胆子说:“臣想的是如何助陛下励精图治。”
王安石总算说到正题,神宗皇帝也兴奋起来:“卿以为治国以何为先?”
这是皇帝提出的第一个问题,这一问若回答得好,立时能顶一千句话,若答不好,后面怕是要用一万句话来弥补错漏。
王安石是个拗相公,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同时王安石也是个细腻深沉的人,善于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这次陛见虽只片刻功夫,与神宗交谈也不过三言两语,王安石已经感觉到神宗年轻气盛,决断非凡,面对这样的皇帝,与其用缓,不如用急,与其用柔,不如用刚。
片刻之间王安石已经拿定主意,鼓足勇气抬头直面皇帝,稳稳答道:“臣以为治国以‘择术’为先。”
听了这句话,神宗皇帝心里一动,挺起腰板儿,双目炯炯,整个人都有了精神。
神宗皇帝赵顼博闻强识,读书破万卷,其中印象最深的还是那部《韩非子》。而《韩非子》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以术治国”四个字。现在王安石说出“治国择术为先”的话,单就这一个平空而来的“术”字,已经让皇帝对王安石刮目相看了。
见皇帝忽然换了一副神气,王安石知道话说对了。这种时候反而不能急,不妨后发制人,且不开口,让皇帝先问。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儿,平心静气等着皇帝动问。
果然,神宗皇帝又问王安石:“卿以为唐太宗如何?”
神宗这一问仍是“挟知而问”,他心里明明早有答案,故意来问王安石。若王安石的回答与皇帝心里的主张暗合,后面的话都好谈了。
在宋朝人眼里,煌煌大唐是离他们最近也最灿烂的盛世,而大唐的成就只在一个“贞观之治”,后来的唐高宗、武则天是不足道的,唐明皇先兴后衰,国家残破,是个败笔,然后是无可奈何的中唐,支离破碎的晚唐,灭亡之后又遗下一个五代十国的残破局面。眼下皇帝问起唐太宗,王安石本可对“贞观、开元”赞叹一番,借机把大宋百年盛世夸一夸,把当今皇帝捧一捧。但王安石知道神宗要听的不是吹捧,在这位英明君主面前遮掩毫无意义,弄险却有所得,干脆抬起头直截了当地说:“臣以为陛下励精图治,当以尧舜为榜样,唐太宗算得了什么?”
若说王安石“择术为先”四个字让神宗皇帝如逢知已,这“效法尧舜”却真是好高骛远,不切实际,听起来如同一句废话。然而神宗皇帝聪明透顶,把“效法尧舜”四个字往深处一想,忽然有所领悟。顿时瞪大双眼问王安石:“何谓‘尧舜’之法?”
皇帝两眼放光,话也问得急切,分明听懂了王安石话里的意思,却在这里装糊涂,这又是“挟知而问”了!于是王安石不急不忙微笑答道:“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繁,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只可惜如今的学子们都是些酒囊饭袋,竟不知其根本,反以为尧舜之道高不可攀,这就错了。”
简而不繁,要而不迂,易而不难……王安石这三句话总结得真好!
听到这儿,神宗皇帝也就彻底明白了。其实王安石要效仿的哪里是什么“尧舜之道”?因为尧舜二位圣王本就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做了什么事,立了什么法,行的什么“道”?后人无从得知。王安石拿“尧舜”说事儿,其实是用“尧舜”这顶大帽子唬住天下人,把“尧舜之道”当成借口,以期摆脱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世立下的诸般“祖宗之法”,打破常规,嗣行变法。
借“圣王”之名办自家之事,高明!尤其“尧舜之道”四个字找得大,找得精,找得好!神宗皇帝力求变法,不用此人却用何人?
想通了这些,神宗皇帝忍不住双手一拍哈哈大笑:“卿这是给朕出难题啦!尧舜何等圣明,朕怎能和他们比?看来只有朕与卿君臣携手,一起尽力而为吧。”
王安石说“尧舜之道”是给皇帝出个题目,而神宗如此回答,显然是猜透了王介甫的谜题。至此,这对变法君臣之间已经有了默契,所谓心意相通,不言自明。神宗又问王安石:“朕听说唐太宗身边有魏征,刘备身边有诸葛亮,这才成事。可魏征、诸葛亮都不是随时可有、随处可见的人物,朕也想得这样的贤才,该到何处去找?”
神宗问这些话,是让王安石放开手脚为朝廷选贤任能,这说明神宗皇帝用王安石变法的决心已定。王安石心中大喜,嘴上却说:“只要陛下能如尧舜,朝中自有皋陶、后稷这样的贤臣来辅佐陛下。”
王安石在关键时刻却说了句虚话儿,其实又在给皇帝出题目。神宗略一沉吟立刻明白,故意说:“朕继位至今,并未见过像你介甫这样的贤才……”
神宗这话既把王安石捧了一把,同时也说明皇帝又一次猜出了王安石出的题目。
中国如此之大,学子如此之多,王安石在朝在野多年,识得贤才无数,让他举贤任能一点也不难。可王安石是个务实的人,既然皇帝有心任用他主持变法,王安石就要先看看皇帝的决心到底有多大,肯放多少权力给臣子。若信任极重,放权甚多,变法大业就好办,若信任无多,放权有限,王安石肯不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投入变法大业,还在两可之间。
王安石的意思神宗都明白,只是王介甫那里话还没说尽,所以对王安石的请求不置可否,先留个话题让王安石去说。
王安石知道这种时候务必说些直话,也就不与皇帝客气了:“陛下说朝廷没有贤臣,可臣却以为本朝文治无双,贤臣在所多有,然而陛下身边乏人可用,其实是因为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纵有皋陶、后稷这样的贤臣,也都被小人遮住,无法一展抱负。”
王安石所说的“贤臣”是指支持变法的能臣,“小人”指的是反对变法的庸臣,用这样的大帽子给朝臣定性,表面看来有些偏激,内里却是向皇帝要权的意思,因为有了权柄才有能力随意处置大臣,到了处置大臣的时候才需要认真给大臣们定性,“支持”者留用高升,“反对”者一脚踢开。
王安石屡屡要权,神宗却知道权柄是值钱货,不忙着交给王安石,故意淡淡地说:“哪一朝哪一代没有小人?就算尧舜之世,也有騹兜、三苗、共工和鲧这样的小人为患。”
王安石立刻答道:“尧舜之所以成为尧舜,就在于圣王能辨明四凶而诛之!”
王安石说来说去,始终在向皇帝索要执政变法的专权。这个权柄就是:凡支持变法的臣子,王安石有权把他们定性为“贤臣”,凡反对变法的大臣,王安石可以把他们定性为“小人”。而王安石一旦为变法大业给臣子定了性,皇帝就要支持王安石,王安石说“贤臣”皇帝就赏,王安人骂“小人”皇帝就贬。
——《韩非子》有言:“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二柄者,刑(罚)德(赏)也。”所谓“人主自用其刑德,则群臣畏其威而归其利”,自然服服帖帖。现在王安石向皇帝讨要的正是至关重要的“二柄”!可神宗是个有大主意的人,知道“赏罚”之权不能随便交给大臣……
和大宋王朝历代皇帝一样,神宗皇帝英明仁慈,堪称贤君,只有一样,对权力看得极重,对臣子绝不放心。现在用王安石主持变法的事已定,真到了放权的时候,神宗却犹豫起来。
王安石看出神宗的意思,也明白神宗为何犹豫,话已说到这里,干脆不再客气,直端端地奏道:“臣来侍奉陛下,是因为陛下英明神武,大有作为。可惜天下风俗法度均已败坏,朝廷没有正直君子,只有庸碌败类。那些庸人安于现状无所作为,败类们守着利益不愿放手。一旦朝廷变法,败类必然一哄而起,庸人们也被蛊惑随声附和,群起鼓噪,变法大事就艰难了。陛下既然用臣,便当用人不疑才好。臣以为陛下应以尧舜正道击败天下的败类庸人,若想成事,必须掌权!陛下权重,则天人之人归陛下,败类庸人权重,则天下人归于败类。此为要害,万万不可姑息。”
王安石在这里絮絮叨叨,神宗双目微闭似听非听,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
《韩非子》书中有这样的话:“人主之大物,非法则术也。”皇帝治国靠的是一个“法”字一个“术”字。法是什么?公之于众,天下遵循,“王子犯法与民同罪”;术是什么?藏于胸中,暗暗施展,悄没声儿地制服大臣。所以韩非子说得好:“法莫如显,术不欲见!”国家法律要弄得越显眼越好,人人知道,人人遵守,大张旗鼓大招大摇;治人之术嘛,悄悄琢磨,偷偷使用,一个暗箭射出去,大臣死了还不知是怎么死的,这才显出皇帝手段高明。
王安石不是讨要“赏罚之权”吗?给他!怕什么?王安石只是个主持变法的臣子,无非大张旗鼓大招大摇,真正的权力在哪儿?当然在皇帝手里,想让王安石上来,一句话就把他捧上来;想让王安石下去,只要说一句话,立刻叫他卷铺盖滚蛋!
——“法莫如显,术不欲见。”这八个字是“宋神宗熙丰变法”真正的核心、根基和调子。这场变法为什么不对路?为什么没成功?毛病全出在这八个字上。
也就转眼功夫,神宗皇帝把所有问题都琢磨透了,于是缓缓点头:“你能说出这些话来,想必成竹在胸。也好,你回去定个规划,把这件大事尽快办起来吧。”
陛见之中王安石得到神宗皇帝垂青,一颗心总算定了下来,为国变法的决心也越发坚定,立刻递进一道《本朝百年无事札子》,先赞大宋太祖皇帝之英明,真宗皇帝之谦仁,仁宗皇帝之明断公正,说了些客气话就把话锋一转,指责大宋历代皇帝任人唯亲,举措无力,君子小人不能明辨,正道邪说不能分别,取士之道,用人之法,监司检察,徭役赋税,水利农业,练兵选将,宿卫宗室,处处有错,事事不足。到最后干脆断言:大宋承平百年,其实一大半靠的是运气!然而“天助不可常恃,人事不可怠终”,若再沉迷盛世不思振作,家国社稷早晚会有一场大劫。变法革新,富国强兵,才是国家唯一的出路。
《本朝百年无事札子》一出,朝野震动,京城内外官宦士人争相传抄,一时竟闹得洛阳纸贵。读了这篇札子,有识之士个个欢呼雀跃,兴奋不能自己。
眼看国家大势如此,群臣拥护至此,变法大业水到渠成,神宗皇帝再不犹豫,立刻下诏,任命仁宗朝的老宰相富弼为宰辅,与三朝宰相曾公亮共主政事堂,同时任命王安石为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唐介、赵抃为参知政事。
神宗皇帝任用的五位重臣极有讲究。其中富弼和曾公亮都是三朝老臣,资历深威信高,大臣们对这两位老先生不得不敬重。可说到办事,曾公亮是个泥捏的“不倒翁”,每日里喜眉笑眼儿只会点头,富弼参与过仁宗一朝的“庆历新政”,本身是支持变法的,应该不会找王安石的麻烦,加上身体不好,病病歪歪得也主不了事,于是两个宰相聊胜于无,真正行使宰相职权的还是三位参知政事。
在这三位参政之中,唐介和赵抃都曾长年担任御史谏臣,在任上极有成就,唐介人称“声动天下真御史”,赵抃外号“铁面言官”,都是朝廷里最耿直的臣子,但这二人只是善谏,办起政事来就未必有过人之处了。现在神宗皇帝命两位老宰相在前领路,又叫两位诤臣一左一右挟持着王安石,就是要看看王安石变法的本事,若真有能力,两位年老体弱的宰相可以致仕退休为王安石让道,“铁面”参政可以为王守石的变法护驾。若王安石办事并不得力,神宗皇帝一弹指就可以罢去王安石,朝廷中有富弼、唐介这样的大臣坐镇,也不会乱。
一切布置妥当以后,神宗把王安石叫到御内东门小殿,问他:“卿觉得朝廷该如何变法?”
皇帝的心思其实不难猜测,种种设计王安石也看得明白,对他而言,皇帝如此器重已属难得,其他的王安石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现在王安石必须尽快做出成绩给皇帝看,立刻奏道:“臣以为朝廷变法之前应该做三步准备,一是由陛下发布诏命,让大臣们为国家财用度支献计献策,以此凝聚人心,广收良策,招纳贤良,为变法做准备;二是派可靠大臣亲往全国各地调查农田、水利、赋税诸项事宜,摸清底下的情况;三是设立一个衙门专门负责新法的起草实施。”
王安石的三步计划都很妥当,皇帝听得连连点头:“朕当派何人巡视天下?”
王安石奏道:“朐山县令刘彝、桐山县令侯叔献精于治水,员外郎谢卿材、开封府仓曹参军卢秉能决刑狱,陕西漕司王广廉知漕运,御史程颢、王汝翼皆是名儒,能知乡校,又有曾伉著《茶苑总录》,精通茶法,都是可用之人,陛下以此八人分往各地巡查即可。”
王安石进京不久,却连这些细节都想好了,可见对于变法一事早有准备。神宗连连点头,又问:“这个专设的衙门如何命名?”
王安石胸有成竹,立刻奏道:“变法的目的是富国强兵,而富强的根源在于财赋,我朝向来设有户部、盐铁、度支三司,其长官称为‘三司使’,如今新设定的衙门当以三司衙门为蓝本,又有别于三司,臣觉得这个衙门可命名为‘制置三司条例司’。”
王安石在皇帝面前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话,其实确定了一件大事:这场变法的最终目的究竟是什么。
户部、盐铁、度支三司掌着大宋朝的财赋,现在王安石以“三司”为蓝本创设一个新衙门,由这个衙门总揽变法大事,也就是说,这场变法的根本目的乃是为国敛财。
变法革新,为国敛财,富国强兵,这都是神宗皇帝最想听的话。至于新衙门叫什么名字并不要紧,于是点头道:“就依卿之见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吧。只是三司条例司该由何人执掌?”
王安石知道神宗那个“狐疑”的脾气,忙说:“臣久在外放,刚刚回京,人事并不熟悉,主持三司条例司的人选还是由陛下定夺吧。”
王安石平时脾气很倔,外号叫做“拗相公”,可在皇帝面前却乖巧得很,几句话说得十分得体,神宗心里暗喜,略想了想:“就命枢密使陈旭与卿共同主持三司条例司吧。至于具体办事的人,还是由你来举荐。”
皇帝先派下两个诤臣牵制王安石,又在三司条例司安插一位枢密使来分王安石之权,这些王安石不敢计较。至于三司条例司具体办事的人,属于中级官员,皇帝没必要一一指定,王安石也就不客气了:“臣请以枢密副使韩绛、判司农寺曾布、太子中允吕惠卿、集贤校理章惇、吕嘉问五人担任三司条例司检详官,共同拟定变法章程。”
王安石举荐的五人之中,韩绛是王安石那位好朋友翰林学士韩维的哥哥,与王安石当然也是莫逆之交。另外四个都是年轻人,以才干著称,资历却浅。王安石用这几个人为变法的副手,一来显得他办事公道,并不任人唯亲,二来王安石自己资历不深,用几个资历更浅的人比较好办事,三来王安石也估计到神宗是位年轻的君主,当然亲近这些英气勃发的青年臣子,有点儿投君王所好的意思。
果然,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人事安排非常满意,立刻首肯:“就依此办理吧。”说着又加上一句,“最近大名府推官苏辙就变法之事上了个札子,朕看此人对时政颇有见地,不妨也让他在三司条例司中占一席。”
众所周知,苏轼、苏辙两兄弟都是人中俊杰,可他们的才华偏不被王安石看重,尤其王安石很讨厌苏轼那些被天下人传抄的策论文章,觉得苏子瞻政治上夸夸其谈,文章中空洞无物。对苏辙进入三司条例司王安石也不太满意。
然而苏辙这个人很有特点,虽然年纪不大,为人沉稳干练,曾写过一篇策论批评仁宗皇帝,差点因言获罪,朝廷里都知道苏子由是个敢说话的人。这次三司条例司的办事人员全由王安石指定,皇帝嘴上不说,心里还是不踏实,故意把苏辙塞了进来,既是牵制,也是监视。王安石当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唯唯称是。
数日之后,神宗皇帝依王安石所请专门设立“制置三司条例司”。
眼看被天下人期待几十年的变法终于开始了,朝野内外一片欢呼。兴奋之余,有些臣子竟喊出“王介甫不起则已,一旦起用,太平立致”的口号来!这本是一句不着边际的狂话,可众臣听后纷纷赞叹,深以为然。
在这片热烈的欢呼之中,御史中丞吕诲忽然上了一道札子弹劾王安石,斥其为:“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外示朴野,中藏巧诈,陛下悦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无远略,惟务改作立异,罔上欺下,文言饰非,误天下苍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庙堂,必无安静之理。”
这封不合时宜的札子一出,朝廷震动,连平时不怎么说话的老宰相曾公亮都出面指责吕诲的上奏是胡言乱语,毫无根据!翰林学士司马光平时和吕诲交情很深,干脆找到府上当面问吕诲:“朝廷等待这场变法等了二十年,现在刚得到一个领头变法的人,你怎么上札子弹劾他?”
面对老朋友的指责吕诲坦然应道:“王安石确实有才干,也有一个好名声,可这个人性格偏执,是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脾气,君子与他无法合作,小人必然乘虚而入。现在不弹劾此人,真让王安石做了宰相,大事将败!我也知道凭自己这点儿力量扳不动王安石,只是尽力而为罢了。”
吕诲这些话在司马光听来实在不知所云!两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也正如吕诲所言,以他的力量根本就动不了王安石。这道札子递上去之后朝野上下对吕诲同声谴责,眼看在京城无法立足,吕诲只得辞去御史中丞改任郑州知府,灰溜溜地离开了朝廷。
吕诲对王安石的指责并不准确,甚至可以说他把事情整个弄反了。
“王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立致”这句话已经说出一个很重要的意思:变法的主持者不是王安石,而是神宗皇帝赵顼!王安石,只是一个被皇帝起用的办事人员而已。
当谈到北宋王朝这场举世瞩目的变法之时,有两个问题很容易被混淆。第一个问题是:在中国历史上从来没出现过“王安石变法”,有的只是一个“宋神宗变法”,说得含蓄些,可以称之为“熙丰变法”,熙是熙宁,元是元丰,这是神宗皇帝在位时使用过的两个年号。
熙丰变法,从始至终都是神宗皇帝赵顼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在这个巨大的棋盘上,主持三司条例司的翰林学士王安石、枢密使陈旭是皇帝手里的两个“车”;实际负责条例司运作的韩绛、吕惠卿是气势汹汹的两架“炮”;负责制订变法细则的曾布、吕嘉问是四下腾挪的两只“马”;两位老宰相曾公亮、富弼是来回遮拦的两只“相”;神宗皇帝的祖母太皇太后曹氏和母亲皇太后高氏是守在皇帝身边的两个“仕”,至于因为王安石的提拔逐渐得到重用的谢景温、章惇、张璪、李定、舒亶等人都是各司其位、努力向前的卒子。
这盘大棋既然是皇帝在下,当然,棋盘上的一切都掌握在皇帝手中,只要皇帝觉得有必要,车、马、炮、相、卒都可能成为弃子,一子被弃,余子就会自动补上空出来的位置。于是“炮”可以变“车”,“卒”可以变“相”,种种花样不一而足。
王安石这只“车”在棋盘上纵横数载,用得不顺手时也就被皇帝弃了。若说世上曾有过一个“王安石变法”,就等于拿一只“车”的力量来左右一盘棋局的胜负,这是个大笑话。
第二个要说明的问题是:大宋王朝需要变法革新,这早就是整个国家的共识了,所以当“熙丰变法”开始的时候,稍有见识的人都在支持,都在欢呼,并没有多少人站出来反对变法。只是在众多支持者中又分为两群,以神宗皇帝和王安石为首的一群人认为变法当快,以敛财富国为先,雷厉风行,数年见效;以富弼、司马光、范镇、苏轼等人为首的一群大臣认为变法当缓,应以澄清吏治为首,仁政富民为先,然后富国强兵,一步一个脚印,摸着石头过河。就像富弼对皇帝暗示的那样,过程至少要“二十年”……
在“熙丰变法”过程中没有“变法派”和“反对派”的区别,只有“急变派”和“缓变派”的辩论。后来变法中发生的种种争端,只是“急变派”与“缓变派”之争罢了。
不幸的是,神宗皇帝本人是“急变法”一派的领袖。更不幸的是,历史实践证明:主张摸着石头过河的“缓变法”一派才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