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欧阳修的诬陷已经洗清,御史中丞却又出缺,于是神宗皇帝任命知永兴军王陶接任御史中丞一职。
王陶是仁宗庆历二年进士出身,做过通判,担任过监察御史,仁宗宴驾后英宗继位,赵顼封为颍王,王陶被派到颍王府担任翊善,和韩维一样都是颍王身边的心腹人。后来王陶被外放为知永兴军府事,这次御史中丞出缺,刚登上宝座的神宗皇帝想起了自己身边的旧人,就把这个要紧的差事交给了王陶。
可谁也想不到,这王陶竟做了第二个彭思永!还在进京的路上就已写了札子,弹劾当朝宰相韩琦,所用的罪名实在匪夷所思,竟指责韩琦身为宰相,于先帝主持文德殿朝会时不在殿上“押班”,跋扈无礼,藐视皇上,应该论罪。
所谓“押班”,就是站在群臣之前离皇帝最近的地方。
依祖制,大臣之中由宰相和参知政事轮流担任“押班”,上朝时引领群臣上殿,然后立于群臣之首率领众人向皇帝行礼。同时内廷宦官中也有一个称为“押班”的职位,吏属于内侍省,是太监们的总首领,其职责是立于大臣与皇帝之间,起个传递承接的作用。王陶所奏即是指此而言。
王陶刚当上御史中丞就弹劾韩琦这位三朝宰相,所用的竟是这么个鸡毛蒜皮的小小借口,看了王陶递上的札子神宗皇帝真是哭笑不得,只得把王陶叫进文德殿,当面责备他:“你初掌御史台,做事为何如此不谨慎?以这样的小事弹劾宰相,让朕如此批复!”
神宗皇帝当面责备王陶,声色俱厉,可是问出来的问题非常有趣儿。
王陶是神宗身边的旧臣子,最为亲信,在皇帝面前胆子比别人大些,而且懂得神宗的心思,忙拱手向上奏道:“微臣愚鲁,自愧才智不及,所恃者只是赤胆忠心而已,当年皇帝在颍府臣就追随左右,从此心中不知有天下,只知有陛下,现在陛下责备臣不谨慎,臣却斗胆问陛下一句:宰辅尾大不掉,陛下全无节制,这算不算‘不谨慎’?韩非子说过:‘威势者,人主之筋力也。今大臣得威,左右擅势,是人主失力。’请陛下三思。”
王陶真是神宗的近侍,知道神宗皇帝喜欢读《韩非子》,就拿《韩非子》里的话来劝皇帝。神宗心里暗笑,鼻子里却冷冷地哼了一声:“越发不像话了!韩相辅佐三朝,拥立二帝,忠心耿耿,什么叫尾大不掉!”
王陶忙说:“唐太宗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陛下博览群书,当然记得后汉有一位将军名叫郭威,因功以枢密使兼任邺都留守,节制河北诸路兵马,哪知郭威兵权在手便起不臣之心,举兵灭了后汉,建立后周,此事据今也不算久远。本朝太祖开国之时为防臣下窃权自重,多有设置,哪知现在有人破坏祖宗之法,似有不臣之心,臣看在眼里急在心上,纵然万死也要在陛下面前陈说明白!”
王陶以“押班”的小事弹劾宰相,实在是小题大做。想不到这位刚上任的御史中丞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神宗皇帝没有思想准备,大吃一惊:“你说谁破坏祖宗之法?”
“郭逵。”
郭逵是北宋朝廷难得的名将,早先在范仲淹帐下屡立战功,又破彭仕羲叛军,因功升荆湖南路兵马钤辖、邵州知州、容州观察使、泾原路副都部署,到英宗治平年间被韩琦保举以签书枢密院事担任陕西路宣抚使兼判渭州。这“签书枢密院事”是枢密使的副手,有督率天下兵马之权,“陕西路宣抚使”执掌地方兵权,郭逵身为签书枢密又兼任陕西宣抚,既掌军令又拥兵权,在宋朝官制没有先例。
宋朝皇帝防备武将比防贼还厉害!在这种事上是非常敏感的。
郭逵的职位安排很不恰当。可郭逵的官职不是他自己封的,是由宰相韩琦在英宗皇帝面前保举才获得的。对这些事一般人未必多想,可王陶是个细心人,竟把郭逵和那位夺取后汉江山的郭威拉到一块儿,这么一联系,皇帝难免对韩琦、郭逵生出几分猜测……
王陶明里指责郭逵,暗中却在责备提拔郭逵的宰相韩琦。神宗皇帝十分睿智,刚开始有些惊愕,转眼就释然了,淡淡地说:“举荐郭逵的是韩相,可任命郭逵的是先帝,朕看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见皇帝对此事不以为然,王陶有些急了:“郭逵的任命若全是先帝之意也就罢了,可先帝任命郭逵一半是因为韩琦举荐!韩相早年掌握枢密,自仁宗嘉祐三年得相位,至今九载,历仕三朝,铁打的相位从未撼动,此为我朝开国至今所未见!而韩相在宰相任上日渐跋扈,乃至君弱臣强!陛下想一想,郭逵以枢密之职又掌地方军权分明是犯忌的,先帝英明,为何如此任命?臣以为必是韩琦用奸言鬼话惑乱圣聪,以至有了这样的任命,如今先帝宴驾陛下继位,韩琦跋扈日甚,若不早制,将来只怕为患不浅!”
王陶是个憨直的人,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直白,神宗皇帝已经没法接他的话了,只能撂下四个字:“无稽之谈!”把王陶扔在地上,气呼呼地走掉了。
这天晚些时候,神宗皇帝把宰相韩琦叫到御内东门小殿。
御内东门小殿与大庆、崇政、文德、延和诸殿不同,此处是皇帝召集重臣讨论机密大事的所在。现在皇帝忽然把宰相唤进小殿,韩琦不知何故,心中难免惴惴不安。对皇帝行礼已毕,在御赐绣墩上坐了,忙问:“陛下唤臣来有何事?”
神宗皇帝神色凝重,欲言又止,半天才从御案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札子:“韩相看看这个东西。”
韩琦忙捧过札子来看,才看了一半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原来这札子正是御史中丞王陶弹劾他跋扈欺君的奏折。
神宗坐在上面一言不发,直到韩琦看完了札子,又让他自己想了一会儿,这才问道:“相公有何想法?”
这种时候韩琦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叩拜:“既然有人弹劾下臣,臣不敢自辩,请陛下即刻查实,若有其事,臣愿服罪。”
神宗皇帝稳坐龙椅,慢吞吞地说了句:“札子上写的都是空话,让朕如何去查?”
神宗皇帝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得宠的臣子听了会以为皇帝不信弹劾,要庇护他;失宠的臣子却以为皇帝心中厌恶,话里全是讽刺。
韩琦本是个得宠的宰相,可也不知为什么,此时他心里说不出的慌张,只觉皇上话里尽是讽刺,惊得额头冷汗直冒,半天才说:“御史中丞告臣跋扈,臣虽不知其所指,仔细想来,为相九载,经事太多,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但下臣父子得皇帝累世厚恩,粉身碎骨无可报答,岂敢有背恩忘义之举?如今臣年纪已老,日渐昏聩,做些不明白的事倒有可能,但臣绝非跋扈之人,若臣有罪,陛下只须派一个内侍来,就能将臣逮去治罪。”说完这些话,已经冷汗遍体,两股战战,急忙拜伏于地,等着皇帝发落。
韩琦非比旁人,历仕三朝,拥立两帝,功勋卓著,这么一位老臣却对年轻的皇帝如此驯服,跪在地上请求处置,神宗皇帝年轻血热,见了韩琦这份不容置疑的忠诚心中感动不已,眼圈儿都红了,忙说:“韩相怎么说这样的话!你的忠心旁人不知道,朕还不知道吗?御史台官员只会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朕今天把札子给你看,就是让你不要担这个心。”见韩琦还趴在地上不敢起来,就笑着说,“朕年轻,知道的事不多,因为‘押班’一事还专门问过内侍,都说‘押班’的规矩虽是祖制,却早在韩相受任之前就已形同虚设,是不是这样?”
若说皇帝前面说的是虚话,这一问却是实言,韩琦忙说:“据臣所知 ‘押班’始自太祖朝,但宰相平日事务繁杂,若每日‘押班’,散朝后再回政事堂办公,必得每天忙到午夜才罢,所以从真宗朝开始宰相渐渐不再‘押班’,如今只有重大朝会才有‘押班’一事,一般早朝宰相有事可不到殿,只以参知政事‘押班’,或单以内侍‘押班’。”
听了这话神宗把手一拍:“你看看,果然如此吧!可见王陶这个人糊涂,做不得御史中丞!”说到这里却又加了一句,“郭逵既为签书枢密院事,为何又放为陕西路宣抚使?”
皇帝这一问其实比刚才的话更厉害。但郭逵的任命确有原因,韩琦忙说:“郭逵功勋卓著,先帝命其担任签书枢密院事。但治平初年西夏犯边,前锋直逼渭州、凤翔,朝廷命王素领兵御贼,仍嫌不足,因郭逵久在边地,素知贼情,西贼对他畏惧,所以臣向先帝举荐,命郭逵以陕西道宣抚使兼判渭州,是为震慑西夏所行的权宜之计。”说到这里,也知道郭逵以枢密院领陕西宣抚使颇为犯忌,皇帝既已多心,自己也须补救,又说,“这几年西夏国主新丧,又有内讧,已无力侵扰,郭逵再任陕西宣抚使也无意义,臣请陛下免去郭逵陕西宣抚使一职。”
听了这话,神宗皇帝干脆利落地答道:“郭逵有功,应该重用,这事不必提了。”略一沉吟,恨恨地说,“王陶可恶,该贬!”
王陶是神宗做颍王时的侍从之臣,乃是亲信中的亲信。现在皇帝为了给韩琦出气要贬王陶,韩琦却知道这是皇帝给他一个面子,自己真要不识进退,坐视王陶贬官,就等于在皇帝面前“弄权”!这还得了?忙笑着说:“王陶对陛下也是一片忠心,初掌御史台办事难免不知轻重,陛下把他申斥两句算了。”
宰相要抹稀泥,神宗眼里却不揉沙子,把手一摆:“朕有主张,韩相不必问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命韩琦退下。
老谋深算的韩琦怎么也没想到,神宗皇帝今天说这些话,其实是做了个套子,逼着他这个宰相自己往里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