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御史会错意,打倒欧阳修(1 / 1)

就在神宗皇帝下达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诏命后仅三日,御史中丞彭思永上了一道札子,弹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在英宗皇帝大丧之期,竟在丧服下穿着紫衣进入福宁殿!

福宁殿是停放英宗皇帝灵柩梓宫的大殿,欧阳修身为参知政事,进入福宁殿时竟在丧服之下穿着紫袍!实为大不敬之罪。此事若被查实,皇帝大可以此为借口立刻贬逐欧阳修。

看了这道札子神宗皇帝十分惊愕,立刻命人去查,结果很快查实,真有此事……

知道欧阳修对先帝大不敬,神宗皇帝顿时恼了,可也就片刻功夫,这位聪明的皇帝已经想到:这场弹劾大概事出有因。

大宋官员服色向来都有定制,九品以上着青色,七品以上着绿色,五品以上着朱色,三品以上着紫色。欧阳修官拜参知政事,为正二品,他的官袍本就是紫袍。欧阳修三朝老臣,又是个明理务实的人,深得先皇器重,龙驭宾天时留下遗诏,以欧阳修、韩琦同为顾命重臣,何等荣耀,此人怎么会故意辱没先帝,给自己寻这个“大不敬”的罪过?

显然,这件事只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答案:当时欧阳修在外签理政事,在内主持大丧,政事堂、福宁殿两处跑,忙碌之中大概一时来不及换衣,把在政事堂穿的袍子夹在丧服之下穿进了福宁殿,结果给人看见。此人当时不说,现在却来弹劾……

原来如此!

到此时神宗皇帝已经全明白了:这是他一时不慎,过度提拔王安石,虽然立刻醒觉,改了诏命,可朝臣中还是有人误以为皇帝要用新臣替换旧臣,于是对宰辅重臣起而攻讦。至于为什么不是先打韩琦,却对欧阳修下手,大概这些人畏惧韩琦的权势,或者与欧阳修有旧怨,所以避开宰相,先从参知政事下手。

想明白了这些内情,神宗皇帝对欧阳修的气恼也就淡了,反而对上奏弹劾欧阳修的御史中丞彭思永有些不满。

神宗皇帝做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关注朝局,身边又有韩维这些人给他通消息,出主意,朝廷里的事他都知道。欧阳修是大宋开国以来最著名的一位“伯乐”,平生举荐贤才无数,这个御史中丞彭思永早前也得过欧阳修的抬举。虽不能说彭思永当上御史中丞全靠欧阳修之力,毕竟两人交情很深,现在彭思永为了迎合皇帝,竟第一个起而攻击自己的恩师,这作法实在让人心寒。

一切想通之后,神宗皇帝不理彭思永的弹劾,下了一道圣旨,把欧阳修不轻不重地申斥几句,这事就算过去了。

可惜,年轻的神宗皇帝忘了一句名言,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欧阳修“紫袍入殿”风波尚未完全平息,殿中侍御史蒋之奇又上一道札子弹劾,其中罪名骇人听闻:欧阳修竟与其长子的儿媳吴氏通奸!

看了这道札子神宗皇帝大吃一惊。

欧阳修是一代道德楷模,文章领袖,名声极好,且身为参知政事,顾命重臣,地位太重,若与儿媳通奸之事竟是真的,那败坏的就不是一个人的名声,而是整整一个朝廷的风气了。

对这件事神宗丝毫不敢马虎,急忙找来韩维等亲信询问,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辙:欧阳修是何等人物,说他与儿媳通奸?简直胡说八道!

众臣都是这么个说法,神宗皇帝的心总算定了些,这才把殿中侍御史蒋之奇叫到延和殿,当面问他:“你弹劾参政帷薄不修,道德败坏,可有凭据吗?”

蒋之奇忙说:“欧阳修自恃才华,为人行事一向很不检点,每每狎妓饮酒,常写**诗艳词,早年就公然与外甥女张氏私通,后张氏出嫁,不守妇道,竟与仆人通奸,被官府捉拿,当场供出与欧阳修之间的丑事,当时仁宗皇帝在位,待臣下宽厚,本不欲治欧阳修之罪,然而群臣愤慨,屡屡上奏,仁宗皇帝才把欧阳修贬到滁州。想不到此人毫无廉耻之心,不思改过,如今又做下禽兽之事,此等人岂能再为参知政事?臣请陛下查明事情原委,对欧阳修从重治罪。”

蒋之奇言之凿凿,可神宗皇帝头脑清晰,早就记起,当年欧阳修确实被贬滁州,可贬他的原因却是因为仁宗皇帝实施“庆历新政”没有结果,参与其事的范仲淹、韩琦、富弼等人先后遭贬外放,欧阳修心中不平,上札子为这几位大臣说情,结果也遭贬谪。至于其与外甥女通奸一事,似是政敌牵强附会诬蔑欧阳修,仁宗皇帝贬欧阳修也并不因为此事。

现在神宗皇帝询问欧阳修“与儿媳通奸”的证据,蒋之奇却把这么一段旧事拿出来说嘴,简直成了捕风捉影。神宗皇帝对这件事本就不信,见蒋之奇说不出什么来,心里更急,高声问道:“此事当年便无定论,今天又怎能知其真伪?”

神宗皇帝话里全是不耐烦的意思,蒋之奇却听不出来,只知道皇帝索要一个“定论”,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捧了上来:“当年欧阳修曾做《忆江南》词一首:‘江南柳,叶小未成阴。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嫩不胜吟,留取待春深。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其中所说的‘十四五,堂上簸钱堂下走,恁时相见已留心,’说的就是他的外甥女儿!陛下想一想,这女孩子年仅十四五岁,寄居于欧阳修家中,而欧阳修见色起心,竟写下如此**的文字,尤其最后‘何况到如今’一句,二人间无耻**乐之事跃然纸上,其行为败坏由此可知!何况又有他外甥女儿亲口供词为证,难道还当不得真吗?”

见蒋之奇执迷不悟,还在这些旧事上纠缠不清,神宗皇帝更烦躁了,根本不接这张纸,高声道:“朕问得是今日事!”

皇帝这声断喝把蒋之奇吓了一跳,跪在地上愣了半天,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神宗皇帝双眉紧皱,又追问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到这时蒋之奇终于听出神宗皇帝话里的意思,知道皇帝对此事不但不信,且不愿意听,也就是说神宗皇帝似乎没有打击宰辅重臣之心,自己弹劾欧阳修,本以为在给皇帝做马前卒,哪知这一宝竟押错了?

想到这儿,蒋之奇惊出一身冷汗,眼看这口黑锅要背在自己身上,赶紧找人顶替:“臣也是听旁人说起此事,这才风闻奏事,弹劾欧阳修。”

蒋之奇说出“风闻奏事”四个字,眼前这场官司顿时大事化小。可神宗皇帝不依不饶,立刻又问:“你听何人说起此事?”

蒋之奇犹豫了半天,终于承认:“是御史中丞彭思永对臣说的。”

听到彭永思三个字,神宗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

神宗初登大宝,本想维持一个安定祥和的政局,哪知这个御史中丞彭思永不识时务,偏要出来生事。早先他弹劾欧阳修不成,如今又设个套子让殿中侍御史来找欧阳修的麻烦,真是不知进退,好不讨厌!

何况彭思永还是欧阳修提拔的人,只为了在皇帝面前取宠,就把欧阳永叔当成垫脚石头来踩,小人嘴脸令人厌恶。

欧阳修与儿媳通奸,此事不可信,彭思永诽谤执政大臣,想借机在皇帝面前取宠,此风不可长!几乎一瞬间神宗皇帝就拿定了主意:彭思永不能再做御史中丞,蒋之奇也不配做殿前侍御史了。

想到这里,神宗皇帝已经没心思和蒋之奇废话,摆手命他退下,自己坐在延和殿上,脑子里想着两件事:此事影响甚大,该如何安抚那一群与欧阳修同气连枝的老臣?彭思永贬谪之后,谁来接这御史中丞之位?

孤坐良久,忽然间,神宗皇帝浑身一颤,脑子里浮起一个奇怪的想法:老臣……

仁宗、英宗两朝都是守成之君,留下一大批沉稳持重的老臣。这些老臣们共事多年,互相熟识,其核心正是宰相韩琦和参政欧阳修。这两位老臣在朝多年,人脉极广,人缘极好,朝臣中有多少人是他们的门生故旧,或者受过他们的提携,尤其是魏国公韩琦,已经做了九年宰相,历仕三朝,此前一百年朝廷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神宗皇帝要掌权,要执政,其后就要变法,早先他一直想借助老臣的经验和能力,可如今又一想,老臣有老臣的好处,也有老臣的麻烦,用与不用,利弊各半。

《韩非子》里有这样的话:“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意思是说人君治国必先破朋党,不破朋党,朋党会越来越嚣张。这说得是不是“老臣”呢?至于“彼求我予,假仇人斧;假之不可,彼将用之以伐我”这样的话,随便看看已是骇人听闻!可朝廷里真的有九年宰相、三朝参知!如果姑息老臣,让这帮铁打的宰相、铜铸的参知继续控制朝廷,会不会闹出个“假仇人斧,彼用之以伐我”的结果?

《韩非子》说:权势是人君的爪牙,失去权势的君主就像拨了牙的老虎。“宋君失其爪牙于子罕,简公失其爪牙于田常,而不蚤夺之,故身死国亡……”

这天夜里,年轻的神宗皇帝独坐寝宫彻夜未眠。

老臣呐,老臣……

第二天一大早,神宗皇帝已经拿定主意,像往常一样驾临垂拱殿,亲视早朝。罢朝之后退入文德殿,把御史中丞彭思永和殿前侍御史蒋之奇唤进殿来,不理蒋之奇,只管沉着脸问彭思永:“昨日朕接了一个札子,弹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帷薄不修,做出有悖伦理纲常的败德之事,朕就此事向殿前侍御史查问,都说此事是你举报的,是这样吗?”

正如神宗皇帝估计的,在这件事上蒋之奇是打手,彭思永才是幕后的谋主。本以为新皇登基必然嫌弃老臣,自己在这时候出来弹劾欧阳修“扒灰”,哪怕问不出个所以然,也足以毁了欧阳修的名誉,到那时,欧阳永叔在朝廷上自然混不下去,彭思永、蒋之奇就算立了一功。

哪知皇帝英明厚道,昨天当面质问蒋之奇,已经把事情戳穿了一半,今天又当面质问彭思永,声色俱厉,彭思永再糊涂也已猜到,神宗皇帝这是要维护老臣,回过头来打他这条咬人的恶狗了。

到这时彭思永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只求赶紧推卸责任,忙说:“关于欧阳修帷薄不修的事臣也是听欧阳修的堂弟蒋宗儒所说,并没有亲自查实。但臣以为蒋宗儒是欧阳修的堂弟,此等毁人清誉之事若无切实把握,量他不敢胡说,故尔将风闻之事报与殿前侍御史,以达天听。”

彭思永果然精乖,一句话咬出两个人来,诬陷之事赖在了蒋宗儒身上,妄奏的罪名又往蒋之奇身上推。到这时蒋之奇才知道上了彭思永的当,气得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瞪着他,可在皇帝驾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听彭思永承认仅是“风闻言事”,神宗皇帝冷笑一声:“果然是捕风捉影。好!既然有一个蒋宗儒,事情也好办,把此人交开封府审问,审得实情再上奏吧。”彭思永、蒋之奇急忙退下。

神宗皇帝办事不偏不倚,既然彭思永咬出一个蒋宗儒,就拿蒋宗儒来审讯。得了皇帝诏命,开封府立刻捉了蒋宗儒严加审问。

这时蒋宗儒也知道事情坏了。如此诬陷朝廷重臣,一旦罪名落实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与儿媳通奸”这个罪名查也查不清,问也问不明,于是蒋宗儒横下一条心,死死咬住不放,硬说欧阳修与儿媳通奸实有其事!开封府向蒋宗儒要证据,蒋宗儒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两手一摊:“这样的事哪里有证据,我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不算证据?”

是啊,通奸又不是贪赃枉法,哪里去找证据?“亲眼目睹”算不算证据……

都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其实这不算厉害,要是被人在“生活作风”上咬一口,骨头都给咬断了!

眼前这个“扒灰”的案子就是如此,开封府审不清问不明,拿不到任何证据,斗不倒蒋宗儒,皇帝那里又在催促,无奈之下只得上了札子,认为蒋宗儒做官时曾有贪污之事,被朝廷查办,就向欧阳修求情,欧阳修铁面无私,不但不肯讲情,反而催促有司严办,蒋宗儒怀恨在心,就编造流言诽谤欧阳修。

接了开封府递上的札子,神宗皇帝更加恼怒,早朝时坐在垂拱殿上,当着朝臣的面大骂彭思永、蒋之奇糊涂!到这时彭思永已经知道自己垮了,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蒋之奇却还有点儿胆量,抢上前来跪在御阶下叩头不止,请求皇帝再次彻查此事。

见蒋之奇还敢纠缠,神宗皇帝越发愤怒,立逼着蒋之奇拿出证据来!结果蒋之奇瞠目结舌无话可回,神宗气得拍着御案大叫:“岂有此理!”当殿传下诏命,革去彭思永御史中丞之职,贬为黄州知府;革去蒋之奇殿中侍御史之职,贬为监道州酒税。

神宗皇帝果然英明,不为诬言所动,维护老臣名节,当殿贬逐不称职的言官,一时间人心大快,以韩琦为首的旧臣子们对这位新皇又敬又爱,参知政事欧阳修更是感动得泣不成声,连连叩首,再三谢恩。

可惜,案子虽然审结了,欧阳修的名声到底也被毁掉了。

污人名节,就像泼出一盆脏水,沾上就洗不净。当神宗皇帝下诏拿问蒋宗儒的时候,欧阳修的名声已经毁了。虽然案子最终审结,似乎把他洗脱了,然而这位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参知政事早已灰头土脸,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此时的欧阳修哪还有脸立于朝堂,更加没有心思做官,立刻上奏请求外放,皇帝当然不肯放他走,欧阳修却已灰了心,称病躲在府里不敢出来见人,同时连上札子请求外放,神宗拗不过他,只得勉强把欧阳修外放为亳州知府。

历仕三朝的元辅重臣欧阳修从此一笔勾销,再没有复出政坛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