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施掉这些门板,其后一年,苏轼和苏辙闭门谢客,在家为父亲守丧。直到第二年七月丧期已满才开门见客,第一个上门的就是岳父王方,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正是王方的侄儿王箴。
王箴是王方堂弟王介的儿子,今年二十四岁了。这孩子十分聪明,可惜身在乡下,没遇明师,如今苏学子兄弟二人回乡守丧,王介就托了兄长把儿子带到苏轼面前拜师。凭着王家和苏家的交情,王箴这个学生苏轼一定要收,当时就行了拜师礼,干脆让王箴住在苏府,王箴果然聪明,学问上的事一点就透,苏轼也满意,如此过了半个多月,王方又来拜访,这一次却把苏轼拉到无人处,对他提起了一头亲事。
早前苏洵曾有意在王家给苏轼寻一位续弦的夫人,当时相中的是王介的女儿——也就是王箴的妹子。可苏轼夫人新丧无心于此,苏洵也未强求。此事已经过去两年,苏轼这里连问都不敢问了,想不到岳父却告诉他:王介那里还在等苏家的回话。
当年王方和苏洵商量这事的时候苏轼三十岁,女方十七岁,现在苏轼已经三十三岁了,依此算来那女孩儿也有二十岁了。女孩子二十岁尚未出阁,可以说把青春都耽误了,而王家女儿三年未嫁只是在等苏轼的一句回话。
眼看这头亲事中有与夫人的恩爱,有父亲的遗命,有王家的苦候,岳父的面子,两家的世交……一桩桩算下来,苏轼哪里敢推辞?只略想了想就答应了。
见苏轼答应了亲事王方十分高兴,急忙回青神县告知弟弟准备婚礼,苏轼这边却有些说不出的郁闷。正在闷闷不乐,王箴走了进来,见他这样也大概猜出缘故,故意问:“先生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愁?”
苏轼心里的想法不能对王箴明言,只说:“也没什么。”
王箴这次到苏家来拜师,一半是求学,另一半也是来打个前站,好让伯父找空子替妹子说媒,所以随身带了一件信物。现在婚事已定,信物不妨先送出去,就笑着说:“先生才华盖世,平日写了无数的诗词,还记得这一首吗?”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方罗帕递到苏轼手上。苏轼展开来看,见这幅绿绸帕上用五彩丝线绣了两只仙鹤,左边的扬首展翅向天而唳,右边的低头梳翎温婉体度,造型惟妙惟肖,旁边又用细细的针脚绣了两行字:“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
见了这词苏轼一愣,发了半天呆才想起,原来“王家的女孩儿”就是九年前在瑞草桥边向他讨诗的二十七娘!
这年九月,眉山苏家张灯结彩,宾客迎门,喜气扬扬,正午时分,王介、王箴陪着一乘花轿从青神而来,爆竹毕剥人声喧嚷,热热闹闹地把二十七娘送进了洞房。
九年前在青神见过二十七娘一面,其实惊鸿一暼,可也不知为什么,这一见给苏轼留下的印象极深,平时并不去想,此时回想,二十七娘的容颜雪肤,那黑琉璃般的瞳仁,还有在林畔问他“有诗吗”那一刻清脆的声音,羞涩的笑靥,一切都记得清楚无比,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如今新人就在眼前,苏学士倒有些羞涩,犹豫良久才大着胆子拿过桌上的秤杆挑起大红盖头。
九年未见,二十七娘的模样儿已经变了不少,身材高挑,估摸着比故去的表姐高出半个头,早先圆圆的脸庞现在长成了一个精致的鹅蛋脸儿,鼻梁高挺,红唇细薄,眉目分明,肌肤比当年更显润泽细腻,真如美玉凝脂一般,此时又怯又喜,脸上的红晕压过了胭脂,双目低垂只看着自己的脚尖儿,身子崩得紧紧得,看她这羞涩样儿,连第二次做新郎的苏学士也紧张起来,不知该对新人说什么话,更不敢抬手去碰她,放下秤杆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就着灯火看着面前新人的俏模样儿,不知怎么,忽然想起当年夫人说过的一句话:“二十七娘是我们王家最好看的丫头……”
这话一点不假。
夫妻二人就这么面对面坐了好久,房外人声渐息,夜已深了,苏轼鼓了鼓气,大着胆子说了句:“今天你辛苦了。”
苏学士这话一语双关,既是找个由头和新夫人搭讪,又暗示辛苦一天,也该就寝了。可二十七娘坐在**一动不动,细一看,她露在礼服外面的一只左手拼命捻弄着衣角儿,一时又握成一个粉拳,显然比刚才还要紧张慌乱,看这样子大概是听见了,而且听懂了,只是怕得不敢动弹。
照这样僵持下去只怕要坐一夜了。苏轼满心火热,哪里坐得住。反正吉礼已成,两人名正言顺做了夫妻,也就不再拘泥,自己走过来打开被褥,本以为二十七娘不会让丈夫做这些事,必能起身张罗,接下来的事也就顺理成章了,哪知这丫头只是把身子往边上略挪了挪,仍然低头坐着不动,苏轼已经动了手又不能停,先把床里的被褥铺了,可新娘子在床沿上坐着,外边这床被褥没法铺,只好硬着头皮说:“不如早点歇息吧。”见新人还是不动,大着胆子抬手轻触了一下她的肩膀,想不到这一下竟如雷电,把二十七娘惊得全身一颤,头垂得更低,身子缩得更紧,连苏轼也感觉到了她的惊恐战栗,一时有些莫名其妙,再不敢碰她,爬上床了又不能下来,只好在床里坐着,哪知等了小半个时辰,新娘子仍然背对着他僵坐不动,看样子真打算坐一夜了。
到这时苏轼有些不乐意,再一想,新妇如此羞怯,自己越是在旁守问,她这边只有更慌,不如先睡下,新娘子要怎样都由她去,就算真在床边坐一夜也没办法。
想到这儿,苏轼就脱鞋除衣拉开被子躺下了,一开始屏息敛气听着身边人的动静,可好大会儿二十七娘还是不动,苏轼做了一天新郎倌也累了,又喝了酒,困劲儿上来,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唇边搔痒,抬手一捋,似乎拂到一只小虫儿,迷迷糊糊也没多想,头一歪又睡了过去,片刻又觉得唇边有物,闭着眼伸手一抓,这次却结结实实捉到一个东西,还不等明白,那东西猛地一扯,不见了,苏轼也给惊醒,眼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正迷糊间,枕边有人轻声细语地问:“你醒啦?”好半天才明白,问他的正是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从小被父母溺爱,娇怯异常,胆小得像只小老鼠一样,初做新人诸事不懂,简直连魂儿都找不到,只剩下慌张。直到丈夫自顾自躺下睡了,她这里才慢慢醒过闷儿来,想起刚才的样儿实在是傻,呆坐下去更让人笑,大着胆子回身来看,苏轼却已睡着了,心里才踏实些,吹熄灯火褪去吉服在丈夫身边躺下,听着枕边人的鼻息,心里说不清是甜蜜还是慌乱,身子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声响,这人醒了,自己又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想着赶紧睡着就不会这么窘迫了,闭上眼,沉下心,刚有了三分睡意,苏学士这里却呼呼噜噜打起鼾来。
打鼾不是病,对枕边人而言却实在是个“毛病”。苏学士这打鼾的毛病已有多年,痼疾难消,此时发作出来,大有声震屋瓦的气概。二十七娘长于深闺,哪见过这样的人,听着耳边如雷鸣,似虎吼,一开始又惊讶又好笑,过了会儿就已不堪其扰。
若是换了别人,这时候只能忍了,可二十七娘年龄已有二十岁,心里却是个孩子,忍不住伸手来扯丈夫的胡子,想把他弄醒,哪知苏轼一抬手把她的手儿打落,仍然鼾声如雷,二十七娘觉得有趣,又伸手来搔弄,却被丈夫一把攥住了手指头!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夺了回来,苏轼也惊醒了。睡得稀里糊涂,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问了句:“睡不着吗?”
听丈夫一问,二十七娘吃吃而笑,半天才悄声说:“你的呼噜声这么响,怎么睡呀。”
苏轼的鼾声厉害连他自己都知道,听枕边人说这话,忍不住笑着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这倒真是个难题。二十七娘想了好一会儿才说:“要不让我先睡,我睡着了你再睡。”
听了这句孩子话苏轼又是好笑又是怜惜,只能说:“这样也好。”
丈夫答应了,二十七娘果真闭上了眼睛。苏轼睁大两眼看着枕边人甜美的睡相,鼻中嗅到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正在心猿意马,二十七娘又睁开眼:“我睡不着。”
此时此刻苏轼也只有刚才那句话:“那怎么办?”
二十七娘皱起眉头使劲想了半天才说:“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什么?”
苏轼这一问乃是惊讶,可二十七娘被家里人宠惯了,却以为丈夫是问她“讲什么故事”,笑着说:“就讲个闹鬼的故事吧。”
新婚之夜,新夫人睡不着,逼着丈夫讲个鬼故事听,这也算是个新鲜事儿。
苏学士偏就喜欢二十七娘这份娇憨单纯,觉得夫人的要求理所当然,这故事不讲倒不妥,想了半天,编出一个故事来:“我刚到凤翔做官的时候住在知府大人隔壁,刚住进去就有仆人说:‘这宅子闹鬼!’我听了也不信。哪知过了几天,全家人正在堂屋里吃饭,迈儿忽然指着门口说:‘有个穿黑衣服的人进来了!’抬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就没管它。一会迈儿又说:‘这个穿黑衣服的人进里屋去了!’我们也只当孩子说瞎话玩儿,都不当真。哪知里屋有人尖叫一声,赶过来一看,有个仆人倒在地上晕过去了,赶紧扶起来灌了一碗热汤,半天这仆人才醒过来,一开口说得全是鬼话。”说到这儿,苏学士故意尖起嗓子学女人的腔调,“‘我是这屋里的鬼,你们怎么敢随便搬到我家里住!’”
二十七娘胆子本来就小,黑漆漆的**听丈夫学这“鬼话”,吓得浑身一紧,背后直冒冷气,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屋里似的,也不敢往黑暗处看,面对面隐约能看清苏轼的脸目,就只管两眼望着丈夫,说出话来声音都有些发颤了:“后来呢?”
这种时候苏学士自然要当男子汉,故意提高了嗓门儿:“我这个人阳间不怕恶人,阴间不怕恶鬼,见这个鬼在这儿耍蛮横,就斥骂她说:‘阳间是人住的地方,做鬼的应该留在九泉之下,你敢跑到宅子里来闹,看我找个法师捉你!’”
有丈夫说大话撑腰,二十七娘也不像刚才那么怕了,又问:“鬼怎么说?”
苏轼笑道:“这世上神鬼都怕恶人。见我不怕,那鬼也不敢猖狂了,就跟我说:‘这屋子一百年前是我住的,你想住在这里也不难,请几个和尚做一场大法事,我就准你住在此地,不来骚扰你了。’我一听这家伙居然不识趣,还想讹我,就说:‘这屋子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这是官府的房子,我因为做了官才能住在此地,你想骚扰我就尽管来,可我也告诉你,下次再碰上了,我就用知府的官印打你,看你受不受得住!’”
听丈夫说要用官印打鬼,二十七娘倒不解了:“为什么用官印打她?”
苏轼半真半假地解释道:“神有法术,鬼有魅术,人有活气,各自都是有神通的,所以神仙法宝可以治人,人间官府的印信也能制鬼。”
鬼说的话苏学士不信,苏学士说的“鬼话”夫人倒全信了,认认真真地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苏学士又说:“那鬼本来就心虚,被我一吓更害怕了,就说:‘大人不要打我,我不闹了。’我一想,鬼光是不闹还不行,一定要把她赶出去,就说:‘你是鬼,这屋子不是你能住的,赶紧离开这里。’鬼就说:‘你给我办一桌酒席,我吃喝以后就走了。’我一听,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就说:‘不给!’那鬼想了半天又说,‘只给一碗肉一碗酒也行。’我说:‘酒肉也不给你!’鬼又说:‘我活着是个可怜人,死后也没人祭祀,大人给我烧一串纸钱吧,得了纸钱我就走。’我一想,这家伙跑到我家里来害人,还想要我的纸钱?就说:‘纸钱也不给你,再不走我要请人来捉你了!’那鬼实在没办法,就求我说:‘大人给我一碗凉水喝也好。’”说到这里自己也笑了,“我一看这个鬼东西这么可怜,又会磨人,算了,给她一碗水喝吧。就叫人到外面水缸里淘了一碗凉水给被附身的仆人喝了,一会儿功夫仆人醒了,后来那鬼再也没来过。”
听了这个故事二十七娘掩着嘴笑得不停,半天又问:“为什么一家子只有迈儿看见这个鬼呢?”
苏轼圆谎的本事倒也厉害,眼也不眨就说:“鬼这东西一般人看不见,小孩子眼睛干净,才能看见。”说到这儿,抬起身凑到夫人耳边低声问道:“我问你,刚才是哪个‘鬼’扯我的胡子?”
二十七娘吃吃地笑,把脸半埋进被头里轻声说:“谁让你把呼噜打得山响,我睡不着。” 黑暗中只觉丈夫的身子向这边挤过来,躲无处躲,低低说了声:“你慢些……”之后再无声音了。
王氏二十七娘名闰之,字季璋,是王弗夫人的堂叔进士王介家最小的女儿,知书识礼,从小被家人宠爱,心地纯善,娇憨胆怯,不经世事。
小时候二十七娘就听说堂姐嫁给一个能诗善文的大才子,十一岁那年意外与苏轼相见于河岸,这胆怯的丫头忽然生出一份勇气来,居然当面向苏轼讨诗,也真得了一首,读罢芳心暗动,从此就把苏子瞻的影子印在了心里。
二十七娘也知道这苏才子是自己的姐夫,不该存什么妄想,可到十五岁,家里开始有媒人登门,二十七娘却是东不肯西不愿,前后拖了两年,忽然得到一个消息:堂姐王弗病故了!二十七娘心里又有了念想。不久京师有信来,伯父王方拿着信神神秘秘找父亲商量,这丫头心里便有觉察,哪知此事竟无结果,悄悄打听才知道,苏轼那里竟拒绝了!二十七娘毫无办法,暗中垂泪而已。
又过了一年,苏洵病故,苏轼兄弟二人回到眉山,王家也打听到苏子瞻仍孑然一身,二十七娘刚冷掉的心顿时热了起来,日盼夜盼,终于盼到苏轼丧期满了,也顾不得害羞,就把话儿悄悄递给母亲,请伯父、哥哥去为自己说媒,这次到底把亲事说成了。
与苏才子的婚事定了,二十七娘心里除了高兴,再没什么可想了。
二十七娘这一辈子活得简单极了,她的整个人生从始至终只有“苏子瞻”三个字,其他一律不看,不听,不问,不想。对二十七娘来说这简单的人生快活无比,虽然二十七娘仅活了四十五岁,可对她来说,这四十五年的人生无时不快乐,无事不满足。世人中比二十七娘活得更快乐的人,实在不多。
对苏学士而言,娶了二十七娘就像掉进了蜜罐子。只有一件:苏学士自己是个孩子,说话办事常要闯祸,以前夫人王弗能管他,能说他,这“孩子”虽然小错不断,却没犯过大错。如今苏学士娶了个比他更小的“小小孩儿”,后来他再犯错就没人能管、也没人能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