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安石是谁(1 / 1)

等孙让赶到王府,颍王赵顼已经用过午膳,正和通进银台司韩维坐在书房里闲聊。

英宗皇帝继承帝位以后先封赵顼为淮阳郡王,后来晋为颍王。早在赵顼做淮阳郡王的时候韩维就是郡王府里的记室参军,赵顼平时饮食起居、大事小情都由韩维安排,前后相伴两年之久,直到英宗治平三年初韩维升了银台司,这才离开王府。但韩维时常到颍王府里走动,两人之间信任如故。

此时赵顼正与韩维说话,见孙让来了,起身微笑让座,孙让就在韩维身边坐了,听这两人说话儿。只听赵顼问韩维:“你说王安石是天下难得的人才,本王倒也听过他的名字,听说此人文章堪比欧阳永叔,也颇有理政之能,先帝很器重他,可惜这两年王安石在家为母守丧,本王没见过他,不知此人的本领究竟如何?

韩维想了想,笑着说:“大王问这话让臣怎么答呢?王安石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

韩维今天到颍王府上拜访,其实专为举荐王安石而来的。

英宗皇帝一直多病,治平三年入秋以后身体每况愈下,全靠药物撑着,大臣们暗中都在猜测英宗怕是不能长久了。于是大家都把眼睛盯住了还未被册封为太子的颖王。那些一心想为国变法的能臣把事情想得更深:英宗何时宾天?颖王何时继位?继位之后,颖王该用哪些臣子,如何变革朝政?韩维就是这么一个有远见的能臣。

韩维字持国,是仁宗年间的参知政事韩亿之子,博学多才,见识深远,和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全称为仁宗年间的“嘉祐四友”,是朝廷后起之秀中拔尖儿的人物。英宗皇帝就没是看中韩维的能力,把他安排在颍王身边做记室,后来又把韩维提拔到银台司,这个衙门掌管天下奏状文牍,哪个立刻呈给皇帝,哪个可以暂放一旁,都由银台司决定,等于是皇帝最信任的“机要秘书”,可见英宗皇帝对韩维的器重。

韩维是个大才,对朝局当然有他的想法。在他看来,英宗已经不行了,颖王继位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将来颖王登基之后必然变法图强。而变法需要的是年富力强的大臣,最适合辅佐颖王完成这件大事的就是“嘉佑四友”,“四友”之中又以王安石为第一人选。

韩维今天来见颖王,就是要说这件事的。

韩维非常聪明,知道年轻人大都好奇,赵顼也不例外,自己要是一上来就称赞王安石,只怕赵顼不感兴趣,只有把话说得出奇些,才能引住赵顼的注意。

果然,韩维一句突如其来的“王安石不怎么样”顿时引起了赵顼的兴致:“什么叫‘不怎么样’?”

韩维忙笑着说:“王安石这个人其貌不扬,长得瘦小黧黑,加之读书成癖,整天埋在书堆里,太阳晒得少,脸色灰溜溜得,旁人看着像个病夫一样,难免轻视他,可王安石还不知检点,整日只知道思考问题,不修边幅,不整仪容,弄得蓬头垢面衣履肮脏邋遢不堪,庆历年间韩琦大人外放扬州知府,那时王安石正在鄞县做县令,与扬州知府同处办公,和韩相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王安石好学,白天在衙门应付公事,晚上回家就挑灯夜读,一天只睡两个时辰,有时干脆通宵达旦,这么一来到衙门办事难免迟到,加上衣衫不整,脸色难看,倒让韩相以为王安石每夜出去鬼混,当众说他:‘年轻人要多读书!’旁人听了暗笑,因为天下比王安石更爱书的人实在不多,韩相这话实在不着边际。”

听韩维这么说,赵顼果然一笑,更加来了兴趣:“王安石倒是个怪人。”

韩维忙说:“说起王安石的邋遢疏懒,笑话就多了:据说此人一向不洗澡,不修面,身上的旧衣经年不换,以至身上生满虱子,他自己不觉得,那些朋友实在看不下去,硬拉着他去洗澡,可王安石洗完澡出来还穿原来的旧衣。大王想想,那衣服上生了虱子,岂能再穿?朋友就留了心,趁他沐浴的时候把旧衣服扔了,拿件新衣放在外头,结果王安石洗完澡出来顺手穿起新衣,全不知这衣服根本不是原来那件!大王听听,这么糊涂的人不多见吧?”

韩维说的事让人有些难以置信,赵顼不由得问:“真有如此心不在焉之人?”

韩维笑道:“还有一事更可笑!有一回王安石的一个朋友请他吃饭,饭后对人说:‘原来王安石爱吃鹿肉。’别人就问:‘你怎么知道?’那人说:‘今天宴席上有一盘鹿肉,全被他一人吃个精光,其他的菜根本不碰,可见爱吃鹿肉。’那人就笑着说:‘你下次再请他吃饭,把鹿肉放在别处,只在他面前放一盘菜羹,看看如何。’王安石的朋友果然照办了。大王猜猜结果如何?王安石这次只吃面前的菜羹,对放在边上的鹿肉连一眼都没看,一筷都没动,原来此人吃饭时心不在焉,头都不抬,只吃面前的一道菜!又有一次,先帝在御苑设宴款待众臣,席间忽发奇想,叫大臣们都到外面池塘里去钓鱼,钓到的鱼就烹来给他下酒,内侍给每个大臣送上一盘鱼饵,哪知王安石心思并不在此,见端上一盘东西来,以为是吃食,就将鱼饵吃个精光,因为无饵可用,也就钓不成鱼了。”

韩维说得都是真事。听了这话,颍王赵顼倒有些不解:“如此心不在焉是何缘故?”

听赵顼问到要紧之处,韩维忙说:“大王不知道,王安石是个有志向的人,一心要为国家做大事,心里想的都是如何为国尽力,心思全用在正事上头了,哪有心思去管自己的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

韩维这话说得极有份量。

颍王赵顼是个志向高远的人,眼看这个表面繁荣富足而内里积弊日深的国家将来要由他执掌,更是勤学深思,刻意磨砺,关注时政,希望将来继位之后能够振作天下士气,对内破除百年弊政,对外击败辽、夏,有一番作为。

如今英宗皇帝身体越来越坏,似已难有起色,眼看治理国家的重担会早早落在自己肩上,赵顼也开始留意朝中大臣,想从中选出几个敢作敢为的人物,将来做自己的膀臂。

此时执掌国政的是韩琦、曾公亮、富弼、文彦博、欧阳修、赵抃、王珪等老臣,这些老臣虽然能干,却有两个缺点:一是年老,二是保守。

大宋立国时的格局本身就趋于保守,国家承平日久,官员志气消磨,原本就保守沉闷的朝廷活力渐失,必须找几个年富力强敢做事的人出来整顿一番,不然真就积重难返了。

想到这儿,赵顼的神色凝重起来。

韩维在旁察言观色,知道该说些有份量的话了:“大王也知道,我大宋天下承平百年,富足无比,官员俸禄又厚,做官的无不养尊处优,家里增建楼阁,在外广买土地,做几年官积下的财产子孙几代也花不完。可王安石是个怪物,寒酸透顶,全家上下布衣疏食,清苦无比,这些年他一直在地方任职,后来奉旨回京在三司使做判官,屡屡感叹京城米贵,家贫无以为食,请求外放为官,因为外地米价便宜,他一家子就能吃饱饭了。此人平日不修边幅,不尚衣食,半是因为务实深思,一半也是因为太穷。”

这时真到了紧要关头,韩维先瞟了孙永一眼,见此公庄容静听,没有插嘴的意思,忙又在颍王面前加上一把火,沉声说道:“王安石的才学能力早在仁宗皇帝时就已为人所知,文彦博、欧阳修等人屡次推荐他入京委以重任,可王安石认为社稷兴亡全在民心,若想有所作为,就要从收拾民心做起,所以这些年不肯轻易进京,只愿在外头做地方官。早年他曾任鄞县知县,那鄞县不过是海边一座闭塞小城,又值大灾之年,王安石到任后几天内就清理县库存粮,开仓放赈,为了不让小吏从中揩油,王安石走遍全县,亲手把粮食送到灾民手里,其后又低息把谷种贷给百姓,乃至兴修水利,组建保甲,平抑物价,创立县学,在县三年政绩无数,离任时百姓相送十里,在县城为王安石建生祠供养。当时宰相文彦博听说他有如此政绩,立刻保举王安石入京,可他却说‘祖母年高,家贫口众,难住京师’,坚决辞谢。大王以为王安石不肯进京真是因为京城米价太贵吗?其实不然,此公知道朝廷大臣高居九重,不能与百姓休戚相关,那些兴利除弊的切实办法不到地方上去实施,就不知道哪一种办法可行,哪一种办法不可行,所以王安石在地方上当官多年,每到一处就试行变革,成果极多,经验极富,这样的人朝廷里是没有的,地方官中大概也仅此一人而已。”

说到这里,韩维看了一眼赵顼的脸色,见赵顼全神贯注听得十分仔细,心里知道光说政绩还不够,想让颍王记住王安石这个人,必须说些特殊的话。于是笑道:“王安石还有一个怪处,脾气极为执拗,拿定一个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动他。以前他在三司做判官时,包拯正好是他的上司,包拯这个人大王也知道,豪放豁达,为人极有气势,有一次包拯请同僚赴宴,席间屡屡劝饮,在坐的人或敬其名,或服其气,没有不举杯痛饮的,就连一向以‘冷面夫子’著称的司马光也喝了个半醉,只有王安石一人不管包拯如何劝酒,只是不喝,包拯只得叹道:‘今天才知道王介甫其人不可强求。’此事流传颇广。后来王安石又请求外放做官,仁宗皇帝惜他之才,不准外放,反而任命王安石与司马光同修‘起居注’,这是个要紧的职务,多少人求都求不到,可王安石坚决不从,一连七次请辞,仁宗皇帝连下八诏,到第八次,送诏书的人直入府邸,王安石没办法,竟跑到厕所躲起来,就是不接诏!送诏之人没办法,把诏书放在案上就走了,王安石又追出来,硬把诏书退还,仁宗皇帝又气又笑,对身边人说:‘修起居注是要紧的事,他竟连辞八次!好,朕就格外加封他一个知制诰,看他还敢再辞!’这下王安石果然不敢再辞官,可做知制诰不久又求外放,写了二十多疏,终于又到地方上做官。还听人说,他做知制诰的时候驳回了开封府审结的一个官司,开封知府不服,把案子递给审刑院,又递到大理寺,结果两个衙门都维持原判,于是把案情上报仁宗皇帝,弹劾王安石。仁宗爱才,不忍心治王安石的罪,下诏不予追究。依例王安石得了恩典必须上表谢恩,王安石却认为自己驳回案件并没有错,既然无错,自然也无罪,皇帝根本不该‘追究’他,于是不肯谢恩。御史台知道此事又上奏弹劾,虽然仁宗最终未治王安石的罪,可他这个脾气真是朝野共闻,人人叹服,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拗相公’,说王安石是天下第一固执之人大概也不算过分了。”

到这里,韩维的话说完了。

好学深思,为官清廉,洞彻民情,有革新求变的勇气,有地方从政的经验,而脾气又是这么强硬执拗,敢作敢当,这不正是颍王赵顼一直在留意的变革陈法、兴利除弊的人才吗?

韩维在颖王面前说得口沫横飞,颖王也听得聚精会神,把个孙让冷落在一旁。孙让却满不在乎,面带微笑,听得十分起劲儿。

与朝廷中很多臣子一样,孙让也知道王安石的本事,佩服他的清廉,更赞成此公变法革新的决心。所以韩维在这里夸赞王安石,孙让觉得实在应该,当然无心打断。

直到韩维把话说尽了,颖王赵顼也把事情想透了,这才想到孙让,转过头来笑道:“本王与持国说话,冷落夫子了。我想问你,上次送来的书稿先生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孙让虽然博学,平时却没有多少著述,这个赵顼知道。现在孙让忽然拿出几部书来,想必是从别人处讨来的,故尔有些一问。

孙让不知道颖王读了司马光的书有什么感想,不急着回答,反问一句:“大王觉得这几部书稿如何?”

赵顼抬手把桌子一拍,高声道:“好书!本王自幼读过些史书,觉得只有一部《史记》精彩,汉唐以后史书著作反而不如从前了,想不到先生献给我一部奇书,记述之严、立论之高还在《史记》之上!我拿到书后整整读了一天,不能释卷,实在是好!”

其实连司马光自己也不知道,他今天献上的这几部书稿正是煌煌巨著《资治通鉴》的初稿。此书堪称史家千古第一著作,颖王赵顼说得没错。

颍王对司马光的书稿如此称赞,真叫孙让又惊又喜,这才说:“大王读的几部书稿是谏议大夫司马光所著,尚未完稿,臣是从司马君实手里硬借来的。”

赵顼一愣:“就是那个为了‘立皇考’一事上奏和父皇争执的司马光?”

孙让忙说:“正是此人。”

赵顼说得是朝廷里闹了好几年的“濮议”。

英宗皇帝不是仁宗的亲骨肉,坐稳皇位之后,就提出代追封自己的亲生父亲濮安王赵允让为“皇考”。宰相韩琦、参知政事欧阳修都支持尊濮王为“皇考”,可朝廷上也有不少大臣反对,认为应该尊仁宗皇帝正溯,其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没是司马光,也因反对“濮议”,司马光被免去知谏院,改任谏议大夫。

现在孙让在颍王面前称赞司马光,赵顼点点头,沉吟片刻才缓缓说道:“如今朝政流弊已深,父皇承继大统后不思变法,先议‘皇考’,实在耽误时间。司马光胆大包天,敢驳皇帝之命,阻宰相之议,是个纯臣……”

颍王这话说得太好了。单这一句话便可看出赵顼比他父亲英宗皇帝强得太多。孙让惊喜交集,忙说:“大王说得对,司马光确是纯臣,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赵顼点点头:“这几部书写得好,这个人,也好!”想了一想,问孙让,“你刚才说这几部书尚未定稿?”

“是。”

赵顼回头问内侍:“府里藏书分经、史、子、集四部,其中‘史’部共有多少本?”

内侍忙说:“史部藏书约有两千五百册。”

赵顼吩咐内侍:“把府中所有史书打点装箱,明天就送到司马君实府上去,告诉他:修史是大事,能写出如此好书更是了不起的事,本王帮不上什么忙,送些书给他,用来查证史料或许有帮助。”

颍王对司马光如此厚爱实在令人感叹,孙让忙起身拜谢,嘴里说:“臣替司马光谢过大王!”连韩维都笑着说:“大王这件事办得真有魄力。”

赵顼看了韩维一眼,忽然问:“司马光与王安石私交很深吗?”

王安石、司马光、吕公著、韩维既然合称“嘉祐四友”,当然因为他们平日过从甚密,都是莫逆之交。但韩维不好意思这么说,怕把自己牵扯进去,只说:“司马君实与王介甫早年在三司使做过同僚,听说二人衣食不分,交情极好。”赵顼点点头,没再问别的。

在这一刻,颍王赵顼已经拿定主意:王安石与司马光一个顽强能实干,一个耿直有学问,将来君临天下变法图强的时候,当以此二人为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