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公韩琦是个了不起的能臣,凭一人之力稳住了整个朝廷。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天下人等着看英宗皇帝如何治理江山的时候,英宗皇帝赵曙却真的生起病来。
英宗皇帝从小身体就弱,在皇宫内苑长大也无助于他增强体质。继位之后忙着争权,算尽头脑费尽心机,原本就多病的身体越发走下坡路,身软力乏头疼脑热,一天到晚离不开汤药。到治平三月入冬以后皇帝的气色越来越不好,御医们一边用补药调理,暗中告诉曹太后和皇帝身边的宰辅重臣:皇帝的身子已经掏空,只怕难以恢复元气了。
赵宋王朝是整个中国历史上真正的“黄金时代”,其富庶、仁爱、开明、睿智,上自汉唐下至明清皆不能比。但就是这样一个华丽温存的大宋朝,内忧外患却与皇祚相始终。对内,国家越富百姓越苦,国库越丰农家越穷,整个社会即将被撕裂;对外,辽国、西夏互成犄角,一北一西往来牵制,宋军战不能战守不成守,只靠着岁币贿赂买回一个脆弱的和平,敌骑一至举国慌张,强盗退去满目疮痍,遭遇的损失几十年不能修复。整个国家如同一个伤口无法愈合的病人,年年失血,渐趋衰落。
大宋朝文治鼎盛,皇帝英明,良臣如云,早看出其中的危机,仁宗皇帝在位时朝廷就搞过一场变法,可惜“庆历新政”无疾而终,大臣们对仁宗不抱希望,都寄希望于英宗皇帝,哪知英宗继位之后身体竟是这样,看看又不行,全天下的人都把变法的希望转到了英宗长子颍王赵顼身上。
颍王赵顼是英宗皇帝的长子,这年刚满二十岁,生得健壮魁梧,龙躯虎步,面貌英伟,双目炯炯,真有太祖皇帝的英雄气概。更难得的是颍王性格沉静淡泊,敏而好学,读书经常整日不辍,又极重礼仪,虽然身居王爵,平日温言慈色,没有半分颐指气使的骄态,且好武功,能骑射,矫健异常,满朝臣僚提起颍王都赞叹不绝,私下以为太祖、太宗以文武之道开辟社稷,真宗、仁宗、英宗却稳重有余而气魄不足,只是守成之君。如今颍王文武兼具,神气清新,胸襟开阔,聪明颖异,将来继位以后必然超拔卓绝胜于先辈,别开生面,追溯汉唐,创一个千古未有的盛世。
这天一大早,颍王赵顼像往常一样天明即起,在后苑打了一套太祖长拳,活动开了筋骨,回到书房就找出几本喜欢的书看。正在用功,内侍来报:“王府侍读孙永到了。”
颍王这里正在出神,也没细听,嘴里随便应了一声,仍然低头看书,半天才想起:有些书当着这位老先生的面儿不方便看!急忙把正在看的书往书架里塞,偏偏架上书多,一时塞不进去,听背后脚步声响,孙永已经走了进来,赵顼心里一慌,手上使劲,歪歪扭扭地好容易把书塞了进去。回头冲孙永点头笑道:“先生来了……”话音刚落,“啪嗒”一声响,刚才硬塞进去的那本书从架上滚落,掉在颍王脚边。
孙永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赵顼慌慌张张收拾书籍,觉得奇怪,走上前拾起地上的书来看,这一看大惊失色,原来赵顼读的竟是一本《韩非子》!
春秋战国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狂暴的时代之一,天下大乱,诸侯的野心和残暴达于极顶,进入战国以后,齐、楚、燕、韩、赵、魏、秦七个强国都开始以法家之术治理国家。就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荀子的学生韩非写成了一部著作,这就是流传至今的《韩非子》。此书集法家学说之大成,曾经极得秦始皇的赏识。
法家学说出自春秋,成于战国,被秦朝拿来治理天下,想不到秦朝二世而亡,后人提起这个朝代无不斥其为“暴秦”!法家学说作为治国理念彻底失败,《韩非子》一书也被后人斥为“邪书”,认为正人君子皆不可读此书,尤其帝王更不可读,否则心术败坏,邪恶滋生,大祸将成!
大宋立国已有百年,政局渐成死水,英宗皇帝体弱多病,毫无作为,群臣已经对英宗失去了信心,上上下下都把希望放在颍王身上,只盼着颍王继位后能有一番大作为。想不到一向好学深思的颍王竟在书房里藏了一部《韩非子》!孙让这一惊非同小可,顾不得颍王的尊贵身份,疾言厉声地高声道:“大王从何处得到这本书的!”
其实赵顼也知道《韩非子》这样的书不该读,可在他想来,身为皇子,博学多闻是个关键,儒家、法家,王道、霸术,都该有所涉猎才好。尤其《韩非子》这部书讲的是“帝王术”,这三个字正是自古至今天下所有帝王最喜欢的东西,年轻的赵顼初读此书,只觉内中道理无穷,字字句句深入肺腑,正在感兴趣的时候,孙让这么大惊小怪,赵顼反而不以为然,笑着说:“本王平时读书不下千册,现在不过多看了一部书,先生何必大惊小怪?”
赵顼这话说得轻松,孙让却不这么看,忙正色说道:“大王这话不对!圣贤说过:‘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人心里天生就有私欲,很容易被邪说**,务必精诚一致,提防走上邪路!祖宗得天下不易,太宗、真宗、仁宗三世留下的太平盛世也不容易,若大王把‘术治天下’四个字记在心里,将来不以正道治国,偏以‘术’治,臣妄言一句:不但历代先皇积下的成果一日**尽,只怕祸国倾家也在所难免。大王责备臣‘大惊小怪’,臣反而以为大王不知轻重,没把家国社稷放在心上!”
孙让平时颇为稳重,今天却急成这样,话也说得鲁莽,赵顼虽然恭敬明理,对这些硬话也不爱听,淡淡地说:“法家之术虽非正途,也不见得如何害人。当年秦始皇扫平六国一统江山,还不是凭借法家之术?”
赵顼说出这些话来,孙让更是又惊又怒,厉声道:“大王这话又错了!若说江山一统,自夏、商、周以来,我中华社稷本就是一统的,何必秦始皇再去统一?若说始皇帝实行中央集权、郡县之制,建立一个铁桶江山,大王也知道,秦朝因为暴政酷法被百姓唾弃,亿兆子民没有一个真心臣服,始皇一死天下皆反,六国复起,秦国独灭,偌大帝国分崩离析!这样一个被百姓唾骂的朝廷敢自称‘大一统’吗?这样一个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拆其骨的暴君配称‘始皇帝’吗?暴秦灭亡之后,汉高祖杀项羽于乌江,**平六国残余,这才真正一统江山!大王再想想,法家之术兴于春秋之晋国,然而晋国称霸后却亡于‘三家分晋’,其后商鞅变法秦国称强,对内压迫百姓,对外血洗六国,积百年之功夺取天下,仅守了十五年就亡国灭族,从此天下再无嬴姓!当秦始皇治天下时,百姓们视朝廷为虎狼,视皇帝如寇仇,秦亡以后,历代君王都以秦朝为戒,再不敢公然用法家学说治国,就算到今天,一提起秦朝,皆谓之‘暴秦’,一提起始皇帝,皆谓之‘暴君’,这称呼千年难改!大王读《韩非子》已经不应该,竟然又提起秦始皇,这怎么得了?”说到这里动了感情,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忙抬起袖子擦拭,半天才说,“臣奉陛下之命做王府侍读,哪知大王竟读这样的书,说这样的话,这是臣的过错,臣不敢再做这个侍读了。”冲赵顼一拱手转身就走。
颍王赵顼是个礼贤下士的人,见孙让真急了,忙赶上前一把扯住:“这是怎么说的!先生教本王读书也有两年了,我奉先生如师,先生也该待我如弟子,如今弟子有错先生该骂就骂该罚就罚,怎么说这样的话呢?若因本王不长进,先生就辞了侍读一职,别人要骂本王不尊贤,不爱才!先生一向爱护我,不会让本王受人耻笑吧?”
孙让是个厚道淳朴的老夫子,今天气急败坏,在颍王面前说了些无礼的话,颍王却不和他计较,反而说出这些话来,孙让的火气也消了,不提辞职的事了,却仍然劝道:“不是臣嘴碎,大王一定要明白法家邪说的害处,否则将来真入了‘术治’的邪路,所作所为必然危害社稷子民,臣这个做侍读的愧对太祖太宗,死了也不安生啊。”
眼看孙让火气是消了,嘴却越来越碎,竟然把“太祖太宗”都搬出来了,赵顼心里也有些烦,又不好说别的,干脆笑道:“先生不用生气,这书本王不看就是!”顺手拉开一个抽屉把《韩非子》扔了进去。
颍王是皇子,孙让不过是个侍读,皇子要看什么书就看,孙让能劝他,却不能拦着他。眼看颍王半真半假,态度并不诚恳,孙让也没办法,叹了口气,不说这事了。
孙让的劝告赵顼并未当真,至于那部《韩非子》,其实在孙让劝阻之前他早就看完了,而且反复看过很多遍了,早已烂熟于胸,如今少看一遍也不要紧,先假装丢开,哄住孙夫子再说吧。
如果颍王赵顼知道这部《韩非子》会害得他身败名裂,会断送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代积累起来的太平盛世,甚至动摇大宋王朝的国本,把整个国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一切恶果的根子都是这部《韩非子》!也许颍王赵顼就不会把孙让老夫子的劝谏当成一个玩笑了。
这天在颍王面前争闹了一番,孙让看出颍王仍然醉心于法家之术,心里又担心又害怕,回到家里枯坐良久,终于想出一个主意,连夜跑到司马光府上,不说颍王读《韩非子》的事,只说颍王好学,想读史书,问司马光这里有什么好书可以拿给颍王看。
司马光这个人以务实严谨著称,诗词文章未必有什么出奇,却最擅长著史。且司马光也知道颍王赵顼是未来的皇帝,所以颍王读什么书是件要紧的大事,就认真找了几册史书交给孙让,请他转献颍王。
得了这几本书孙让仍不满足,又对司马光笑道:“听说君实最近几年除了公务之外,每日都在家中著书,前后也有几十万言了吧?”
司马光心细,读书的时候写了大量笔记,整理成厚厚几册。可这位严谨的夫子认为这些笔记不够深刻,拿不出手,就说:“我写得不好,怕惹大王笑话。”
眼下颍王正读《韩非子》,若不赶紧用正道史书引导他,只怕要误大事。可孙让也知道司马光办事认真,认为书稿“不好”就不会轻易拿给人看,只得耍个心眼儿,笑着说:“君实误会了。我要你的书稿不是献给颍王的。颍王这些日子对史书很有兴趣,每每让我讲史,可我才疏学浅,于史籍典故百不知一,竟不知讲些什么才好,所以从你这里借几本笔记看看,肚子里有了货色才好到颍王面前去卖弄。”
听孙让这么一说,司马光也笑了:“既然是这样,我就把平时写的东西借给你。”回屋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交给孙让,又反复叮嘱,“你只当成笔记来看即可,千万别献给颍王,免得让我出丑。”孙让再三答应,把司马光写就的书稿揣在怀里乐呵呵地回去了。
回到家,孙让把司马光给他的包袱打开,里面共有八部书稿,第一部书稿上写着《通志》二字,余下都是空白封皮,看来真是尚未命名的笔记。于是熬了个通宵,将第一部书稿大致读了一遍。这一读不要紧,发现书稿严谨稳重,条理明晰,故事详实,立论精辟,佳篇警句多不胜数,与之相比,早先流传于世的汉唐史书全都相形见绌。
孙让到司马光那里借书,本就打算用司马君实的著述顶替法家邪书,以此引导颍王的思路。想不到司马光的书稿之精彩超出想象,孙让惊喜异常!第二天就将这八部书稿献给了赵顼。
昨天孙让因为一本《韩非子》大吵大闹,赵顼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本以为今天孙让还要为这件事啰嗦,想不到孙让不提旧事,反而拿来几本书给自己看。赵顼也知道这些书必是针对《韩非子》而出,为了讨孙让一个欢喜,客客气气地接受下来,答应马上就看。
见颍王如此谦和明礼,孙让也很高兴,就不再提以前的事,照旧给颖王讲了一段圣贤书,告退而去。
如此过了七八天,这天正吃午饭,颍王府里的内侍忽然来见孙让,说颍王请他过府一叙。孙让不知何事,急忙扔下饭碗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