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英宗皇帝得了疯病
英宗皇帝这场疯病来得突然,发得凶猛,虽然满朝重臣都在竭力猜测这场怪病的来历,可任凭这些臣子如何老练精明,也始终摸不着头脑。
当朝英宗皇帝赵曙身份特殊,他并不是仁宗皇帝的嫡亲骨血,而是仁宗皇帝从濮安懿王赵允让府里抱养过来的。
仁宗皇帝与后宫嫔妃先后育有皇子三人,令人意外的是三位皇子都没养大!以至仁宗皇帝膝下无子,不得不过继濮王赵允让之子赵宗实入宫交给皇后抚养。曹皇后是个贤德之人,对抱来的孩子视如已出,赵宗实从小就非常懂事,读书用功,为人知道礼让,对皇后极为孝顺。然而仁宗皇帝正值壮年,一直认为自己还能再生几个儿子,所以并不急着立储,可惜后来生下的都是公主,终不能育得皇子,直到嘉祐七年,仁宗皇帝心疾日重,眼看生育皇子无望,这才将赵宗实立为太子,改名赵曙。
立太子后仅一年仁宗皇帝就崩了。好在太子已立,群臣自然拥立太子赵曙继位,倒也没人敢来作梗,哪知赵曙刚当上皇帝就病了,而且病情十分吓人。
早在仁宗去世、群臣拥立新君的时候,赵曙的表现就很反常,当他听说即将被拥立为皇帝时,既没有露出喜色,也没有谦逊辞让,却好像遇见鬼一样吓得扭头就跑,边跑边喊:“这个皇帝我不敢做,哪个想做就让哪个做去!”在场的宰相重臣都给吓了一跳。好在这些人都有经验,也不管赵曙嘴里喊些什么,一拥上前围住太子,硬给他穿上龙袍,拥着他登上宝座受群臣叩拜。
四月一日,英宗皇帝赵曙第一次驾临大庆殿以皇帝身份接受百官朝贺,宰相韩琦当殿宣读仁宗遗诏,百官对新君行三跪九叩大礼,英宗皇帝神色惊恐,坐在龙椅上惴惴不安,好在宰相们已经有了准备,吩咐内侍宦官扶持皇帝,好歹没闹出什么乱子来。
七天后,四月初八,正是仁宗皇帝大殓之期,英宗在父皇梓宫前守灵,群臣依序上前参拜,正在行礼之时,英宗皇帝忽然发病,竟在先帝梓宫前狂呼乱跑,如疯如魔,大臣们吓得手足无措,好在韩琦有定力,急忙叫宦官拉下帷幕遮挡梓宫,几个太监死死抱住皇帝,不让他乱跑,朝臣们在帘幕外行礼如常,直到大礼已毕才把英宗皇帝扶回寝宫休息。
英宗皇帝的行为如此怪异,朝廷里顿时传出流言,说英宗不敢承接大位,竟吓疯了。
要说太子做了皇帝以后太高兴,乐疯了!也许有人信,要说做了皇帝之后“吓疯了”,做大臣的谁也不信。可所有大臣都弄不明白皇帝如此急切地装病到底想要什么?只得一个个装聋作哑,既不承认皇帝发了疯,也不肯就此事轻易表态。
此时在皇帝面前能说上话的只有曹太后一人了。
曹太后虽然不是英宗皇帝的生母,可英宗从小被送进宫里,是曹太后把他亲手带大,对这位皇帝十分了解,知道英宗是个恭敬孝顺的人,而且聪明理智,不可能突然发疯,于是专门来见皇帝,劝他要识大体,不可任性胡闹。
曹太后过来的时候英宗皇帝刚发了一次病,正躺在**休息,为了不惊扰皇帝,太后命随从都在外头等着,一个人走进寝殿,只见皇帝躺在龙**,面色潮红,双目紧闭,呼吸急促,看起来病得不轻,想起这些年亲手把英宗养育成人,虽非亲生,情同母子,心里也很难过,就在床边坐下,伸手去摸皇帝的额头。
哪知手刚碰到皇帝,英宗忽然全身一颤睁开双眼,看到面前坐着太后,吓得一声怪叫直跳起来,曹太后倒给皇帝吓了一跳,忙站起身来,却听英宗皇帝尖叫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刺杀朕!”接着又扯起嗓子乱喊,“武士何在!速来捉拿刺客!”殿门外的执事急忙跑过来,见皇帝指着太后叫“刺客”,都不知所措,谁也不敢近前。
见众人不敢上前,英宗皇帝更是惊恐,忽然冲上前来揪住太后的衣襟挥拳就打!曹太后全无防备,劈面挨了一拳,顿时口鼻淌血,吓得连声惊叫,跟随太后的宫女宦官这才知道皇帝又犯了疯病,赶紧冲进寝殿护住太后就往外走,哪知英宗皇帝不依不饶,嘴里嗷嗷怪叫,双手紧紧揪住太后不放,几个宦官只得上前去拉皇帝的手臂。那些跟随皇帝的内侍们见太后的手下竟敢去动皇帝,又惊又气,一起冲上来护主,两伙人顿时打成一团。大太监任守忠尽力护着太后,好歹挣脱皇帝的手,狼狈退出寝殿。
曹太后是何等身份,一生尊贵体面,从未受过羞辱,想不到今天竟被皇帝撕打得满脸是血,气恨交加。坐在榻上掩面哭泣。
任守忠是仁宗皇帝身边受宠的太监,对太后十分忠诚,见太后受了皇帝的气,心里愤愤不平,在一旁气呼呼地说:“皇帝是太后一手养育成人,竟不顾孝道当众殴打太后,这成什么体统!依老奴看,皇上这病分明是装的,他就是故意要给太后难看!”
听了这话曹太后更加愤怒,可再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皇帝装成这样子干什么?难道他是真心不想当这个皇帝了?”
给太后一问,任守忠也答不上来,只好用别的话劝慰太后,不再提刚才的事了。
自从两次发病以后,英宗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已经不能理政。无奈之下,群臣商议,决定依旧制请曹太后垂帘听政,暂时代替皇帝主持军国大事。
新君即位之初由太后垂帘听政,在大宋朝是有先例的。曹太后在仁宗身边伴驾多年,对朝廷人事都很熟悉,性格沉稳果断,颇有理政之能,大臣们对曹太后也很尊敬。几番恭请,曹太后终于走出后宫代替天子主持国政。有太后垂帘听政,一团乱麻的朝局渐渐稳定下来。
眼看英宗皇帝的病情发展到如此地步,竟已不能理政,以至不得不请太后垂帘,早先认定英宗装病、别有所图的那些官员更糊涂了,就算最老于世故的大臣,这时也摸不清英宗皇帝的虚实,天真些的则真的认为英宗果然得了疯病。
皇帝有别的病还罢了,若真是得了疯癫之症,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天下人焦虑担忧、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英宗皇帝的病情忽然又好转了。四月十四日,也就是太后垂帘听政后十天,英宗皇帝已能接待辽国使臣,言语没有错漏。其后英宗病情更加好转,精神也好起来了,已能亲自主持典礼,从头到尾没出任何纰漏。
皇帝的病忽然好了,最高兴的是朝廷重臣,于是大臣们以参知政事欧阳修、知谏院司马光为首共同上奏,请求太后撤帘,归政于皇帝。
曹太后原本不想干政,因为皇帝病了,不得不出来主事。现在皇帝的病渐渐好了,曹太后本有心归政,可是想到皇帝继位后的恶劣表现,对自己这个母亲的种种不敬,越想越气,就与亲信太监任守忠商量,任守忠也觉得英宗病情可疑,就在太后耳边敲边鼓,以为不宜立刻归政,还是看看再说。于是曹太后对“归政”避而不谈,继续垂帘听政。
到这时,皇帝要亲政,太后垂帘不撤,两宫之间的矛盾日趋激烈,朝廷之中已经无人不知。眼看仁宗新逝,社稷不稳,两宫相争闹得如此不堪,前朝留下的一班忠直大臣们个个忧心如焚,但眼下局势太敏感,宰相、枢密之类重臣反而不敢站出来说话,害怕一言不对,火上浇油,反而把事情弄坏了。
既然宰相、参知政事、枢密、三司使这些头等重臣不方便出来说话,起居舍人知谏院司马光挺身而出,自告奋勇进宫求见太后。
司马光字君实,祖籍陕州,仁宗宝元元年进士出身,做过华州、苏州两任判官,升大理评事、国子直讲、馆阁校理、殿中丞、集贤校理,是一位出了名的饱学之士,尤其精通史论。司马光面目焦黄清瘦,冷峻如枯木硬石,丝毫不苟言笑,为人耿介严格一丝不苟,凡与此公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皆是七分敬,三分畏。早年仁宗皇帝三个亲儿子都没养大,虽然抱养宗室之子,心里仍想传位于自己的骨肉,所以多年不肯立太子,司马光为了国家利益不避嫌疑,多次上奏请仁宗早立太子,终于劝说仁宗皇帝立了太子。
大宋朝文治天下,培养出无数忠直干练的大臣,其中司马光是位出众的人物。仁宗皇帝对司马光的品行极为欣赏,先升任起居舍人知谏院,又加知制诰。可司马光认为自己善谏,文采一般,知制诰是为皇帝拟诏命的,这个差事非其所长,连上九道札子请辞知制诰,终于退回来做他的起居舍人知谏院。
司马光是个正直无私的人,曹太后对司马光也很信任。在太后面前司马光也就直言不讳了:“当今圣上自幼被接进宫里,是先帝和太后一手养大,在太后身边多年了,平时侍奉太后最为孝顺,现在弄成这样都是因为陛下生病。太后千万要理解皇帝的苦处,不能因为这点事记恨陛下。”
其实这些话用不着司马光说,太后何尝不明白?这位安居后宫的老妇人并非野心勃勃之辈,更不想与皇帝为难,只说:“这些我都知道,皇帝有病,纵使礼数不周我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担心皇帝的身体,不知何时才能痊愈。”
见曹太后能识大体,司马光放下心来,又大着胆子说道:“治国当以仁孝为本,倘若君不仁,臣不忠,父不慈,子不孝,兄不爱,弟不恭,则上下情塞,内外乖戾,国家必乱。臣以为皇帝不敬太后,就不能君临天下;太后不依靠皇帝,也将无以安居。所以两宫本是一体,皇帝如头颅,太后如腹心,谁也离不开谁。可后宫里有一些奸邪小人专门窥测上意,挑拨离间,想让两宫不和,互相争斗,他好从中取利夺权,这样的小人心思最邪,为患最深,太后不可不察。”
司马光这话直指太后身边得宠的太监任守忠,曹太后聪明得很,当然听出来了。
眼下仁宗新丧,皇帝又闹得不像话,曹太后人单势孤,身边亲信只有一个任守忠,想不到司马光居然当面指责任太监,太后脸上顿时有了几分不高兴的意思,淡淡地不置可否。
话说到这里,司马光在太后面前也算极言直谏了。于是告退而出,又来求见皇帝。
早年仁宗愿意立储,司马光连上札子和皇帝辩论,终于促成仁宗立储,单是这一条,英宗对司马光就特别器重。司马光也仗着一腔忠直,无私无畏,对英宗皇帝劝道:“当今天下虽称盛世,然而外有强虏虎视,内有诸多弊政,一切都要靠陛下匡正。臣以为先帝以仁孝治国才有了四十年太平盛世,如今陛下初登基,应秉承先帝治国之道,不可稍有改废。至于太后,臣以为实有三德:当年先帝立陛下为嗣,太后居中赞成,有襄助之德;先帝晏驾时太后第一个迎立陛下为君,有拥立之德;陛下继位后身体有恙,太后为陛下摄政理事,不辞劳苦,有爱护之德。陛下应牢记太后恩德,承颜顺意,曲尽欢心,不可稍有疏忽,这才是圣君之德,必为天下人叹服。”
司马光说了半天,英宗皇帝沉着脸一声不吭,显然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司马光是个明白人,早在英宗“发病”之初他就认定英宗没病,现在英宗皇帝的病忽然“痊愈”,司马光更认为英宗皇帝早前是装病。但和其他人一样,司马光猜不出皇帝为什么要装这个病,只能认为皇帝这样做就是一心要羞辱太后。现在见皇帝是这么个态度,司马光心里很不以为然,话也越说越直:“先帝身后没有皇子,只留下太后和几位公主,如今先帝梓宫尚在,皇太后就已得不到皇上的欢心,各位公主都屏居闲宫,也不见皇帝去问候。且不说皇家礼仪,就说平常百姓家吧:倘若一家有妻女数人,田产数亩,却没有儿子,只能抱养同宗之子为后,老人刚去世,这孩子得了田产,就疏远母亲、抛弃姊妹,使母愁秭怨,那些乡亲们会怎么看待此人呢?”
司马光这话说得太厉害了,若换别个皇帝,单是这一句话恐怕就要问司马光的罪!哪知英宗皇帝垂头闭目一言不发,就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
司马光是个敢谏的纯臣,可直言敢谏和“故意找死”是两回事,刚才情急之下说了过激之言,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害怕。哪知皇帝既不怒,也不听,毫无反应,真是不可理喻。司马光也不知道英宗这是又犯了病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什么话也不敢说了,急忙叩首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