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苏学士在凤翔判官任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逍遥快活的时候,宋仁宗嘉祐八年三月二十九日,仁宗皇帝赵祯忽然龙驭宾天了。
大宋皇帝不信大臣,有个“多心”的毛病,因为操心太过完,仁宗皇帝得了心脏病,从嘉祐七年起病情时好时坏,去世那天饮食如常,看不出一丝病容,入夜回寝宫安歇,刚睡了一小会儿忽然心痛如割,急忙服药,却不能缓解!仁宗知道情况不妙,赶紧命近侍召皇后来见,等曹皇后赶到,皇帝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见仁宗突发恶疾,曹皇后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叫太医急救,可惜心疾突发猛恶异常,针灸药石都已无效,天还没亮皇帝就崩了,享年五十四岁,在位四十二年,谥号仁宗体天法道极功全德神文圣武睿哲明孝皇帝。
仁宗皇帝是一位难得的君主,施政以稳为先,治国以民为本,宽厚得众,听言纳谏,在他实际掌握皇权的三十多年间内政修睦、外弥兵戈,朝廷每年赋税高达一亿多贯,整个大宋王朝进入了全盛的繁荣时期。仁宗驾崩后,臣子百姓无不哀恸,消息传到邻邦,连辽国皇帝也痛哭失声,大呼:“四十年未知兵亦!”
一个封建王朝大权独揽的皇帝品德操守能到如此程度也算达于极点了。在历史上想找出一位比仁宗更好的皇帝,不容易了。
仁宗皇帝已在一年前立皇子赵曙为太子,现在仁宗驾崩,朝臣与曹太后商议,拥立太子赵曙为皇帝,是为宋英宗。
就在仁宗皇帝宴驾的同时,凤翔知府宋选调离凤翔另谋高就。不久吏部下发公文:原京东转运使陈希亮接任凤翔知府。听了这个消息,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苏子瞻大喜过望。
这位新到任的太守陈希亮是苏家的至交。
苏家在眉山有三家好友,累世交情,互相联姻,其中程家因为儿女亲事闹了矛盾,与苏家绝交。剩下的两家一是王家,那是苏轼夫人的娘家;二是与程、王两家同在青神县的陈家。刚调任凤翔知府的陈希亮老先生就陈家的家长。陈希亮已过世的夫人又是苏轼母亲程氏的亲姑姑,论起来陈希亮的辈份比苏老泉还高,在这位老先生面前,苏轼、苏辙都是孙子辈儿的人了。
苏轼有才华,人厚道,爱交朋友,走到哪儿都招人喜欢,老前辈们见了这么一位出色的后生都忍不住要提携他,如今到任的上司是几代交情,祖父般的人物,苏学士满心期待,陈希亮还没到任,已经把“苏陈两家的交情”在夫人面前唠叨了几十遍,烦得夫人耳朵起茧,躲又躲不开,只好边做针线边听这孩子一样的丈夫一遍遍聒噪不止。
五天后,凤翔府新任太守陈希亮到府上任,扶风县令亲到凤翔、京兆两府交界处迎接太尊大驾,签书判官公事苏轼会同凤翔府属下五曹、主簿、孔目、书办、押司以及凤翔、虢县、歧山三县县令在府城外十里亭迎候。
等了小半天功夫,才看见三辆马车鱼贯而来,当先一辆车上走下一个人来,带着学士巾,穿一袭青布交领大袖袍,生得矮小枯瘦,精悍有力,蓄了一部焦黄的山羊须,高颧骨,薄嘴唇,眉头微皱,一双细眼炯炯有神,一看就知道是个刚猛严厉的执拗人,众人急忙上前行礼,各自报出官职名讳。陈希亮对官员一一还礼,嘴里只说“幸会”二字,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待到苏轼上前行礼,陈希亮对这位世交晚辈也只是点点头,连“幸会”两个字都没说。
也难怪陈希亮如此严厉刻板,这与此公的出身大有关系。
陈希亮字公弼,自幼丧父,兄长也不照看他,在孤苦中长大,凭着苦读于天圣八年考中进士,历任房州、华州、寿春知府,京西路、京东路转运使。陈希亮文武兼备,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所到之处严管差吏,查禁巫术,捕盗安民,惩办了不少大奸大恶,这张铁面孔在朝廷中是有名的。
只可惜陈希亮为人耿直不善钻营,在京城缺少靠山,一直在地方任职,做到转运使就再也升不上去了。
这次朝廷命陈希亮以京东路转运使改知凤翔府,是因为西夏屡屡犯边,秦凤路已成前线,秦凤路有粮有钱的又只剩一个凤翔府,粮草运转、人丁调配都要从凤翔着手,如今仁宗宴驾,大宋拥立新君,西夏趁机蠢蠢欲动,宰相韩琦担心秦凤路有失,特意派这个铁面孔的陈公弼经营凤翔府,一边整顿吏又治一边备粮备兵,准备应付西夏的进犯。
陈希亮办事本就严谨,这次到凤翔又身担重任,不敢马虎,下马之初就要立威,一张铁面孔看起来比平时更吓人,即便对苏轼这样的世交也不假辞色。
陈希亮的心思苏轼并不知道,迎驾时吃了个瘪觉得莫名其妙,回到府里摆小宴为长官洗尘,陈希亮仍然一脸严肃,话也不多说一句。见了这么一位太尊,那些清白无事的官吏尚且心中惴惴,平时做过营私枉法之事的都觉得脖梗子里直冒冷汗。
小宴已毕,苏轼回到家里,夫人已经准备了几样礼物,准备跟丈夫一起到西院拜见陈老先生。到这时苏轼对陈希亮的冷淡仍然不解,心中略有芥蒂,就把这些话对夫人说了。
在人情世故上王弗的头脑比丈夫聪明得多,听了这些闲话根本不当回事,仍和丈夫一同来拜见陈希亮。
这时的陈太守早放下了白天的架子,脸上有了笑容,语气更加温和,先向苏轼问了父亲和弟弟的近况,又向王弗打听其父王方、叔父王介等人的消息,乐呵呵地说起当年在青神与苏、王两家交往的旧事,一直坐到二更,苏轼夫妇才告辞出来。陈希亮把他们送到二门里,特意嘱咐苏轼:“你这娃娃有大才,将来不可限量!可人生有两个考场,一是科举,二是公务,科举考得是才学,公务考得是韧劲儿,都要用心。”苏轼忙向前辈道谢。
后来的几天里陈希亮全力处置前任留下的旧案,凡事多与主簿、孔目、押司商量,并没和苏判官打交道,忙了几天,事情大致办妥。这天苏轼正在办公,杨疙瘩进来告诉他:知府叫他过去。苏轼忙起身赶过来。
陈希亮正在案头批办文书,见苏轼来了也不理他,只管提着笔在札子上圈画涂改,苏轼不知道知府在干什么,想说句话,太尊连头都不抬,话也递不上去,只能站着发愣。
好半天,陈希亮总算阅毕公文,抬手唤苏判官过来,用手指头敲着桌面:“你来看看这个东西。”
苏轼凑上前一看,桌上放着的是他昨天递上来的一道文书,不知因为何故,竟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忙问:“这札子有什么错漏吗?”
“错漏之处不少。”陈希亮一边拿起别的公文来看,嘴里说,“这上头多余的话太多,空洞无物!你平日写的文书都是这样吗?”
苏轼今年才二十八岁,可要论才名,半个大宋朝都知道这位苏榜眼,随手写一篇文章都被人拿去印成书卖钱!谁敢说苏学士的文章不好?何况苏轼到凤翔当判官一年多,公文写了几百封,从没被前任宋太守驳回过一件。想不到陈希亮才到任立刻驳了他的文书。不但驳回,还在上头任意涂改,还说什么“空洞无物”,苏轼一时竟有些蒙了。可陈希亮这个人沉稳严厉,不怒自威,苏轼不敢争辩,接过公文回到侧房,把涂得面目全非的公文大概看了一遍,一篇简单的文书竟被墨笔涂掉了三分之一。
文书被驳回,苏轼也没办法,只能打起精神另写了一份递上去,哪知才一个时辰陈希亮又派人来叫他。
这一次陈知府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见苏轼进来劈面就问:“我叫你把公文改好,怎么只字未改就送回来?”
苏轼忙说:“下官已按太尊的意思改过了。”
陈希亮皱起眉头问:“那些多余的话都在上头,何处改动过!连我删去的字也都写在上头,这是何意?”
陈希亮这话让苏学士越发糊涂了。拿着文书回到住处和早先被陈知府涂改过的公文前后对照,这才发现,凡文书中精彩出奇的段落多被删去。
苏轼于文字上最自信,想不到知府是个俗人,不懂文字好坏,倒在这里胡批乱改找他的麻烦,嘴上不好说,心里挺反感,也无心润色,干脆把知府早先改过的那道文书大概抄写一遍,只求文案通顺,别的都不去管,写完又递上去,这次果然没事。
一件麻烦事好歹敷衍过去,想不到才过了两天,陈太守又把苏判官叫到二堂,指着新递上来的札子硬声硬气地斥责他:“早先我对你说了,公文是递给长官看的,只要文辞通顺事理明白就好,可你这公文里全是废话,还引经据典谈及古人之事!这些和公务有什么关系?拿回去认真改过,以后务必留心。”
苏学士博古通今,一辈子写文章最喜欢引经据典,当年考科举的时候一句“赏疑从与,罚疑从去”引得考官惊叹不已!如今做了官,随便写一篇公文竟被知府挑拣,责备他不该用典!苏轼生来一副蜀人的直脾气,受不得委屈忍不得事,也不接知府递来的公文,耿着脖子反问一句:“请问大人哪一句看不懂?”
陈希亮微微一愣,抬头看了苏轼一眼:“不是看不懂。文书札子只说公事,多余的内容不必提及,引经据典上下攀扯更没必要。否则一言不慎,被上宪误解了你的意思,把事办错了,你有没有责任?又或者因为多说一句话,惹得长官、同僚多心,无事生非也不好!要是碰上别有用心的人,把这些多余的话断章取义拿出去造谣,你身上岂不担了罪名?我跟你说过,天下两个考场,科举只是‘小考’,公事才是‘大考’,细节上头务必留心,多余的话不要说,引经据典胡乱攀扯更要不得!”
陈希亮做了三十多年的官,阅历极多,说的都是切实的话。在这些事上不但苏轼,天下办公务的人都该注意。若苏子瞻能虚心些,把这些话听到心里,记在脑中,也许后来三十年就不至于遭那么多非议,受那么大的伤害。
可苏学士是个急脾气,平时被人捧惯了,根本听不得这种话,耿着脖子顶了一句:“大人的功名从科举中来,我想上宪也都是进士出身吧?既然大人看了文书都懂,下官以为上宪也不至误会。至于‘无事生非,断章取义’,本朝太祖立下规矩,不杀大臣,下官倒不怕因言获罪……”
苏轼这话说得十分无礼。到这会儿陈希亮才看出这位年轻的判官对他这个长辈并不服气,沉下一张黑脸冷冰冰地说:“公事文案都有套路,你做府判官一年了,难道不懂?”
“一年来下官的文书都是这样写的,前任知府并未指摘过。”
苏轼平时爱说爱笑,可固执起来真像条驴子,与知府一言来一言去的,竟是相执不下。陈希亮的脾气更倔,哪有心思和年轻人争论,只说:“前任已去,我看这公文要不得,改过再说!”话音刚落,皂隶杨疙瘩推门进来,附在苏轼耳边小声说:“主簿请大人过去说话。”
苏轼还没吭声,陈希亮已经问杨疙瘩:“你有何事?”
杨疙瘩忙说:“禀大人,主簿命我来找苏贤良商量事情。”
陈希亮一愣:“什么‘苏贤良’?”
杨疙瘩忙解释道:“苏判官在京城考中了榜眼,文章又写得好,咱府里都叫他一声‘苏贤良’……”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哪想到陈知府和苏判官刚因为文字上的事起过争执,现在他当着知府的面夸赞苏轼的文章,无意中踩了知府大人一脚,陈希亮顿时恼了!指着杨疙瘩喝道:“这是什么话!府判官就是府判官,你竟当着上司的面称他为‘贤良’,这是你给他封的官职吗?身为皂隶毫无体统,该打!”
陈希亮本就是个威风凛凛的人物,这时发了脾气,看起来好不吓人。杨疙瘩唬得跪在地上连连救饶,苏轼也给吓愣住了。
陈希亮不理这两个人,走到门外高叫一声:“来人!”主簿正在外头等着,听到招唤急忙跑过来。陈希亮指着跪在地上的杨疙瘩吩咐:“此人在上官面前胡言乱语,妄指官名,带下去重打十板,让他长长记性!”主簿不知杨疙瘩犯了什么错,见陈知府面目凶恶也不敢问,扯着杨疙瘩下去了。
打了杨疙瘩,陈希亮火气稍解,余怒未息,回头见苏轼还呆站在这里,又厉声斥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改好公文拿给我看。”
这时候苏轼也不敢顶撞了,收起文书急忙退下。
当天,杨疙瘩果然重重地挨了十板,旁人见皂隶挨打,都悄悄向主簿打听缘故,偏巧主簿也不知内情,只隐约知道这事与苏判官有牵涉,众人就东一头西一头地乱猜,顿时谣言四起,有那爱说是非的人,当着苏轼的面不敢说话,苏判官一转身,就在背后指指点点胡说八道,弄得苏轼好不尴尬。
这件事以后,陈希亮对苏轼越发不假辞色,时常在公事上找茬子,动不动就把苏学士教训几句,挤兑得苏轼灰头土脸,在衙门里简直没有立身之地了。
这时已到了六月初,仁宗皇帝驾崩三月有余,京城里的中书门下省忽然给凤翔发来公文,陈希亮急命府里的判官诸曹赶来议事。
知道京城来了急务,苏轼急忙赶过来,此时法曹张璪以及府里的功曹、户曹、主簿等人已经在座,苏轼问张璪:“知府大人到了吗?”张璪忙冲苏轼摆手儿,又指指里屋,意思是知府正在里头办公,苏轼就在张璪身边坐下,等着太守出来说话。
就这么僵坐了小半个时辰,只听见里屋偶尔有走动声,似乎知府大人并没有伏案处置公务,偏又不肯出来见客,外间屋的几个人苦等太尊不至,嘴上不说,心里都不太高兴,却听身边鼾声呼呼,原来主簿歪在椅子上,满脸浓髯一半散在胸前,一半盖在脸上,旁若无人地打起呼噜来了。
几个人正等得着急,忽然见了这么一出儿,倒笑了出来。苏轼对张璪说:“古书里说有位南郭子綦先生平时教了不少学生,这天他的学生来拜,见子綦倚着几案仰天而卧,气息舒缓二目茫然,就赞叹这位先生‘神游物外,心如死灰’。子綦说道:‘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不闻地籁,汝闻地籁而不闻天籁乎?’今天咱们几个坐在房里好像呆头鹅,天籁不配听,地籁听不到,这‘人籁’倒是听得真切。”
苏轼这个人牙尖嘴利爱开玩笑,现在他说起《庄子》里的典故拿打呼噜的主簿取乐,暗中讽刺陈知府架子太大,故意怠慢下属。听了这话屋里几个人都忍不住一笑。
苏学士平生爱热闹,有点“人来疯儿”,一个笑话逗乐了同僚,自己也来了兴趣。见主簿睡得很熟,就捏起一撮胡须挑他的鼻孔,捅了几下,主簿猛打一个喷嚏,顿时惊醒,还不知是苏判官捉弄他,下意识地正了正官帽,捋了捋蓬乱的胡须,一脸茫然地看着苏轼,苏轼笑道:“可惜可惜,我等正听大人的‘人籁’,你却被几根胡子‘叫’醒了。”
房里几个官员本来等得不耐烦,被苏轼搞了这么个恶作剧,顿时笑成一团。苏轼越发来了兴致,随口念道:
“谒入不得去,兀坐如枯株。岂惟主忘客,今我亦忘‘吾’。
同僚不解事,愠色见髯须。虽无性命忧,且复忍须臾。”
苏轼口占一绝,引《庄子》典故讽刺了知府的怠慢,同时拿主簿的睡相打趣,轻松诙谐十分有趣,几个官员除了那位还没睡醒的主簿,全都笑得前仰后合,不想陈知府忽然推门出来,众人一惊忙止住笑,一个个低着头互相偷看,神色显得很不自然。
这次朝廷发下公文,是向凤翔府索取修皇陵用的木料,其中涉及衙前差卅分派、各项人工物料诸多事宜,陈希亮是严谨的人,不肯像前任宋选那样把公事推给下属,自己躲清闲,一直在房里查旧例,算细账,忙得头都昏了。忽听屋外众人大笑不止,不知出了什么事,这才出来看。哪知众人一见他出来顿时收了笑容,全都一副鬼鬼崇崇的样子,只有苏轼昂头坐在一边,满脸得意的神情。陈希亮立刻猜到必是苏轼在同僚面前拿长官取笑儿,这些人刚才一阵阵大笑,就是在笑他这个知府!
陈希亮是个有脾气的人,这一下子更不高兴,狠狠把苏轼瞪了一眼,回身进房“嘭”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陈知府脾气大,苏判官的脾气也不小,见知府当面甩脸子给众人看,一时忍不住气,也不管尚有公事没有交待,站起身来往外就走。张璪赶紧追出来拉着他:“这又何必呢?你自己也说‘且复忍须臾’……”
苏轼正在气头上,哪里肯听,把手一甩,一阵风般走掉了。
这天晚上张璪特意跑到“苏园”来告诉苏轼:“京城发来公函,为仁宗皇帝修造山陵,命凤翔府采伐上好木材送往京师以供建陵之用。此是皇纲,拖延不得,太尊命你立刻写告示下发各县,督促办理。”
为仁宗皇帝建陵果然是天大的事,可苏判官白天和知府赌气而,上头发来的公文竟没看到,所需木材的数量、尺寸一概不知,这个公文怎么写?若明天到了衙门却拿不出文书,算是个不小的过失!陈希亮这些日子正找他的麻烦,这不是送个话柄给人家抓吗?
要想不担这个过失,就得连夜把京城发下的文书拿回来看。可公文放在知府手里,苏轼白天负气而走,半夜又跑回去求人,这份难看就不用说了……
见苏轼左右为难。张璪忙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中书门下省的公文我大概看了,凑合着写了个告示,你润色一下明天交上去吧。”
俗话说得好: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张璪今日之举真是雪中送炭!苏轼心里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想不到邃明今天救我一命!”
要说张璪救了苏学士一命,未免夸大了。可今天张璪拿出这么一张纸来,实在是保全了苏学士的面子,而苏轼平时真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重,从这上头说起来,“救命”二字也沾边儿。
送走张璪,苏轼一肚子都是火儿,不急着抄那篇告示,先在纸上写了一首长诗:
“狂云妒佳月,怒心千里黑。佳月了不嗔,曾何污洁白?
爰有谪仙人,举酒为三客。今夕偶不见,汍澜念风伯。
毋烦风伯来,彼也易灭没。支颐少待之,寒空净无迹。
粲粲黄金盘,独照一天碧。玉绳惨无辉,玉露洗秋色。
浩瀚玻璃盏,和光人胸臆。使我能永延,约君为莫逆。”
苏学士这首诗成句仓促,只算是一首平平之作。诗里把自已比作“佳月”,指陈知府为“狂云”,斥责陈希亮妒贤嫉能,压制他这个贤才。最后“使我能永延,约君为莫逆”一句说的是他和张璪的交情。
真可惜,这首诗中的“狂云”、“怒心”、“莫逆”三处苏学士全看错了。于是这首不起眼的诗作淹没在浩如烟波的“苏诗”中,不为后人所看重。
一派天真,全无知人之明,这是苏子瞻的天性。就像他自己对夫人说的:“在我眼里世上个个都是好人,玉皇大帝来了我陪他喝酒,要饭花子来了我也陪他喝酒。”这是实话。
终其一生,苏学士永远没有知人之能,永远把天下人都当成好人来处,不管因此吃多大苦受多大罪,至死不改。
天性如此,也没办法。
采办木料的“皇纲”还没办完,吏部来了公文,法曹张璪“磨勘”三年政绩优异,交卸法曹一职入京另有任命。接了这个消息,一心想升官的张璪乐不可支,府判官苏轼却黯然神伤。
两年前苏轼刚到凤翔的时候如鱼得水,知府待他如同上宾,又有张璪这个好朋友陪伴左右。哪知宋太守刚离任,张璪又要回京,从此凤翔府只剩苏轼一个人,守着一位莫名其妙的冷脸太守,日子可真是难过了。
到这时候苏轼才知道孤单的可怕,对未来也生出一种莫名的茫然。心想与张璪相交一场,没给过人家半点好处,反是张璪帮了他不少,如今还欠着人家几十贯旧债还不上,心里不免惭愧,决心好好备一份礼物送给这位好朋友,就认认真真写了一篇文章,细心抄录下来,专门在家摆了小宴给张璪送行,酒过三巡才把这寒酸的礼物拿出来,红着脸说:“兄弟有鲲鹏之志,必将展翅而起,我没什么东西送你,只有一篇文章,兄弟留个念想吧。”张璪连忙道谢,接过来纸笺打开来看,却是一篇齐整的文章,题目为《稼说》,其中写道:
“曷尝观于富人之稼乎?其田美而多,其食足而有余。其田美而多,则可以更休,而地方得完,其食足而有余,则种之常不后时,而敛之常及其熟。故富人之稼常美,少秕而多实,久藏而不腐。今吾十口之家而共百亩之田,寸寸而取之,日夜以望之,锄耰銍艾,相寻于其上者如鱼鳞,而地力竭矣。种之及时,而敛之常不待其熟,此岂能复有美稼哉?
古之人,其才非有以大过今之人也,其平居所以自养而不敢轻用以待其成者,闵闵焉如婴儿之望长也。弱者养之以至于刚,虚者养之以至于充,三十而后仕,五十而后爵,信于久屈之中,而用于至足之后;流于既溢之余,而发于持满之末,此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而今之君子所以不及也。
吾少也有志于学,不幸而早得与吾子同年,吾子之得亦不可谓不早也。吾今虽欲自以为不足,而众且妄推之矣。呜呼!吾子其去此而务学也哉,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吾告子止于此矣。”
苏学士送给张璪的礼物要说寒酸,白纸一张;要说值钱,万金难买。
张璪是苏轼在凤翔结交最深的好友,为了写这篇文章,苏学士伏案多日数易其稿,成文后又仔细誊写,全文数百言,字字稳重扎实如法帖一般。像这样认认真真写东西大概只有“贤良方正极言直谏”大考的时候了。而《稼说》文辞之精美,内涵之精深,又是北宋文章中的精华,其中“博观约取,厚积薄发”一句真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成为千古警句。自从《稼说》问世以来,多少勤学苦读的才子把这八个字当成毕生的座右铭,因之而成才成事的数不胜数。
张璪也是个读书人,知道这篇文章的份量,谢了又谢,把这幅尺牍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
张璪回京之后果然得了一步高升,后来更是飞黄腾达,直做到知谏院兼御史知杂事,成了大宋朝最有权势的官僚之一,这篇价值千金的《稼说》被张璪在住所正堂的墙壁上整整挂了十年,直到宋神宗元丰二年才取下来,撕碎烧掉了。
也是那年,张璪这个人坏了良心,在知谏院任上联合几个酷吏亲手设计“乌台诗案”,几乎杀了苏子瞻。
当然,张璪等人不过是几个酷吏,真正一心要杀苏子瞻的并不是这个张邃明,幕后其实另有黑手,这是后话了。
苏轼这个人是天才气质、孩子脾气,对人的好恶、办事的勤疏全凭一时情绪,喜欢什么人就喜欢得不得了,讨厌谁了,就厌恶得藏不住。
经璪走后,苏轼面前只剩了一个冷面无趣的陈希亮,时时把苏判官呈上的公文掷还,命他重写,随便找个茬子就叫他过去训斥一顿,弄得苏学士每天进衙门就是厌烦,办公务如同受刑,这个背时的签判简直干不下去了。
转眼已经到了七月中,夏秋交替,阴盛阳衰,一个要紧的节气——中元鬼节眼看就要到了。
每年七月十五是中元节,相传这一天地府之门大开,鬼魂从九泉下出来接受神灵检校,有罪的要罚,无罪的就借这机会接受家人的供奉。所以对鬼而言中元节如同新年一般,对活人来说这一天要敬神祭祖,丝毫马虎不得。
中元节是大节气,不但百姓要祭祀,官府也要行礼。早在节前数日知府陈希亮就把苏轼找来,命他写下三道祭文交给主簿收着,中元节这天,依例由知府引领全府上下各级官员到城隍庙献上三牲贡品,捧出首道祭文拜祭城隍老爷、文武判官、各司诸神以及甘柳、范谢二将军和日游神、夜游神、牛马神、枷锁神诸般鬼吏。祭祀已毕,又在凤翔知府衙门堂前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神位,设摆香案,陈列供品,知府大人率领凤翔县令、府判官、功、仓、法、士、户五曹官员及主簿、孔目、押司、书办等人酹酒祭祀,请出第二道祭文,由知府诵读后在三官神位前焚化;退入二堂再次设祭,请出第三道祭表祭祀诸鬼,祈求人财兴旺五谷丰登,依然敬酒焚化。然后各位官员入后堂归座,共聚小宴。
然而在城隍庙行礼的时候众人已经发现今年的中元节聚会上少了个人,就是凤翔府签判公事苏子瞻。
原来中元节前一天晚上苏轼兴致不错,叫夫人弄了两个菜,端来一壶酒,对月独酌,一直喝到二更才休息。
苏轼喜欢喝酒,却没酒量,头天晚上喝多了酒,到天亮仍然睡得东倒西歪。因为苏轼并未提起衙门里拜神的事,夫人也不知道,看他躺在**犯懒就过来催促,可苏轼推说头疼死活不肯起身,几次驱赶不动,夫人也没办法,只好任他在**睡到太阳落山才爬起来。
中元节府宴,衙门里只有苏轼一人没到,第二天才摇摇晃晃到府衙来办公。刚在公事房里坐稳,杨疙瘩已经在外面探头儿,苏轼忙问:“有事吗?”
杨疙瘩是个老实人,脑子慢胆子小,自从屁股上挨了十板子,这个老实疙瘩简直成了惊弓之鸟,别说像从前那样追着苏判官的屁股后头奉承,见了面连话都不敢多说了。如今知府有令不传不行,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说:“太尊请大人过去有话说。”说完这句话就把脖子一缩飞一样走开了。
苏轼心里知道陈知府叫他为什么事,也不着急,故意把手里的公文写完,这才慢吞吞到二堂报到。
陈希亮本就严厉,今天心里有气,脸上更是凶相毕露,见苏判官像个拉车的懒驴一样酸眉搭眼地慢慢磨进来,也不让座,沉声问:“昨天中元节府里祭祀神鬼,这事你知道吗?”
既然没有座位,苏轼只得站着,嘴里勉强答了两个字:“知道。”
苏轼这副懒散样子陈希亮最看不得,黑着一张脸问:“知道为何不来?”
苏轼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下官偶染风寒,病得起不来床,无法行礼。”
陈希亮的一张黑脸吓退过无数人,偏偏苏学士漫不在乎,现在他用这种话搪塞上司,看着真不像府判官,倒像个顽童在应付私塾先生。陈希亮哪能让他糊弄过去,硬梆梆地问:“你现在自己到府办差,行动如常,昨天能病到哪里去?我看你分明是故意不来赴会!”
陈希亮早年是个带兵打仗的角色,行惯了军法,身上有一股子武夫气。如今抖起威风来苏轼也有三分畏惧,顺口赖道:“下官实在有病,今天刚好了些……”
“既然有病,为何不告假?”
“昨天不能到府办差,今天才补报的。”
苏学士本是个大才子,如今却摆出一副不成才的嘴脸,分明是破罐破摔的意思。陈希亮经的大事多了,看出苏轼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样一句来一句去没意思,就把语气放缓了些:“为官的人公事要紧,一点小病都撑不住,将来还能办大事吗?何况中元节阖府官员聚会,你托病不到,以后人家难免拿这些事说嘴!孔夫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你读圣贤书,这些总记得吧?后面圣人又说什么?”
孔子说:“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已者。过则勿惮改。”意思是说君子处理公务的时候一定要郑重其事,否则就不能树立威信;学习上不能郑重其事,学业就不稳固;给人办事也要郑重其事,这才能体现出敬业和诚信的品德;不要和那些不知郑重、不能敬业、品德不如你的人交朋友。发现自己在为人处世方面犯了不敬业、不郑重的过错,不要忌讳,务必勇敢改正。这些话是君子修身的法则,向来被儒生们推崇。
《论语》是天下儒生修身齐家的法典,《论语》里的话苏学士哪能不明白?可陈希亮声色俱厉拿这些话责问他,简直像老子训斥儿子一样,苏轼心里对这位老前辈却没有这么多敬意,根本不接话茬,只淡淡地说:“老大人有公事要交给下官吗?”
苏轼从头到尾都是这个态度,陈希亮越看越气,操着一口川音训斥他:“别人说你是啥子‘贤才’,我看是个庸才!同你讲理一句也讲不通!你这个样子将来哪能办成大事?”
苏轼倔头倔脑顶了一句:“卑职一个府判官能办什么大事?”
陈希亮是个炮仗脾气,给苏轼连连顶撞,顿时恼了:“既然你不晓得自己有错,好,我就上札子弹劾你,看吏部咋样治你的罪!”手指房门大斥一声,“出去!”苏轼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出来。
几个月后,吏部公文发至凤翔:因苏轼中元节不参与府会,特予申斥,罚铜八斤。
大宋朝讲究君臣共治,天子不诛文臣,对臣子的处罚不像历朝那样残酷,最大罪过也仅是流放,平时有细小过失仅是申斥而已。加之商业繁荣,铜钱流通太快,铜料总不够用,于是官员略有小错总被处以“罚铜”,多者可至数百斤,少者不过几斤。苏判官不赴中元节会实在是个芝麻粒儿大的过失,吏部仅给他一个空头申斥,罚铜八斤,算是最轻的处分了。
可这个小小的处分已经叫苏轼对陈希亮更加厌恶,回到家里就和夫人唠叨。有趣的是夫人平时说话总向着自家人,这次却不帮他,反而说他:“中元节府会是件大事,别的官员都到了,偏你不到,像什么话!同僚们看在眼里,都把你当成任性的糊涂人,以后你说话办事还有信用吗?快三十岁的人了,官也做了好几年,怎么不知道轻重?我看陈太守治你治得太轻,要是我,干脆罚你八百斤铜!看你长不长记性。”
苏轼心里正委屈,又被夫人数落了几句,一气之下甩脸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