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章惇,半生交情半世仇人(1 / 1)

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现在苏学士倒了霉,时运全坏,事事不顺整天闷在房里发呆,说不出的别扭。忽然想了个主意,硬着头皮去和知府商量,说今年天旱少雨,百姓日子难过。去年太白山求雨颇有应验,今年想再到太白山求雨。陈知府好歹答应了。

苏判官上次求雨是一片诚心,这回又上太白山,心意没那么真诚了,暗中想得是:雨能否求到且不管,好歹躲半个月清静,借山中灵气洗洗身上的晦气。

这样的心,求不到雨!

要进太白山先到周至县。当地百姓还记得这位“苏贤良”,见他又来了,都觉得这次必能得雨,一传十十传百,一天功夫就聚了两三百人,都要追随苏轼进山。苏判官既好面子又好热闹,也不推辞,就带着一大群人吵吵嚷嚷登上太白,照例设坛做法献上青词,等了好久,瓦蓝的天空中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苏轼不甘心,又在山上道观里住了三天,结果天天都是响晴白日,半个雨星儿也没求下来。

运气这东西真有意思,说个顺遂,一顺百顺;说个不顺,处处是坎儿。

现在苏轼运气欠佳,连天池里的龙王都不拿他当回事了。雨求不到,只好灰溜溜地下山。刚走到半山腰,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人立脚不稳,那些跟随来求雨的百姓都慌了神,认为是山神发怒,得赶紧找地方避风。苏轼被龙王坑了一回,心里正不痛快,听说山神也来找他的麻烦,气得指着山峰大吼:“我的命由上天掌握,小小山神能奈我何!你弄些风来唬我,老子才不怕你,有本事把风吹得更猛些!”不听众人劝说只管走自己的路,连滚带爬走下山来,好歹也没出事,气呼呼地回到周至县衙,刚进二堂,一个穿黑袍的大汉迎上来笑道:“子瞻这时候才回来,让我好等!”定睛一看,正是在凤翔左近商州府做官的老朋友章惇。

人生有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天的苏子瞻百事不顺烦闷至极,想不到遇上一位好朋友,大喜过望,忙问:“子厚怎么在这里?”

章惇笑道:“我在商州做了三年县尉,去年升了商洛县令,这次到京兆府武功县办事,正在等候公文,听说周至一带山川秀美,特来此地一游,正好子瞻也到太白山求雨,就想和你同游,哪知贤弟进了山就不肯出来,害我在县里等你三天了。”

章惇这个人才学出众魄力十足,和他相处总有种痛快淋漓的感觉。苏轼虽然和张璪在一起共事,与章惇前后只见过几面,心里喜欢章子厚反而胜于张邃明。现在他心里正烦,求雨又是个闲差,早几天晚几天都不要紧,正好和章惇同游山水。在县城歇了一晚,第二天就和章惇一起进了楼观台。

楼观台是终南第一胜景,相传老子在此写成《道德》五千言。所以楼观台自古为道家名山,风景名胜多不胜数。苏轼和章惇从清平镇进山,一天就走到楼观台下,只见林涧清幽草木润泽,山中游人如织,秦地风俗淳厚,百姓待人友善,游人或宿于农家,可寄于道观,住得十分安逸。苏轼二人也找了个道观住下,无菜,无酒,甚而无茶,吃一碗黄米饭,喝几口古井水,随遇而安,别有一番趣味。第二天由此登山,下午到了五郡城。

所谓“五郡城”其实又是一座道观。相传古时有兄弟五人进山做了隐士,建起一座石屋,后人就以石屋为基础建成了这座道观,规模不小,可惜山深林密游人来得少,显得荒凉。几个道士恬淡随和,让两人在道观过夜,一个钱也不收。道观里有一通古碑,仔细读了才知道,这碑竟是唐明皇李隆基立的,写的是唐明皇游楼观台,夜宿五郡城,老子托梦与皇帝相见,祝祷唐明皇享国长久……

这碑若在唐朝或许还能骗人,宋人却知道唐明皇是什么下场,不用问,“老子托梦”也是自欺欺人的谎话,一笑作罢。

在五郡城休息一晚,苏轼和章惇更往深山中走去。一路南行到了授经台,相传老子写成《道德经》后在此处交给县尉尹喜。可到了地方一看,山峰逶迤怪石横生,既无房舍也无台阁,“授经台”虚有其名而已。

眼看授经台并无可游览处,二人只得继续南行。一路都是下山,越走越低,忽然山路一转到了平地,原来已经出了山,放眼皆是村庄田野,山路旁有座小庙,名为大秦寺,进寺去问,和尚告诉他们:向前已无风景可寻,回头往西有一座仙游潭,潭后有东、西两条路,各自通往一座小庙,都是没人住的破庙,当地人称为南寺、北寺。沿东路可到南寺,沿西路直通北寺。只是:“两条路都不好走,平时没人往那边去。”

和尚不说这话苏轼他们也许还没兴趣,听说不好走反而来了兴致,转身直奔仙游潭而来,走了十几里到了一处叫黑水谷的地方,只见山谷两侧都是白花花的断石绝壁,中间一座深潭,潭水乌黑,寒气沁人,看似有百丈之深,周围无路可走,只有一根合抱粗的木头横架在山壁上,距水面约有十来尺高。隔着深潭向对面山上看去,丛林间隐约露出石塔一角,高不过三四丈,崩坏的塔顶上斜冒出一株小树来,好像胡人帽盔上插的野鸡尾巴,这大概就是和尚告诉他们的“南寺”了。

虽然早知“道路难走”,可未到此处,苏轼也想不到这里竟有一座吓死人的怪桥。已经走到这里,好歹要过去看看,就和章惇两人顺着石壁攀援而下,到了独木桥头,只听山风过耳呼呼有声,低头看,溪水横流白沫四溅,苏学士头晕眼花,脚也软了,忙说:“这里过不去了,咱们往回走吧。”

章惇把那独木桥看了一眼,对苏轼笑道:“前人能架桥,后人就没有过不去的道理。子瞻不去,我一个人去。”毫不犹豫下了石台,平伸双臂二目直视,抬腿走上独木桥,开始走得慢,越后来越快,最后的两三丈竟如闲庭信步一般,转眼功夫已渡过深潭到了对岸,笑着冲苏轼招手,见苏轼仍然不敢下来,又背着手儿走上独木桥,左右观望如观花赏景,慢悠悠地走了回来。

章惇如此胆量真令苏轼佩服,忍不住说了句:“我看子厚将来必能杀人!”

苏学士这话其实是赞扬之词,因为宋代重文治轻武功,以至豪杰零落,国无良将,苏轼说章惇“能杀人”乃指能斗胡虏而言。但这话说得突兀,章惇还是一惊,忙问:“此话何解?”

苏轼赶紧解释道:“人的天性惜命惧死,子厚不惜性命,敢履死地,这样的人必有杀贼斗寇的勇气。”

听了这话章惇才释然,笑着说:“这没什么,小桥就在脚下,子瞻大可一试。”

苏轼其实不敢过桥,被章惇一说更不好意思,不答他的话,却打趣道:“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某不与也。’子厚有暴虎冯河之勇,倒令在下畏惧,不知该不该交你这个朋友了。”

苏轼拿孔子之典和章惇开玩笑,其实是替自己遮羞。章惇生性豪爽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孔子‘暴虎冯河’之言是对子路说的,可孔子与子路名为师徒实是兄弟,相伴几十年片刻不离。子路被杀死在卫国,孔子覆醢而哭如丧手足。子瞻虽贤,尚不能比孔子,愚兄也不敢比子路,但你我的交情也如兄弟手足,这上头敢和先贤媲美,你说是不是?”

章惇这话说得真好,苏轼正在困顿之时,听了这暖心窝子的话更是感动,拉着章惇的手不知说什么好。

章惇又鼓动苏轼过独木桥,好去南寺游玩,苏轼再三鼓足勇气,到了桥边仍不敢过,没办法,二人只得原路折返。

这天夜里苏轼和章惇就在山民家里住宿。这家主人会酿酒,端了一大壶浊浆出来,当地人叫这东西“醪糟子”,入口酸甜很是开胃,可惜赤贫人家有酒无肴,多少有些扫兴。苏轼就问:“你这里有野味吗?”

那山民回身出去,半天,手里抓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回来。苏轼凑近前一看,这东西能有两三斤重,胖墩墩的像只大老鼠,在人手里扭动挣扎,嘴里呼呼地发威,样子十分有趣。章惇倒认得这家伙,告诉苏轼:“这是芒狸。”

章惇是福建人,说起家乡话来苏轼听不懂,那乡农操着秦音笑道:“这叫个竹鼠子。”

此时的苏子瞻万事不关心,只知道肚饿,急着问:“这东西能吃吗?”

“好吃!这东西滑得很,平时难得捉到。”章惇又把这胖家伙看了半天,“想不到这里也有此物,足有三斤重吧?这么大的芒狸子不多见。”

苏轼平生有三个爱好:一爱诗赋文章,二爱与人争辩,第三就是爱吃。听说这胖家伙是一道山珍,也不介意它长得像个老鼠,兴冲冲地说:“既然好吃,就把它炖来下酒吧。”那山民把竹鼠子提下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炖好一锅,还没端上席,香味儿先已飘进来了。苏学士嘴馋心急,三脚两步走出去,就着锅里捞了一块忙不迭塞进嘴里,只觉滚烫浓香鲜美无比,赶紧端着瓦盆子飞跑进来,章惇这里也两眼放光,口水直流,两位学士一个蜀人一个闽人,都是好吃的主儿,你一块我一块狼吞虎咽,不大功夫一锅竹鼠吃了个精光,大半坛子醪糟也见了底。

这一夜章县令和苏判官席地而卧,抵足而眠,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下山之前,章惇在山口石壁上墨笔大书:“惇自长安至终南谒苏君轼,因与苏游楼观、五郡、延生、大秦、仙游。”苏学士也在山壁留诗一首:

“东去愁攀石,西来怯渡桥。碧潭如见试,白塔苦相招。

野馈惭微薄,村沽慰寂寥。路穷斤斧绝,松桂得干霄。”

苏子瞻是个老实人,把自己不敢过独木桥的事都写进诗里去了。之后两人返回周至县,又在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拱手道别。

从这天起,苏轼和章惇整整做了二十三年的好朋友。“乌台诗案”苏轼蒙冤,章惇还曾为他争过公道。可惜随着朝局的变化,党争之中苏轼、章惇成了对头。到元祐元年,官居枢密使的章惇被元祐党人打下台去,元祐八年哲宗亲政,章惇重新掌权,立刻对元祐党人痛下杀手,偏偏苏轼身上背着虚名,都说他是“旧臣首脑智囊”,首当其冲,被贬海南……

政治是一池粪水,涉足其间的人难得干净,是非曲直也拉扯不清。后人只知道苏轼没有害过章惇,而章惇害过苏轼,却不知章惇害人也有其不得已处。四十年后这两人都将老死,苏轼仍认章子厚是好朋友,可那时的章惇已不敢再见苏子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