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云兄弟和喜雨亭(1 / 1)

苏轼到凤翔做判官,转眼已经过了几个月,眼看春花谢尽草木丰泽,已经到了初夏时节。

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和往年一样,圣主在位,君明臣贤;官员虽冗,倒还尽职;赋税虽重,民生尚可;兵不善战,却有澶渊、庆历两纸盟约,每年向强邻交纳“岁币”,辽国、西夏按兵不动,边境平安无事;国库有些吃紧,也还维持得住。于是大宋朝虽然冗官、冗兵、冗费三大恶疾毫无改善,表面上却风平浪静,君臣和乐,百姓们静悄悄地忙碌,官绅们热闹闹地享受,似乎应了老子的名言:“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这惬意的日子一直过到三月份,知府宋选把苏轼找去,安排给他一件要紧的差事。

原来今年春天总共只下了一场雨,眼看凤翔一府十县要遭旱灾,依旧例,知府应该写一篇青词替治下百姓求雨。但宋选公务繁忙,没功夫琢磨这件事,法曹张璪就出了个主意:府里有一位“苏贤良”,何不命苏判官替府尊写这道青词呢?

听了张璪的好主意,宋选立刻把苏轼找来:“今年天旱,我打算到真兴寺为百姓求雨,但祈雨的青词一时难写,你来代写如何?”

“青词”本是道士们祈祷天地神明时写的祷文,内容无非礼赞天地,歌功颂德,不必追求内容,只要华丽精美即可。因为不是正路文章,有些人不会写青词,有些人嫌它麻烦不愿意写。

苏轼是位文章国手,写青词是他拿手的本事,接了这个差事乐呵呵地回到家,立刻取来青藤纸、硃砂笔,琢磨半宿写成一篇华丽的青词,第二天一早就送到知府面前。宋选看后夸了几句,立刻知会城里真兴寺的住持,定于第二日到真兴寺求雨。

真兴寺是凤翔府第二大寺院,规模仅次于天柱寺。庙里有一座古人建的石塔,名为“真兴寺阁”,分七层,高十丈,巍峨壮丽,是凤翔城最高的建筑,往年官员求雨都在这里设坛,因为这塔离天最近,又供奉菩萨,十分灵应。

第二天一早,知府宋选会同凤翔县令胡允文、府判官苏轼以及五曹、主簿、长史等官员齐聚真兴寺,先到大雄宝殿拜了佛祖,又到观音殿内拜了菩萨,这才来到真兴阁外,庙里众僧列于阁前焚香诵经,住持和尚陪着宋太守和苏判官登阶而上,每登一层就拜一回菩萨,直至七层塔顶,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苏轼上前摆起香案,设下祭品,宋太守取出青词高声诵念,念毕在炉中焚化,众人一起向神明叩拜,住持大和尚默诵真经,高宣法号,求雨乃毕。

从真兴寺求雨回来又等了四五天,果然天降喜雨,可惜雨势不大,只下了小半个时辰就停了。

雨虽求来了,可惜太少,旱情并未缓解。依宋太尊的意思,神也求了,雨也下了,官府对百姓有个交待就行了。可苏轼是个热心肠儿,见求回来的雨水不够,百姓们眼巴巴地盼着,心里不安,专程跑到庙里去问方丈:为何求来的雨水如此之少?

求来的雨水为什么少?方丈哪里知道!可当着府判官的面说个“不知道”未免扫兴,于是哄苏判官说:“求雨最要紧的是心诚,与天越近,灵应越显,老衲听说上古时代关中潮湿多雨,后来战乱太多,杀戮不绝,地气违和,日渐干枯,但秦岭中灵气仍然极盛,秦岭诸峰又以太白山最高,唐代曾封太白山神为‘神应公’,大凡凤翔一带天旱少雨,人们往往到太白山顶布坛作法。大人既有为百姓求雨的心,何不到太白山走一趟?”

人的心态不一样,想法也不一样。同是做官的人,知府宋选的城府超过了年纪,自然觉得求雨的差事无聊;苏轼却是个孩子脾气,觉得求雨既是造福百姓的好事,又神奇莫测特别好玩儿,所以兴致很高。听了老和尚的话就和太尊商量,想去太白山再求一场雨。

既然是为百姓办事,宋知府也不打算拦着苏学士,于是苏轼又写一篇青词,叫杨疙瘩找一辆车装上三牲祭品,赶着马车直奔太白山而来。

太白山在凤翔府治下郿县、周至两县交界处,是秦岭山脉的最高峰,山上林木茂盛寒意森森,即便盛夏时节也无丝毫暑气,半山腰有个奇怪的冰洞,洞里终年结满寒冰,就算三伏天进洞也得穿棉袄,山顶上有一连三座池塘,深不见底,池水清冽,人称“天池”。因为天池在太白山顶,一年中没有多少雨水,四周也没有溪流水源,如何能成此池?倒是个奇迹,加之山上无法解释的奇寒,民间传说太白山住着一条神龙,天池底下就是龙宫,所以在天池求雨最灵验。

听说府判官替百姓求雨来了,周至、郿县两地乡绅纷纷响应,或献上礼品,或请求同去,很快凑了一百多人,祭品装了五六车,从竹峪进山。想不到登山的路途艰险异常,攀藤附葛,登坡踏坎,在古树藤萝间穿来绕去,那些背着祭品的人累得叫苦不迭,天快黑了,天池还不知在何处,好容易走到一处道观,观内只有两个道士,既没住处也没吃的,一百多人只能挤在一处胡乱凑合一宿。第二天再走,那些扛东西的人知道越往前路越难走,受不了这个累,结果从县城里千辛万苦带上山来的祭品一大半扔在了道观里,把老道士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主动提出给他们带路。

有道士在前引路,走起来顺当多了。刚过中午,苏轼他们已经到了山顶。

龙王的住处果然与众不同,初夏时节照样寒风刺骨,冻得人直打哆嗦,因为地势太高,天气又冷,长不出大树来,四处光秃秃的,在乱石苔藓之间果然有几处池塘,塘水清冽,触手冰冷,水中无鱼无虾,这就是直通龙宫的“天池”。

经此一番跋涉,众人累得腰酸骨软,冻得浑身瑟瑟,也都期望真能得一场好雨,为百姓救急。苏轼马上张罗着在天池边摆下祭品,焚香礼拜之后,从袖中取出早已写好的青词高声诵道:

“惟西方挺特英伟之气,结而为此山。惟山之阴威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潭。瓶罂罐勺,可以雨天下,而况于一方乎?乃者自冬徂春,雨雪不至,西民之所恃以为生者,麦禾而已。今旬不雨,即为凶岁,民食不继,盗贼且起。岂惟守土之臣所任以为忧,亦非神之所当安坐而熟视也。圣天子在上,凡所以怀柔之礼,莫不备至。下至于愚夫小民,奔走畏事者,亦岂有他哉!凡皆以为今日也。神其盍亦鉴之。上以无负圣天子之意,下以无失愚夫小民之望。尚飨。”

别人写青词是假的,写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信。苏学士写青神是真的,他既相信真有神仙,更一厢情愿地相信神灵都是善良之辈,至少和他苏子瞻一样善良,于是一篇颂词写得全是真情实意,简直把一颗心都掏出来了。若天下的青词都是这样写法,必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求财有财、求子得子,那可真不得了。

颂罢青词,把青藤纸在香炉里焚化,叩拜已毕,众人退到一旁休息。只听山风呼啸,天气越来越冷,苏轼身上衣服单薄,冻得瑟瑟直抖,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在水池旁来回走动,却见山腰间一片云气盘旋蒸腾,越起越高,越聚越厚,片刻功夫就到了眼前,四周围呼啦啦地响,苏轼也顾不得冷,反把双臂张开,顿时被山岚劲朔鼓得袍袖翩翩须眉曳曳,脚下无根,飘飘然竟似凌风乘虚,畅快淋漓,朗声念道:“仙人欲来,出随风,列之雨。吹我洞萧,鼓瑟琴,何訚訚……”

天公似也应合诗意,只见层云厚积,风声虎虎,山腰的云气被疾风一催,如万马奔腾呼啦啦地从身边掠过。苏轼本能地抬手一揽,自然抓不住云朵,只在手掌上留下一片冰冷的潮气,童心忽起,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子,把铜钱倒出来,展开袋口迎面一捞,仿佛把一片云气收入了袋内。杨疙瘩在旁边看见,忙过来问:“大人在做什么?”苏轼笑而不答,扎紧好袋口,仍然挂在腰上。

也就片刻功夫,天空渐渐晦暗,风势越来越猛,站在山顶的人们分明感觉到一股寒冷的潮气从山后直压过来,不知谁叫了声:“雨来了!”抬着看,果然一片乌云沉甸甸地压过山顶,众人顾不得高兴,急忙找地方避雨。好在离天池不远就有个道观,百十号人拔腿飞奔,都挤进小道观里去了。

就在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厉闪,接着雷声横空炸响,大雨倾盆而降,躲在道观里的人们齐声欢呼,苏轼也忍不住像个孩子一样雀跃起来,一则因为百姓得了及时雨,二则龙王肯给面子,求雨即应,心里乐不可支,忽然来了灵感,叫杨疙瘩取出笔砚纸张,当着众人的面大笔一挥,立刻写就一篇《迎送神辞》:

“雷阗阗,山昼晦。风振野,神将驾。载云罕,从玉虬。旱甚早,蹷往救,道阻修兮。

旌旗翻,疑有无。日惨变,神在途。飞赤篆,诉阊阖。走阴符,行羽檄,万灵集兮。

风为幄,云为盖。满堂烂,神既至。纷醉饱,锡以雨。百川溢,施沟渠,歌且舞兮。

骑裔裔。车斑斑。鼓箫悲,神欲还。轰阵凯,隐林谷。执妖厉,归献蜮,千里肃兮。

神之来,怅何晚。山重复,路幽远。神之去,飘莫追。德未报,民之思,永万祀兮。”

写完,当着众人的面高声诵读一遍。

眼看这位大人求雨得雨,如有神助,又句不加点一挥而就,顷刻之间写出如此精彩的迎神词,道观里百十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不认识的纷纷打听这位大人的来历。杨疙瘩忙对众人说:“这是府里的苏判官,在京城考中榜眼的苏贤良!”

听了“苏贤良”三个字,道观里的人们都在旁边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小声议论,苏轼平生不会做伪,心里得意都摆在脸上,笑得好像一朵花儿,把刚写的迎神表文焚化了,又对空三拜,恭送神仙回府。观礼众人也都望空叩拜,感谢神明赐雨。

《迎送神辞》焚化以后,山顶的大雨渐渐止了,山外的雨却连下了三昼夜,凤翔一府十县旱象尽解。

从太白山求雨回来,苏学士得意非凡,先到府里交割公事,回到家,夫人不在 ,苏轼也累了,脱了鞋袜躺在**休息,可心里高兴,坐卧不宁,忽然想起从太白山顶带回来的云彩,忙把钱袋子解下来小心翼翼摆在八仙桌上,看着一袋祥云,想起求雨时的得意,忽然心有所感:不久前后园里盖了个小小的草亭子,尚未命名,这次求雨顺利,何不以此事为茅亭命名?

苏轼的脾气像个孩子,越是闲事儿越有热情,跳下找出纸笔写了“喜雨亭”三个大字。竟犹未尽,又做了一篇文章: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则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书;汉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孙胜狄,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齐,其示不忘,一也。

余至扶风之明年,始治官舍,为亭于堂之北,而凿池其南,引流种树,以为休息之所。是岁之春,雨麦于歧山之阳,其占为有年。既而弥月不雨,民方以为忧。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抃于野,忧者以乐,病者以愈,而吾亭适成。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曰,‘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早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而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从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为襦;使天而雨玉,饥者不得以为粟。’一雨三日,繄谁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归之天子,天子曰:‘不然!’归之造物,造物不自以为功。归之太空,太空冥冥。

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天降喜雨,世人皆乐。然而问起“功德”二字,太守不敢居其功,天子不敢言其德,造物不屑揽其名,太上虚空“以万物为刍狗”,视而不见,冥冥以对。这些居其上位者或谦卑、或虚伪、或高傲、或麻木不仁,大家都不要,于是苏学士把这场“喜雨”拾回来,给自家小亭做了名字……

天下之乐莫过于童子,童子的过人之处在两条:一是玩得乐;二是不在乎。

一颗泥丸,几张纸片,别人弃之如遗,童子却玩得有模有样,这叫“玩得乐”;倘若扔给他一块斗大的金子,他也只当是泥丸纸片,随玩随丢,根本不当一回事,这叫“不在乎”。古今中外多少大智大慧的哲人最羡慕小孩子,所羡的无非是这两条。但越聪明的人,这“玩得乐”和“不在乎”越不易得,能两者皆得,就是俗话说的“真人”了。

眼下的苏学士“玩得乐”占了一半,“不在乎”三个字还远远做不到。自然也不配称真人,只是个傻乐呵的俗人罢了。

自家草亭有了名字,又写成这么一篇童趣盎然的文章,苏轼越看越高兴,坐在桌前,手里捻着那一袋白云,满心笑意藏不住,都漾到脸上来了。

这时夫人正好从外头回来,见桌上铺满字纸,苏学士光头赤脚敞胸露怀,坐在桌前对着钱袋子傻笑,不知又在发什么疯,上前问他:“听说你去太白山真的求回雨来了?”

苏轼笑道:“岂止求到了雨,我还从山上带回一位朋友。”

夫人忙问:“在哪儿?”

苏轼把钱袋子举到夫人面前:“就在这里。”

苏子瞻的花样儿太多,夫人大半不懂,听他说“朋友”装在钱袋子里,倒有些好奇,也不问他,拿过钱袋解开扎绳往里看,袋子里什么也没有,正糊涂,苏轼已经叫喊起来:“谁叫你打开的!这下我的朋友就走了!”

夫人被苏学士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宝贝?”

“是我从山顶接回来的一朵云彩,本来好好的装在袋子里,你一打开它就走了!”苏轼光着脚站在地上,冲窗外拱手高声道:“云兄走好!不知你认不认得回山的路?以后我再进山必来看你,后会有期!”

看着丈夫这副样子夫人止不住笑,抬手在苏轼肩膀打了一下:“疯疯癫癲的,你今年多大啦!”

这一年是宋仁宗嘉祐七年,苏学士二十七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