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挨骂,长不大(1 / 1)

回衙门的一路上苏轼闷闷不乐,话也少了。张璪在旁边看着心中暗笑,故意说:“晚唐战祸连绵,文物百不存一,吴道子真迹尤其难得,想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竟落在不识货的和尚手里,真是糟蹋了。”瞟了苏轼一眼,忽然说,“礼部侍郎欧阳永叔新近升了参知政事,年兄与欧阳先生是故交,也该送件礼物贺他,我听说这位大人喜欢吴道子真迹,若将这几块门板献上去,大人一定喜欢。”

张璪说的似乎是不着边际的话,其实这才是他心里真实的想法。

在开元寺里苏轼对几块门板那么在意,张璪心里就没已经在猜测。在张璪想来,一个穷官儿倾家**产置办古玩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买回来巴结上司用的。苏轼从一个潦倒书生混成大理寺评事、凤翔府判官,全靠欧阳修的提携,现在苏轼对这几面价值不菲的门板如此上心,肯定是想以此物讨好欧阳修的!

欧阳修是文章泰斗,又升了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这样的人物张璪巴结不上,眼下张璪能巴结的只有苏判官。今天张璪在买门板的事上帮衬一把,将来苏轼靠着巴结欧阳修飞黄腾达,自然忘不了张璪这份人情。

张璪心里这些念头苏轼根本就没想过。正因为根本没想过,所以猜不透张璪的心思。听他忽然提起欧阳修,就顺口说:“我买这几块板子是孝敬我父亲的。家父一生清苦,也没什么爱好,只喜欢收藏字画,手边藏品多是朋友送的礼物,没有太出色的,我想把这几块门板买下,送到京师给父亲祝寿。”

苏轼说了一段话,张璪却分成两段听了。

苏轼说这几块门板是要拿到京师送礼的,这半句话张璪听见了;若说苏子瞻为了孝敬父亲不惜花费血本买如此贵重的礼物,他却不信。于是更加认定苏子瞻看中这些门板是要用来托门子跑关系,觉得这事自己值得帮忙。就笑着说:“这几扇门板本就难得,年兄又是尽孝心,钱算什么!年兄手里有多少现钱?余下的我替你垫上。”

在张璪想来托门路是天下第一大事,别说花一百贯,一千贯也值!苏轼却是个孩子脾气,幼稚,任性,被朋友一劝,自己也觉得给父亲尽孝心是大事,钱算什么?心里一热,脑子顿时糊涂了。至于家里有多少现钱?根本没有头绪,可他知道夫人一向节俭,手里有些积蓄,大概拿得出三四十贯,就说:“我手里有四十贯。”

张璪立刻点头道:“既然这样,六十贯钱我先替你垫上。”又怕苏轼反悔,忙说,“这几件东西放在庙里总不踏实,这样吧,我去和方丈说说,先把东西拿过来。”扭头就走了。

本来只是和朋友出去赏景闲逛,哪知闹出这么件事来,忽然间拿出一百贯钱去买几面门板!苏轼昏头昏脑得,也没细想就答应了张璪,等张璪走了,他这里才慢慢想过来:这几块门板父亲喜欢与否尚未可知,自己冒冒失失应了这件大事,万一张璪真把东西拿回来了,不说四十贯钱家里能不能拿得出来,就此欠下六十贯的外债如何是好?

最麻烦的是,这事从头到尾没跟夫人商量,张璪真把事儿办成了,苏轼这边竟不知怎么收场。

想到此处苏学士如坐针毡,一个人在前院打转,不敢回房去见夫人,满心盼着张璪那边谈不妥,自己也不用把这张不开嘴的事儿对夫人说。哪知也就片刻功夫,张璪飞一般闯了进来:“几面门板已经送过来了,年兄出来看看吧!”

世间不如意,十常居八九,有时候事情办得太顺利也是个麻烦。到这时苏子瞻骑虎难下,只得跟着张璪走出来,只见门房的墙上一溜摆着那四面门板,送货的马车还在街上停着。

一年的俸禄全扔在这里!连吃饭的钱都没了……

苏学士走上前把几面门板逐一摩挲玩赏,脑门儿上却已冒汗,心里扑扑直跳,想来想去,事情已经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板买下了。至于如何去向夫人讨钱,一点儿主意也没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先把张璪请到前厅坐着,缩头缩脑到后院来找夫人。

这时晚饭已经上桌,夫人王弗正在后面等着丈夫回来,浑不知麻烦即将临头。

苏轼进门之前已经把要说的话打了个腹稿,进门先笑着说:“今天饭菜不错,有劳夫人了。”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苏学士平时对家务全不上心,今天忽然说出这么客气的话来,王弗立刻有了感觉,抬眼看看,见苏学士低眉顺眼谦恭得厉害,就知道他心里有事,随口问他:“是不是有用钱的地方了?”

苏轼一生不会猜度人心,他的心事旁人倒是一猜就中。

苏学士本就心虚,给夫人一问更慌了,想都没想就连连摆手:“我用什么钱!”随即一想,不对!今天的话不敢这样说!忙又笑着凑上来:“你也知道,再过几个月就是父亲的生日,我远在异乡,父亲面前不能尽孝,实在过意不去,想备一份礼物送到京城去。”

丈夫一进门,王弗就看出他今天必要用钱,但苏学士教养很好,生活中全无恶习,平时花不着钱,偶尔用些钱也没什么。又听他说要给父亲买寿礼,想着无非是些土产,也没多想,随口说:“凤翔离京师太远,礼物不便多带,那些时鲜的东西都不要买……”

苏轼正要接这个口风儿,赶紧笑着说:“我这次给父亲买了几面门板。”

一听这话夫人倒愣了:“家里门窗都好好的,你买门板做什么?”

苏轼忙说:“我在开元寺见到几块唐朝皇宫里留下来的门板,上面刻的是吴道子真迹佛像,我想父亲平时喜欢字画古玩,可惜没有太好的,这几块门板精致得很,又有来历,实在难得,就打算买下来送给父亲做寿礼。庙里方丈也答应低价让给我,现在门板已经抬过来了,只等着给钱……”

凡有大才的人总是心比别人急,血比别人热,脾气比别人幼稚,办起事来顾头不顾尾。苏子瞻这个人尤其如此,听风就是雨,脑子一热连井都敢跳!这个毛病别人不知道,夫人最清楚。虽然不知道那“皇宫里出来的门板”是什么宝贝物件儿,却已猜到丈夫准是惹了麻烦回来。这时候没功夫说别的,先问:“你弄回来的东西要多少钱?”

一句话问得苏轼嘴里焦干,愁眉苦脸,半天才说:“一百贯——不过张璪已经借给我六十贯,现在拿四十贯就够了……”

一听这话,夫人吓得目瞪口呆!

一百贯!苏轼这个八品大理评事一年的俸禄加起来才有这个数儿!现在苏轼做官还不到一年,老父亲在京师买房子还欠着外债,忽然又用掉一百贯钱,这不是倾家**产了吗!

王弗不是个霸道的人,平时在丈夫跟前能劝就劝两句,劝不动也就顺着丈夫的意,可忍让总有限度:“这东西不能要,我也拿不出这些钱来!”

一听这话苏轼急出一身汗来:“门板已经抬来了,哪能让人家抬回去!我现在只要四十贯,这些钱家里总有吧?”

听丈夫把话说得这么轻巧,夫人也急了:“四十贯!你以为是天下掉下来的?我一个钱也没有!”

听了这句硬话,苏学士恼羞成怒,厉声道:“你这个女人怎么不讲道理!”

想不到这句话倒把夫人惹翻了:“去年你在京城应制科试,咱们全家住在怀远驿上,三餐只有白饭萝卜,我肚里怀着孩子,想一口鱼汤也喝不到,可你现在只做个小小的判官,就敢拿一百贯去买这几扇破门板!你还说我不讲道理,那好,你先讲个道理让我听听!”

其实苏轼明知道自己这事做错了,如果只是他自己买回来的东西,也许把脸皮放厚些,退掉不收就算了,可这次的买门板却已在朋友面前说了是买来孝敬父亲的,而且张璪里外帮忙,又是找人又是凑钱,现在钱已过付,门板也送到府上来了,苏轼这里若变了卦,在朋友面前怎么交待?

事到急处,再怎么也不能得罪朋友,苏学士只好冲着老婆发威耍蛮,瞪起眼来把声音提得高高得:“我买这些东西又不是自己要,是送给父亲做寿礼的!我父亲一辈子受穷受苦,为谁?都是为我兄弟二人!如今我买几件上等古玩孝敬老人家,有什么不对?”

苏轼这些话初听似乎在理,其实不值一驳。王弗心里更气,厉声道:“父亲这一辈子只知道读书写文章,平时最节俭,若知道你倾家**产替他操办什么‘寿礼’,你看老人家怎么说!好,你就把这几块破板子送到京师去,再写一封信寄回家,告诉老大人这门板是怎么来的,看他怎么说!”

苏轼的脾气本就是装出来的,一听夫人要向老父亲告状,顿时气焰全消。

见他不吱声了,王弗越发生气,指着丈夫的鼻子训斥:“咱们家刚在京师买下一处房子,借的债都没还清,你又刚到任上,一个钱也没攒,再把这一百贯花掉,这一年咱们还要不要吃饭,要不要穿衣?你不顾惜我也就罢了,迈儿还不满三岁,你就让他吃白饭萝卜度日?你们苏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父母都是节俭的人,真不知你从哪里学来这个花钱如海的坏毛病?现在做一个八品官就这样,以后做了枢密、宰相,还不知怎么吃喝嫖赌!”

夫人把话越说越重,苏轼气得脸色铁青,额上青筋都暴了起来,起身把门一摔,气哼哼地走掉了。

其实苏轼这怒气是装出来的,因为夫人责备他的话句句都对。正因为无话可答,这才大发脾气,不管不顾地走出来,还没到前院,又站住了。

那四扇门板就在前头摆着,张璪就在厅里坐着,等着他的四十贯钱拿出去凑数儿,自己就这么黑着脸、空着手儿走出去,见了朋友怎么回话?

人常说“骑虎难下”,今天的苏子瞻真是骑在老虎背上,回房无法面对夫人,到前厅又无法面对朋友,竟被堵在花园里,进退维谷,急得满头大汗。左思右想,觉得在屋里人面前丢面子就罢了,朋友面前务必死撑,咬咬牙,正想回头再求夫人,房门忽然打开,王弗面如寒霜,看也不看丈夫一眼,只把一个小包袱塞到他手里,回身进屋又把门摔上了。

苏学士平日看似聪明绝顶,其实犯傻的时候多,聪明的时候少。尤其今天,从头傻到尾,无一处不糊涂。现在手里提着个沉甸甸的小包又犯起呆来,半天才明白夫人的意思,忙蹲在地上打开包袱,只见樟木匣子里盛着五锭银子,每个锭子都是五两,一共二十五两。

大宋朝规定一两白银兑铜钱一贯。但时下铜钱多,银两少,一两白银实兑两贯。这二十多两银子有一小半是夫人进苏家时带过来的嫁妆,一大半是她省吃俭用整整十年的积攒,一共合钱五十贯,比苏轼所需要还多了十贯。

男人这东西最讨厌的就是“面子”两个字,可王弗又没办法不顾及丈夫的面子。吵闹归吵闹,从窗棂间看着丈夫蹲在槐树底下发愁,王弗再怎么生气也不得不退让些。只得把箱底的积蓄搬了出来,心里毕竟有气,也不去数,一股脑儿全扔给丈夫。

苏学士正在走投无路,忽然拿到这些钱,真像囚徒得了大赦一样,乐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取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地上,又把小匣仔细盖好,包袱仍然原样系好,捧着回来叩门,夫人哪里肯开。苏轼心里感激不已,也不敢闹脾气,毕恭毕敬把小匣摆在窗台上,这才揣着银子到前厅交给张璪,又叫人烫了酒,陪着张璪喝了两杯,等把客人送走已是黄昏,顾不得欣赏吴道子真迹,赶紧回到房里温言软语向夫人道谢,王弗只是冷着脸坐着,根本就不理他。

从这天起,王弗把苏轼冷落了十几天,一句话也不和他说,苏轼自知理亏,脸上不敢露出丝毫不悦,只是哄着让着,巴结了半个多月,夫人的怒气慢慢熄了,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至于这四块门板,因为物件儿太大,又贵重又易损坏,苏轼竟不知如何送回汴京去。到这年秋天要给父亲做寿了,也只能买些土产托人带到汴梁,又写一封信,告诉父亲自己得了这些宝贝门板,以后有机会就送往京师。

可惜这个“机会”一直遇不上,这些价值百贯的宝贝只好锁在耳房里,直到苏轼在凤翔任职期满回京,才又花了好大一笔钱把四扇门板随带回汴梁。这时候距买下门板已经过了两年。

得到这些吴道子真迹苏老泉果然高兴,专门做了个架子把四块门板置于中厅,每天擦拭赏玩,爱如珍宝。

至于这四块板子值价几何,苏轼又是如何把他搞到手的?苏老泉至死也未知其详——要真知道了,依他的脾气只怕要把儿子揍一顿。而苏轼经过这件事也长了记性,其后不论如何富贵,像这样倾家**产的胡闹再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