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神县住了二十天,苏轼夫妇回到眉山。这时候程夫人的丧事已经办完,苏家也差不多倾家**产了。
这年十一月,中书省发下一道札子,命苏洵进京赴“舍人院试”。苏洵知道这又是热心的欧阳永叔在京城举荐的结果,可“舍人院试”本非正途,就算考中了也不如进士及第来得风光,万一再考不中,外人岂不要笑话苏洵无能?在两个儿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想到这里,苏老泉终于把牙一咬,拒绝进京应试。
只因为争强好胜,苏洵的人生道路越走越窄,最后竟被自己的儿子逼到角落,已经失去了入科场一搏的勇气。
拒绝进京应试以后,苏洵的脾气越发暴躁,在父亲面前苏轼兄弟吓得话都不敢说了。就这么一直熬到嘉祐四年七月,母丧已满,苏轼、苏辙收拾行装准备进京做官,令人意外的是苏洵忽然决定卖掉苏家仅有的房屋产业举家迁往京师。
此时的苏老泉已经不恋故土了。在他想来,苦读二十多年还当不上一个像样的官,甚至连两个儿子都比不上,在眉山这块地方已经丢尽了脸,再也混不下去了。
钻进牛角尖的苏洵竟看不到,苏轼、苏辙都是他一手教养成才,两个儿子的成绩就是他的成绩,何况苏洵以文章成名还在两子之先,其所著《权书》、《衡论》、《几策》天下人争相传抄,京城里欧阳修、韩琦、梅尧臣这些大人物说起苏洵谁不佩服?后世也把“三苏”并列,谁敢轻看他苏老泉?世上把苏老泉看扁了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苏老泉自己。
现在苏洵要把扎在故乡的根子整个拨去,弃家出走,永不回头,两个儿子谁敢说个“不”字?于是苏家五口卖掉产业乘船东去。临行前苏洵留诗一首:
“岷山之阳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鲤鱼。古人居之富者众,我独厌倦思移居。
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后世鄙且愚。经行天下爱嵩岳,遂欲买地居妻孥。
晴原漫漫望不尽,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缓无夭扎,衣冠堂堂伟丈夫。
吾今隐居未有所,更后十载不可无。闻君厌蜀乐上蔡,占地百顷无边隅。
草深野阔足狐兔,水种陆取身不劬。谁知李斯顾秦宠,不获牵犬追黄狐。”
这首诗笑骂秦相李斯贪图富贵“顾秦宠”,阐明了苏洵抛弃功利的散淡心。然而诗里竟有“富者众,思移居”的句子,让人惊疑苏洵到底受了哪个“富者”的气?细想想,大概是和苏家闹翻了的程家人曾经羞辱过苏洵吧。
后来苏洵果然再也不回眉山,直到去世才被儿子送回故乡与夫人合葬。
苏家父子三人这次进京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嘉祐二年三人进京的时候,苏轼、苏辙都是布衣身,前途未卜,苏洵盼着做官,患得患失。时隔两年父子三人再赴汴京,苏家兄弟已经考取了功名,到手的官位无论如何跑不掉,苏洵对做官心灰意冷,心里倒也踏实。因为变卖房产所得尚在囊中,手头并不拮据,就且游且走,每到一处吟诗作赋,意兴遄飞之际,不觉花了几倍的盘缠,到汴京已是嘉祐五年二月中旬,短短一条路竟走了小半年。
可到了京城三苏才明白,天下事不如意者十居八九,想象中的富贵安逸根本不能到手。
三年前,苏轼、苏辙在科场上势如破竹,连考连中,尤其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重申巽命论》被欧阳学士赏识,受天子青睐,天下学子争相传抄,真有“洛阳纸贵”的味道。那时候苏家兄弟若能急起直追,顿时就可以飞黄腾达。可惜苏轼随即回乡守丧,从此销声匿迹,而天下读书人何止百万,一年推出的佳作岂止千篇?到今天,汴梁人早不记得京城曾出过一位苏子瞻、来过一个苏子由了。
当然,苏氏兄弟已经考中功名,官还是有得做的。进京之后就去吏部报到,又经身、言、书、判四项考核很快放下职位来:苏轼授京西北路河南府福昌县主簿;苏辙授京西北路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主簿是从九品官位,月俸才三贯!
依惯例,进士及第最低授正九品官位,且多留京任用。苏轼名列榜眼,当授从八品,又有圣眷在身,就得个正八品也不稀奇。可惜苏家兄弟没抓住机会!三年前那批进士已经安排了官职,今年又是大比之年,另一批学士脱颖而出,都等着做官,苏家两兄弟只能捡漏儿,被放为小县主簿,天下官员排行最末!
三苏都是一个脾气,不肯受这个委屈,立刻给吏部上了手札,请辞主簿一职。本以为吏部爱惜人才,能给苏家兄弟安排个京官也好,想不到一个月过去,竟连个回文也没拿到。
大宋朝有“冗官”之弊,官场上僧多粥少,主簿虽小,好歹是个实缺,苏家兄弟不要,边上有一百个人伸手等着要!吏部收了“请辞主簿”的札子,立刻把两个主簿位子放给别人,至于苏家兄弟,从此无人过问了。
蜀人直率热诚,哪知道京师这些“官油子”的心眼儿?傻等好久消息全无,这才疑惑自己这个进士会不会还没上任就让人家罢了?进退维谷之时才想起算算手里的铜钱。这一算不要紧,全部积蓄已经不足十贯!单靠这么一点钱想在繁华的东京汴梁落脚,根本不够用。情急之下苏洵只能到兴国寺拜访德香大师,希望能在寺里借住。哪知德香大和尚已于去年圆寂,连上次照顾过他们的沙弥惠济也不在庙里了。
没有熟人,敕造兴国寺当然不肯接纳苏老泉。
孔夫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老泉一世刚强,竟也落了这个俗套,沦落到如此境地。眼看走无处走,住无处住,不得不咬紧牙关拿出仅有的钱在汴梁城外的西冈租了一座旧房子,全家五口挤了进去,每日节衣缩食苦撑苦熬。就是这样,手里那一点点积蓄仍然流水一样撒出去。眼看不是办法,要面子的苏洵不得不低下头来,和苏轼一起去拜访三年前的旧相识欧阳修。
俗话说“贵人多忘事”,欧阳修却不是这种人。三年未见,他心里仍然记挂着苏家父子,听说苏洵、苏轼来访,一刻也没耽搁,立刻把两人请进府里,各自喝了一杯茶,就对苏轼笑道:“三年前你那两篇策论在汴京传得尽人皆知,尤其‘上令下不议,下从上不诛’两句,连天子都称赞!”说了两句客气话才问,“你这次回京所授何职?”
苏轼忙说:“吏部授我河南府福昌县主簿一职。”
一听这话欧阳修顿时虎起脸来:“这像什么话!贤侄是国家栋梁,怎能屈居一县小吏?吏部这些人尸位素餐,不知耽误了多少人才!这个‘主簿’你不要理它!日后我必为你另谋高就!我就不信,偌大朝廷就容不得一个贤才?”
欧阳修生性直率,对苏轼的前程大包大揽,呵护之情溢于言表,苏轼忙起身行礼,口中连说:“大人谬赞,怎么敢当?”
欧阳修又想了想,忽然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些日子陛下有旨意,今年专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招纳贤才,应试学子必须由大臣举荐,我看贤侄德才兼备,不知可愿应 ‘制科’之试?”
一听这话,苏轼父子大喜过望。
“制科”考试古已有之,宋朝最重视士人,所以特设六科,分别是: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博通坟典明于教化科,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详明吏理可使从政科,识洞韬略运筹帷幄科,军谋宏远材任边寄科。六科之中又以“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最受器重。
为了表明制科考试的与众不同,朝廷定了个奇怪的规矩:“制科大考”第一名、第二名为虚设,考中第三名的称为“超等”,第四名为“一等”,第五名为“二等”。自从设立制科大考以来,以第三名“超等拔擢”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头年刚刚去世的参知政事吴育。
制科难考,难在三处:凡参加制科考试的人,首先必有进士出身;其次必是青年才俊;第三,必须由朝廷重臣举荐,最多只有五个名额。
制科考试成绩优异的官员立刻被天子另眼看待,官职品秩都有一步飞升。现在欧阳修想举荐苏轼参与制科考试,苏轼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忙起身对欧阳修再三致谢。
欧阳修是个仁厚热诚的君子,举荐苏轼只因为他的才华,并无私心,也不需苏轼感激,笑着摆手让他归座,又问:“你有个弟弟名叫苏子由吧?好像嘉祐二年一同中了进士,他现在如何了?”
苏轼忙说:“现授河南府渑池县主簿。”
欧阳修一听又是连连摇头:“可惜可惜!这也是个贤才,岂能大材小用?”略一沉吟对苏洵说道,“你这两位公子才干相当,既然子瞻受举荐参与制科之试,我看子由也可以入试。只是我一个人不能举荐两人……这样吧,我和知谏院杨畋大人是至交,你们把子由平时的文章整理一些交给杨大人看了,若能得他举荐,子由也可以参加制科大考。”
想不到欧阳修对苏家兄弟如此热心,不但举荐苏轼,又请朋友帮忙举荐苏辙,苏洵真不知怎么感谢这位大人才好了。
到这时欧阳修才缓缓地问苏洵:“去年吏部请先生赴京应‘舍人院试’,先生为什么没有上京应试?”
欧阳修的话里略带了两分不高兴的意思,因为这个“舍人院试”的机会其实是欧阳修帮着苏洵争取回来的,哪知苏洵不肯进京应考,欧阳修等于白忙一场。对这事苏洵心里有愧,忙说:“以我的资历能得到舍人院试的机会,实在是靠了大人提携,可在下已经五十三岁,身体又有病,实是没精力应付考试,怕考不中被人笑话,犹豫再三,还是斗胆请辞,请大人不要见怪。”
苏洵是个要面子的人,可惜仕途不顺,年龄也大了,不愿再受挫折。欧阳修出身贫寒,理解苏老泉心里的苦处,悄悄叹了口气:“先生才华盖世,不为国家效力实在可惜……”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大宋立国之时太祖钦定《开宝通礼》二百卷作为本朝典礼制度,至今百余年,《通礼》已经残损,而且遗漏较多,陛下命太常寺重新修订礼书。先生文采斐然,若能参与编纂礼书倒是一件好事,不知先生愿意试试吗?”
能为朝廷编纂礼书的必是大才高贤,不但显名天下,而且其大名也可与礼书一起传于后世。正如欧阳修所说,苏洵的文笔天下罕有,编纂礼书的工作交给他再合适不过。苏洵急忙道谢。
到欧阳修府上走了一遭,苏轼、苏辙得到一个天大的机遇,苏洵的前程也有了影子,真是大有收获。回来后就让苏辙赶紧把以前写的文章抄了几十篇送到知谏院杨畋府上去。
几天后,杨畋专请苏辙过府,对他的文章大加称赞,答应举荐苏辙参加制科会试。
至此,苏轼、苏辙两兄弟都得重臣举荐,即将参加八月的制科大考。然而此时才三月初,苏家寓居汴京,物价昂贵,手头拮据,这半年时间无论如何也撑不下来。
当此绝境,还是苏轼想了个主意:自己和弟弟虽然没做官,毕竟中了进士,又被举荐应制科试,以这样的身份大概有资格住在官府驿站里吧?就没跑到京郊十几五里外的怀远驿站打听。
听了苏家两兄弟的情况驿丞也觉得新鲜,因为有资格参与制科考试的学子都有官职在身,像苏学士这样穷得没地方住,要来住驿站的,还真没听说过。看在苏家兄弟都有功名在身,滞留汴京是为应考,也算个公事,就腾了两间房子给苏轼、苏辙两对夫妇居住,可苏老泉身上没有功名,驿站不收留,只好拿出最后几贯钱在镇上的大车店里租了个便宜铺位勉强安顿下来。
虽然在怀远驿找到个不要钱的住处,可从这时起,苏轼、苏辙两兄弟的生活也清苦到了极点。
住在驿站的官员居所饮食都按官级品秩安排,高官住上房,锦衾绣枕,有鱼有肉;五品以下四菜一汤;七品以下两菜一汤;就算九品官员伙食也有一菜一汤。可苏轼、苏辙都是未放缺的进士,连九品都不够,驿丞不知该拿什么规格待他,只好每餐端来一碗白饭、一碟腌萝卜给他们下饭。
正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此时的苏家兄弟早忘了自己是什么英杰才俊,只求制科大考之前不要露宿街头就知足了。白饭咸菜吃得津津有味,饭后把碗一推各自在灯下用功。可怜苏轼的夫人王弗此时已有几个月身孕,挺着大肚子陪丈夫苦熬,整日见不到一滴油水,还要收拾浆洗,伺候丈夫读书,苏轼一心全在书本上,对夫人的苦处竟视而不见。
这天王弗到院里提了半桶水回来,走到房门口,忽然眼前发黑,脚下一软坐在地上,水洒了一身,衣裙尽湿。苏轼在屋里听到响动,忙跑出来看,见了这个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忙把夫人扶到房里躺下,见夫人脸色苍白,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这才知道害怕,急忙请郎中来诊治,好在肚里的胎儿无事,郎中临走时对苏轼说:“夫人这是气血两虚,长此下去对肚里的孩子不好,还需认真调养。”
听了郎中的话苏轼如梦初醒,回到房里忙问夫人想吃什么?王弗知道丈夫的难处,本来不敢要什么吃食,可又一想,自己不吃,肚里的孩子要吃,有气无力地说:“有一碗鱼汤就好了。”
听了这话苏轼如获圣旨,急慌慌地跑出门去,到了集市才想起,把袋中钱掏出来一数,总共不过两百文。
离大考还有两个月,身上只剩了这么几个钱,父亲孤身一人住在小店,身体又不好,当然不能向父亲张口,弟弟那边情况和他一样,也不能去借……
这还是平生第一次,苏轼知道了锱铢必较的难处。手里攥着一小串制钱在市场上转了半天,什么也不敢买,最后只花二十五文钱买了一条三两重的鲫鱼,回到住处,却见夫人躺在**已经睡着了。
蜀中天府之国,物产丰富,所以蜀人以爱吃、会吃著称。且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不论男女都有一手不错的厨艺,至今此风依然。苏轼头脑聪明,手也巧,十来岁就能下厨。自从成亲以后,家事全被夫人一手包下,他就再也没进过厨房。现在遇到难处,由不得多想,提着那条鲫鱼进了驿站的伙房。
此时还不到用饭的时间,伙房里只有一个伙夫闲坐着,见苏轼进来也不理会。苏轼把鱼收拾了,一口锅也刷洗干净,想问伙夫讨些作料,一回头,那人却已走掉了。在厨房里找了一遍,好歹找到一坛猪油,半罐盐,一瓶酱油,一小块生姜,小半瓶黄酒,切剩下的半棵葱,还有不知什么人吃剩下的几瓣橘子扔在案上,另外就是每天吃的白菜萝卜。只得因陋就简,把收拾干净的鲫鱼身上抹些盐花,鱼肚里填上白菜叶子,半棵葱切成段,一起放在热油里煎到半熟,再把生姜切成片,连酱油黄酒一起倒进锅里煮,待汤汁收得差不多就盛出来,自己先尝了一筷子,觉得味道尚可,正要端出去,忽然看见案上的橘皮,心想这东西也算个调料,何不用上?就撕下一片橘皮用刀切成细丝撒在鱼身上,黄澄澄得甚是好看,这才端进夫人房里。
这时王弗早就醒了,睡了一觉,精神已经恢复,正觉得肚饿,见丈夫端着一盘鱼进来,也不多说,挟了就吃,只觉鲜香淳美,味道与众不同,越吃越喜欢,片刻功夫把一条鱼吃得干干净净,这才想起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想不到书呆子还有这个手艺。”
见夫人吃得高兴,苏轼觉得比自己吃一顿山珍海味还要痛快,听夫人说笑,就把手一拱:“最近数月每日‘三白’,委屈夫人了,今天请来一位‘皇上’,总算解了馋,救了急。”
苏轼这话倒把夫人弄糊涂了:“什么三白,什么皇上?”
苏轼笑道:“咱们在驿站里每天只有一碗白饭,一碟白盐,一盘白萝卜,这是‘三白’。”又指着盘子里仅剩的一排鱼刺和炸得焦黄的鱼头说,“今天请了这位‘黄上’回来,才把肚里的馋虫治住了。”
想不到丈夫嘴里说出这么不着调的话,王弗忍不住笑了出来,只这一笑,一身辛劳满心愁苦顿时化为乌有。忍着笑横了丈夫一眼:“别瞎说,这都是犯忌的话……”
夫人情绪好转,苏轼打心眼儿里高兴,故意收起笑容,叹了口气:“哎呀可惜!你刚才怎么不说这话?咱们的三白饭天下百姓都在吃,并不稀奇,要再加上你那个白眼儿,凑成‘四白’,岂不是一段佳话?”
苏轼的胡言乱语把夫人逗得笑个不停。好半天才止住笑,乐极而愁,也不知怎么心里竟浮起一丝淡淡的伤感,看了苏轼一眼,幽幽问道:“不知十年后你还能如此待我吗?”
若在早先,苏轼这个糊涂人未必懂得夫人的心思。可人在苦处反而明白了许多道理,搂着夫人的肩膀在耳边低声说:“你我患难夫妻,相濡以沫,别说过十年,就算过三十年、四十年,我对你的心也还是一样。”
听了这些话王弗心中如沐春风,暖融融得好不舒坦,可不知为什么,嘴里还是轻轻叹了口气。
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今日青春,总有年华老去的时候;今日情浓,总有淡如水的一天。早在嫁进苏家那一天王弗就知道苏轼这样的人物绝不是她一个人守得住的,佛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大概就是王弗的命运吧。
——不该想这些事呀。至少今天,不能想这些事。
制科大考终于如期举行了。三场考毕,苏轼创造了一个“奇迹”,考中了三等——也就是“超等拔擢”。苏辙考中了四等。于是朝廷颁下诏命:苏轼擢升正八品大理寺评事,连升三级;苏辙擢升从八品秘书省校书郎,升了两级。
不久,两兄弟又得到任命:苏轼外放秦凤路凤翔府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苏辙外放永兴军路商州府军事推官。
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通称签判。这是朝廷专设监督地方官的职位,官阶只是八品,手中并无实权,却握着一支朱笔,凡知府以下官员发布公文告示、征敛兵粮捐税,没有签判署名就不能生效,如果知府等官有违法之事,签判也有权直接向朝廷奏报。至于商州推官一职,主管商州一府案件刑名,处理诉讼,事务繁杂,要求官员精通律法,头脑清晰,勤奋干练,是个颇能锻炼人的职位。
也在这时,朝廷对苏老泉的任命终于下发,任命苏洵为河北东路霸州府文安县主簿,特命留京入执太常寺编纂礼书。
小县主簿是个无趣的小差事,当初苏轼、苏辙尽力辞谢,不肯当这个主簿,想不到转了一圈儿,主簿的头衔又落在老父亲头上。
苏洵已经老了,这些年经历丧妻之痛,离家之苦,受了不少挫折,身体大不如前,曾经的雄心傲骨消磨殆尽,没有争面子的精力了。虽然对“主簿”官职不太满意,好歹还能留京编纂礼书,是个又清闲又体面的差事。加之苏洵还要顾念欧阳修的提携,无论如何不能再扫这位大人的面子,于是欣然赴任去了。
也在这时,苏轼的夫人王弗为苏家生下了一位长孙。
年初进京时苏家混了个穷途末路,这才半年功夫,苏家兄弟再登龙门,老父亲也得了官职,现在媳妇又给苏家添了个长孙,三代同堂,四喜临头,满门皆福!苏洵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亲自替孩子取名苏迈,取个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吉祥意思。
此时苏轼、苏辙二人制科考试所做的策论已经传开了,尤其苏轼制科考取第三等,乃是“超等”!大宋立国百年“超等拔擢”只有两位——前一位是已经过世的副宰相吴育。成绩如此骄人,简直惊世骇俗。于是京城的读书人重新记起了“苏轼”这个名字,不但传抄苏轼考制科、考进士所做的诸篇策论文章,甚至有人把他为准备大考在怀远驿练笔时写就的几十篇策论文章集结成册,胡乱取了个名字叫《苏子策对》,刻版印刷出来在书铺摆卖。这一下苏轼的文章成了时下考科举的范本,应考学子不读“苏文”就是落伍。于是流传出一句话来,叫做:“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
苏轼的大名由此鹊起。
至此苏家父子三人都做了官,每月俸禄加起来有二十多贯,于是失去了家业的苏老泉决定在汴京买一栋房子,做定居的打算。就和两个儿子商量,凑了几个月的俸禄,又借了些,在宜秋门外比较偏僻的地方买了一所旧宅院,定名为南园,全家人搬了进去。
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益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人生如同登山,不论多么强健的人,总要找一个平台驻足歇息。有些人要强了一辈子,永远不知道留步,只管攀登不止,最后累倒在地爬不起来,才知道早先的要强拼命太不值得,多数人却是走走歇歇,不疾不徐,这些能顺应天道的就叫做平常人,平常心。
苏老泉前面二十年攀山不止,碰得伤痕遍体,累得精疲力竭,到今天大彻大悟,终于在南园这个“平台”上坐了下来,回头再看,爱子已经成才,长孙已经出世,自己的文章名气亦是斐然,官职不高,闲散安逸,俸禄不多,足敷颐养,自尊自得,无挂无碍,活脱脱成了一位清静散仙。
这年苏洵五十三岁了,从二十五岁闭门苦读到今天,忽忽半生,终于修得心如止水,世事人情、争长较短一下子全看淡了。每天清晨即起,到礼部编书,黄昏时回到住处,喝一杯新茶,逗逗小孙子,就换上粗布短衣蹲在院里侍弄花木。
南园只有半亩大小,院里两株柏树甚为可观,其余便是杂草乱树,苏老泉找来镰锄刈尽杂草,在堂前种了十几棵箭竹,又用石块砌了个小坛,从野地里挖回萱草、牵牛种在坛里,两株柏树之间扎了个葡萄架,架下一张藤桌,几把竹椅,摆上陶盉素碗,全家人顿时有了乘凉的去处。唯一不足就是院里缺水,老泉先生又找人挖了一口不大的池塘,堆了个半人高的假山,池旁种几丛芦苇,池里养一簇金鳞,景致立时不俗。得意之下,苏洵又把从眉山带来的一棵盆景摆在假山石隙之间。
这棵盆景本是苏洵的父亲苏序亲手栽植,养到今天也有四十来年了。苏家父子离开眉山的时候只带出来这一棵盆景。至此,几十年的嶙峋老桩终于在南园里找到了养憩休息之所,翠叶青苔生机盎然,趣味深长。
也在此时,吏部发下公文:苏轼以大理寺评事外放为“签书凤翔府节度判官厅公事”。奇怪的是苏辙的外放任命却没有签发。
苏辙哪能想到,他的任命已经被上宪官员压下来了,傻等了两个月仍无消息,在京师没有熟人,无从打听,只好糊里糊涂地一直等下去。
接了公文以后,苏轼即刻打点行装,准备带着夫人和刚一岁的幼子苏迈离京到凤翔府上任。临行前摆了一桌酒,约几个在汴京结交的朋友吃了顿饭,又在汴梁城里四处玩赏一番,几个人且走且看,不经意间又走进了敕造兴国寺。
三年前苏家父子借宿兴国寺,三年后再来,熟人已逝,寺庙不肯收留他。眼下苏轼考中制科“超等“,名动京城,兴国寺的僧人也知道苏学士的大名,见这位大才子到了,知客僧拉着袍袖不让他走,方丈也迎出来亲手煮茶相邀,弄得苏轼几个人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与方丈一同吃了几杯香茶。
世态炎凉就是这样,冷起来寒彻骨,热起来暖如炉,立刻让人忘了从前受的屈辱。所以“世态炎凉”四个字失意的人才记得个中酸楚,等他成功了,立时“好了伤疤忘了疼”。
与兴国寺住持闲谈间,不觉聊起了已经圆寂的德香大和尚。此时的苏轼还记着德香当年说过“苦中一点乐”的话,然而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苏学士竟参不破,恭恭敬敬地问方丈:“当年德香大师对在下说过:‘无常是苦,然而苦中有一点乐,衔而游之便是活水。’这话在下一直参不透,方丈能否指点一二?”
听苏轼动问,方丈先是一愣,半晌才说:“苏学士和德香大和尚结交时尚未及第,布衣之身难免穷愁潦倒,然而学士天资聪明、才气纵横,这就是‘一点乐’吧?如今苏学士已入仕途,天下人无不赞叹羡慕,将来位极人臣亦可期也,这就是‘活水’了吧?”
德香大和尚那些话绝非此意!方丈言不由衷,只是在哄苏轼高兴罢了。
可惜苏轼青年得志,扶摇直上,人生如此顺遂,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无常苦”,更不懂何谓“一点乐”,至于“活水”。那是他十年后才会费心去“衔而寻之”的东西。因为一窍不通,所以把老方丈骗人的话全都信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里,方丈理所当然地提出来:“老衲质朴无文,可平时也爱读诗。今日苏学士至此,老衲厚着脸皮求诗一首,不知学士肯润墨否?”
方丈话已至此,苏轼无可推辞,想起四年前初到汴梁在兴国寺栖身,一家人穷困潦倒,为得功名到处求人的战栗惶恐;去年老父亲下决心毁家舍业迁往京师,哪知求官不遂,在怀远驿吃了几个月的“三白饭”,把人家吃剩的橘皮拿来炖鱼,又是怎样的穷途末路。如今功名在身,官印在手,身边朋友个个奉承他,回头一看,真是一重天,一重地!心中感慨良多,就在方丈室的墙壁上题诗一首: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路长人困蹇驴嘶。
苏学士三十岁以前的诗作里,这一首是拔尖儿的。可苏轼哪里知道,真正的“崎岖路”他还没走过,“路长人困”?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