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大考苏轼高中榜眼,苏辙也中了进士,双喜临门,苏老泉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虽然进京的盘缠不多,到这时已经拮据得很,仍然拿出几串钱到高头街找了家便宜的馆子喝酒庆祝,天都黑了才兴冲冲地回来,却见禅房门口坐着个人,看见苏家三人回来忙飞步走来,定睛一看,原来是眉山老家的一个街坊。苏洵忙问:“你怎么来了?”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从家里来京师贩绸缎,顺便给苏老爷稍个信儿:夫人于四月初八日在眉山病故了。”
就在苏轼考中榜眼后不到一个月,其母程氏夫人病逝于家乡,到去世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已经考中了进士。得到凶信后苏轼、苏辙急忙报了母丧,父子三人急惶惶赶回眉山奔丧,到家已是十月,程夫人过世整整半年了。
程夫人本是大理寺丞程文应的女儿,程家在眉山号称富豪,而苏家原本只是中产,加之苏洵年轻的时候游**不学,名声实在不怎么样,然而程文应却有慧眼,看出苏洵非比常人,硬是把府上千金嫁给苏洵。应该说程文应看人的本事没有错,可惜对于人的时运,程老先生却看不透。
苏洵二十五岁醒悟,从此走上了正道,可他这一闭门苦读,家里的事全扔给了夫人,苏家本就不富裕,如今更是每况愈下,苏洵脾气又暴,对夫人很少体恤,心里不痛快就吵闹责骂,冷言冷语,面对这么个丈夫程夫人毫无办法,只能把泪水往肚里吞,自己平时做些生意补贴家用,好歹养大了两儿一女,又与程家攀亲,把女儿嫁给娘家侄子,哪知八娘嫁到程家一年就去世了,苏洵认定程家亏待了自己的女儿,当场与程家闹翻,从此程夫人就没了娘家亲戚,而丈夫对她的冷落比平时更甚。
这次苏家父子三人进京赶考求官,盘缠路费都是程夫人想办法筹措的,苏洵离家之时一如既往,对夫人颇为冷淡。
其实苏洵心里何尝不知道程夫人的辛苦?可苏洵太好强,脾气太硬,偏偏他这个要面子的人总捞不到一官半职,争不回这个面子,在旁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见了夫人也不好意思。越是觉得不好意思,苏洵性子越怪,脾气越坏,对夫人越不体恤,而程夫人一味顺从,忍辱负重,绝不与丈夫争执,无形中又放纵了苏洵的脾气,越发对夫人不假辞色,这一闹就闹了二十年。到今天两个儿子考取了功名,苏洵自己也渐渐找到了求官的门路,程夫人却忽然病逝,如此命苦,其根源都在苏老泉。
平时苏洵不是埋头苦读就是四处奔波,回到家只知道发脾气使性子,什么也没留意过,这次回家奔丧,只见屋漏篱倒,仆佣皆散,再也见不到夫人的音容笑貌,只剩一口冷冰冰的黑漆棺材架在耳房里,这才明白程夫人独立支持的是怎样一份艰难家业,回头一想,夫人为苏家持家守业,与自己恩爱缠绵,种种好处数说不尽,而这个一无是处的苏老泉竟拿自己当成天王老子,把贤惠的妻子冷落欺压了几十年……
有生以来苏洵第二次翻然悔悟,拜在夫人灵前痛哭失声。
其后的几天里,苏洵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人,一连闷坐了六七天才渐渐缓过神来,再走出房门的时候,家人惊讶地发现,四十九岁的苏洵竟已须发灰白,好像老了十岁。
从卧房走出来的苏洵似乎也从悲伤中脱出身来,从此不再哭泣,而是托人变卖家里的田产财物,尽快筹了一笔钱,在安镇山下的老翁井旁买墓地安葬了夫人,修墓的时候在夫人身边给自己也准备了一处坟穴,然后拿出钱来请高手匠人塑了观世音、大势至、天藏、地藏、解冤结、引路王者六尊佛像,全部施舍给眉山县城里的极乐院,放在如来堂里供养,专为妻子超度。
苏洵这个人永远都是这么偏激执拗,以前他只知道读书考功名,慢待了夫人,如今知错,竟是倾家**产为夫人操持后事,全不顾家中日后的生计。也许在此时苏洵已经暗下决心要离开家乡,离开这个人人都知道他年轻时的底细、逼得他不得不为了证明自己的本事而苦争苦斗的眉山了。
此时的苏家上下一片愁云惨雾,苏洵办事莽撞愣忡,根本不与家人商量,苏轼兄弟对父亲畏惧如虎,不敢过问。眼看母亲已经安葬,而苏家上下仍然一团乱麻,无人出来整理家业,已经到了将败不败的边缘,苏轼的夫人王弗忧心如焚。可她知道公公的脾气,也不敢劝,没办法,只好托人带信给在青神县的父亲,请他到眉山走一遭,一来慰问苏洵,二来提议把女儿女婿接到青神岳父家暂住。苏洵方寸正乱,也没多想就答应了。于是苏轼雇了一辆骡车,夫妻二人离开眉山跑到岳家躲清静去了。
王弗的娘家青神县离眉山五十多里,相传此处是古蜀国先王蚕丛故居。蚕丛十分圣明,时常穿着青衣亲到农家教人养蚕,百姓尊称蚕丛为“青神”,青神县便以此得名。青神南拥乐山,北衔眉山,西有夹江穿境而过,土地肥沃,水力丰沛,人丁兴旺,百姓富裕,正是天府里的天府,福地中的福地。
王弗的老父亲王方早年考取乡贡,却没出来做官,守着殷实的家业做了一辈子闲散绅士,还有个堂弟名叫王介,住在十几里外的何村。王方这人没什么出色的本事,只有一条:会酿酒,自家酿出来的酒醇厚清香,在整个青神县都有名气。早年也曾在县城里开店卖酒,后来嫌麻烦,把摊子收了,从此这好酒只有王家人才喝得到。
此时已到嘉祐四年春末夏初,冷风**雨渐渐收了,到中午已能觉出些暑热。这天吃过午饭,王方叫夫人准备些酒菜卤食,把家里的好酒取了两坛装进褡裢,牵了条毛驴驮着,叫上儿子王愿和女儿女婿一起到瑞草桥边野餐纳凉,又唤过一个庄上人,让他到十几里外的何村去请弟弟王介一家也来见面。
这边王方背着手儿走在前头,王愿牵着驴和苏轼、王弗跟在后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走了几里路,王弗脚疼得撑不住,只好骑在驴背上先走,苏轼和王愿说说笑笑不觉落在后边,却见山石缝里流出一道泉水,就在路旁汇成小潭,王愿上前捧水来喝,苏轼也学着样子喝了两口,才入喉便觉一股冷气直浸肺腑,不甜,不苦,不浊,不硬,滋味奇妙不可言喻。再看潭水,深不足一丈,清可见底,潭底的黑石头上盖了一层翠绿青苔,却长不出水草,石缝里隐约可见一个簸箕大小的泉眼,咕嘟嘟地冒着气泡儿,无数细线般的小鱼在泉眼旁游弋,忍不住在潭边多看了几眼,正走过去,忽听潭里“扑啦”一声水响,忙回头定睛一看,只见水花翻滚处隐约现出两条鲤鱼,一黑一红,在水面上打了个滚儿慢悠悠地沉了下去。苏轼忙叫王愿:“快看,水里有鱼!”
听到叫声王愿回头一看,水面上只剩几圈涟漪,根本看不到鲤鱼的影子,就笑道:“哪儿有鱼?”
“刚才在水面上翻了个花,沉下去了。”
王愿摇头不信:“这潭水又清又冽,瘦得很,根本养不活鱼,你能看见鲤鱼才怪。”
“你看水花儿还在……”
“是你往水里扔了块石头吧?”
苏轼这个人天生爱争辩,听妻兄说他往水里扔了石头,顿时不依不饶,拽着王愿的袖子说:“水里确实有鱼!难道我还骗你?”生拉硬扯,非让王愿和他一起蹲在地上,两个人瞪着四只眼望着潭水,定要看见鲤鱼才罢。
就这么蹲了好一会儿,两人都累得腿脚酸麻,王愿几次起身要走都被苏轼硬拉回来,守候了能有小半个时辰,隐约只见水底金鳞涌动,一条约有三四两重的红鲤鱼从泉眼里慢慢浮了出来,就在离水皮半尺左右的地方打转。过了一会儿,又有一条稍大些的黑鲤鱼浮了上来,一直升到水面上,把嘴贴着水皮儿唼喋不止,游动片刻,慢悠悠地沉了下去,就此看不见了。
见了这两条鱼王愿目瞪口呆,眼神中似有惊慌之色,起身拉着苏轼就走。苏轼忙问:“急着走干什么?”王愿不答,只管扯着他疾走如飞。
不大功夫两人已经走到河边,不远处一条石桥飞跨河岸,桥上藤萝如织,青苔斑驳,就是青神县里出名的瑞草桥,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古物了。河岸边草地上铺了一块青布,酒食都已摆好,王愿走上前压低声音对父亲说:“刚才我和子瞻从猪母泉边过,看见那两条鲤鱼了!”
听王愿说看见鲤鱼,王方十分惊讶,忙问:“真看见了?”
“清清楚楚,两条鲤鱼,一黑一红。”王愿指着苏轼,“是他先看见的,当时我也不信,他就上前去唤,不大功夫两条鱼就游出来了。”
见岳父妻兄都把潭水里的两条鲤鱼如此看重,苏轼有些不解。王方把苏轼看了几眼,这才慢慢地说:“听老辈人说猪母泉底直通夹江,泉水里住着两位龙子,偶尔化身鲤鱼出游,一瞥即去,常人无缘得见,想不到你一唤即出,这可真是怪了。”
猪母泉里居然住着真龙,不但苏轼不知此事,就连夫人王弗也没听说过,听王方提起都很惊讶。苏轼忙问岳丈:“既是龙子,怎么看着只有几两重?”
王方笑道:“真龙无形,随心幻化,江海之中身长百丈,在这泉眼里伸展不开,只剩一拃长了。”
王方这话一半是开玩笑,一半是给女婿凑趣儿。可苏轼这人天真得有趣,竟有七分信了,低头凝想。王弗见丈夫被娘家人捧得这么高,心里得意,满脸喜色。只有王愿看妹夫这么露脸心里有点酸味儿,就换了话题,指着眼前的河水笑道:“《论语》里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想不到咱们这几个人竟应了曾点的境界。”
王愿这话说得极好,苏轼忙接过话头:“蜀地山河灵秀甚于沂水,这两坛好酒曾点也无缘享受,你我今日之乐比古代圣贤有过之而无不及。”
年轻人说话狂放不羁,自比圣贤毫不客气,王方是个稳重的人,并不附和他们,王弗却在旁笑道:“曾点他们‘浴乎沂,咏而归。’你们有酒无诗怎么跟古人比?”
王弗这话明是揶揄,暗里却是听出王愿话里带酸,故意让苏轼现场作几首诗,在兄长面前好好争个脸面。苏轼毫无心机,想不到这里,王方却已明白,立刻接过话来:“以贤婿文才诗都是现成的,不妨做一首,水酒诗肴更有意思。”亲自取过纸笔等着为女婿录诗。
这时苏轼已经喝了两碗酒,面红心热,也不推辞,略一沉思就吟咏道:
“江寒晴不知,远见山上日。
朦胧含高峰,晃**射峭壁。
横云忽飘散,翠树纷历历。
行人挹孤光,飞鸟投远碧。
蛮荒谁复爱,秾秀安可适。
岂无避世士,高隐炼精魄。
谁能从之游,路有豺虎迹。”
苏轼一生追求复古,诗作讲究朴实雄奇,现在年纪轻,词句稚嫩些,略带模仿的痕迹,可也正因为略有模摹,写的诗幽暗深长,古韵盎然,收束时奇思涌现,“谁能从之游,路有豺虎迹”一句将内涵推至高远,。王方也是个风雅人物,把女婿的诗又看了两遍,双手一拍,击节咏唱起来,歌声苍凉清远,正与云水相合。苏轼也忍不住低声吟唱,只是声音不敢压过岳丈。
一曲唱罢,河边四人皆有微醺之感。王方对女儿笑着说:“怎么样,‘浴乎沂,咏而归’不过如此吧?”
听了这话王愿心里略有不甘,在旁笑道:“曾点是个布衣闲人,妹夫却已高中榜眼,马上就要做大官了,虽然有好诗,心境毕竟与曾点不同。”
蜀人多是爱争高下的脾气,苏轼尤其如此。听妻兄这样说立刻接了过来:“曾点一生闲散,唯有‘浴乎沂,咏而归’的意境,我将来做了官,上可为民请命,下可造福桑梓,五十以后辞官隐居,照样得一个闲散清静,在这上头曾点反而不如我。”
苏轼善辩,王愿说不过他,只好住了口。想不到王弗却在一旁淡淡地说:“我看曾点是个真闲散,你这当官的是个假闲散……”
苏轼正辩得高兴,想不到夫人竟不向着自己,反帮兄长说话,忍不住问她:“怎么叫真闲散、假闲散?”
王弗笑道:“真闲散是心里无思,有田种田,有饭吃饭,当睡就睡,愿醒便醒,这些好处当官的哪里享受得到?你看这个‘官’字,上面压着皇帝这个‘大帽子’,把天都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下面又有两张嘴,一张嘴用来巴结上司,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一张嘴用来训斥下属,颐指气使声色俱厉,满眼都是官司,满心都是算计,当然是个‘假闲散’了。”
王弗平时贤惠温顺,一句话也不多说,其实她心里的主意比丈夫还大,现在认真辩论起来,竟把苏轼驳得说不出话来。
眼看丈夫被自己抢白得没话说,王弗顿时后悔了。
女人们的心思都差不多,个个希望丈夫有真本事,能出人头地;可真摊上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却又怕他有朝一日富贵尊荣就变了心。王弗嫁的这个男人本事太大,人又如此风流倜傥,这么个人将来一定会得到富贵,以他的性情才气,富贵之后也难免要分心……
王弗太聪明,事情想得远,每念及此心里就慌乱,平时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今天与娘家人同坐,话又正好说到这里,忍不住发了一番议论,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
王弗话里的酸味儿连父亲都闻出来了,当着女婿的面都觉得不好意思,一时接不上话头,苏轼年轻鲁直,想不到这么深,只是有些不痛快,一时间四个人都没话说了。
愣坐片刻,苏轼对王方笑道:“大人在这里歇着,我到近处走走。”走上河滩钻进树林里去了。
这时红日西斜,天近黄昏,暑气消退,轻风瑟瑟,树木清气里浸着一层淡淡的果香直透肺腑,脚下绿草芳软,轻飘飘得,好像一步步往半天空里走去,脚边就是河水,枯叶如舟绿叶如筏,夹着一两点金黄的落花,无声无息,水波不兴,静如冥漠,使人想入定去。偏有不知名的鸟儿就在背后树阴里鸣声铮铮,喧不喧,静不静。
苏轼在草丛里和衣躺下,双眼微闭,任阳光映透眼帘,只觉四肢百骸无不熨帖,忽然有了几段句子,懒洋洋地不想收集,任凭这些文字在心神外飘来**去,哪知无心采撷,反倒越发明白,渐渐集成了一首《水龙吟》。
诗言志,词言情,苏轼是个有志向的人,平时诗写得多,词却不精熟。今天这些句子不是想出来的,是它们自己从树林里飞出来、草叶儿里钻出来,十分难得,凝视暗想,豁然贯通,又在心里念了七八遍,改了两三字,已成了文,满心欢喜,睡意尽去,起身又往树林深处走去。
哪知刚走两步,林子里迎面走出个女孩子来,穿一件湖绿色衫子,长长的青丝梳成一个齐整的百合髻,看着能有十四五岁年纪,生得娇俏玲珑,肤色润白如雪,衬着颊上一坨胭红,圆圆的脸儿,双目灵动异常,好像羊脂玉盘中盛着两枚黑琉璃,让人不由得注目去看,和苏轼撞了个对面,两人都是一愣,那女孩儿把苏轼从上到下看了两眼,忽然问他:“有诗吗?”
给这个没见过面的女孩儿迎头一问,苏轼顿时呆住了。女孩儿看着他的呆样儿,忍不住哧地一笑,忽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钻进树林里,只见翠绿衣裙在枝叶间一摇一摆,转眼已经不见了踪影。
到这时苏轼还一个人呆站着,一时竟不明白自己刚才遇见的究竟是人,还是什么山精树灵忽然显出形来,又一下子消逝了。回想猪母泉里那两条神奇的鲤鱼,越想越觉得古怪,虽然心里并不害怕,到底不敢往树林深处走了,一个人慢吞吞地回到河边。
等苏轼回到河边,王方的堂弟王介已经到了。
王介的个子比兄长矮了半头,浓眉方口,粗手大脚,肤色黝黑,说起话来嗓门儿像打雷一样,看着不像个读书人,纯是庄稼汉的作派,手里端着半碗酒问苏轼:“你刚才在猪母泉里看见鲤鱼了?”苏轼忙点头称是。
王介把酒一气喝了,放大了嗓门儿说道:“以前这里没有泉水,有一年大旱,乡下人看见一头千把斤重的母猪从林子里出来趴在路中间,谁赶也不走,就请个道士做法画符,母猪这才起身,就在它趴着的地方冒出一股泉来,不管什么样的大旱,泉水从来不干,当地人就叫它‘猪母泉’。又传说泉水里有两尾鲤鱼,是龙子化身,平常人根本看不见,想不到你竟能把两个龙子请出来,看来你这娃儿不是平常人!”
猪母泉鲤鱼现身确实是个稀罕事,刚才岳父当面赞他,现在王介又这么说,苏轼心里十分得意,嘴上却说:“这也没什么。”
正说着话,又有两个人从山坡上走过来,走在前头的一个男孩儿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另一个穿绿衣的女孩子跟在后边,脸色绯红,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细看之下,正是在树林边跟苏轼讨诗的那个人。待走到近前,男孩儿上前和众人见礼,称王方为“叔父”,王愿为“兄长”,也叫苏轼一声大哥,女孩儿却羞怯异常,一句话也没说,就在王介身后坐下。
到这时苏轼才弄清,原来刚才碰上的女孩儿是王介的女儿,也就是夫人王弗的堂妹。眼见这女孩儿满脸羞涩,不敢和旁人讲话,只躲在边上和王弗说悄悄话儿,觉得有趣,不觉把她多看了两眼,不想那女孩儿也正抬头看他,两人目光一对,女孩子赶紧扭过头去。
王介一来,酒席上的气氛就不同了。
王介酒量极大,人也豪爽,连喝了几碗酒来了兴致,指手划脚大谈时事,说起蜀地捐税之重,生民之苦,忍不住大发感慨:“大宋朝当官得太多!戴乌纱的几十万,人人伸手向国家讨俸禄,宰相月俸三百贯,参知政事两百贯,尚书、侍郎五六十贯,九卿三四十贯,全算起来,当俸禄一年就有上千万贯!这些钱都从百姓身上弄,又有边患,朝廷要养兵,这些钱也从地方上出,年年加赋!地方官又偷着从百姓身上拨毛,庄稼人土里刨食,每年所得都有定数,朝廷赋税几年就涨一倍,试问一个农夫有什么办法能让地里多长出两倍三倍的庄稼?结果一逼即死,破产倾家!别的地方不说,单是青神一县逃亡百姓就数以千计,这还是天府之国富裕地方,那些穷地方的百姓怎么过日子?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中国人自古就以“莫谈国事”为荣,像王介这样的直率人往往会闹个冷场。现在他这些直话一说,席上的人都不吭声了。
这时众人在河边聚坐也有两个时辰,带来的两坛酒已尽,王方、王介都有了七分酒意,起身顺着河岸散步行酒,王愿陪在父亲身边,王弗忙着收拾东西,苏轼虽然也喝了两碗酒,并未深醉,坐在草坡子上看红日西沉,晚霞灼空,河对岸农夫荷锄骑牛缓缓行来,言语细碎如蚊蚋,可闻而不可辨。看着田园景色,觉得心境似水,将流未流,说不出的闲适安祥。
正在静坐无言之时,忽然有人轻扯衣角,回头一看,是王介的儿子王箴,笑着问他:“大哥有诗吗?”
听这一问苏轼倒糊涂了。
王箴手脚也快,已经取过纸找块平地铺上,拿两块石头压住纸角,把笔塞到苏轼手里。苏轼只得打起精神想了想,执笔录了一首:
“楚地阔无边,苍茫万顷连。耕牛未尝汗,投种去如捐。
农事谁当劝,民愚亦可怜。平生事游惰,那得怨凶年。”
王箴拿起诗笺飞一样跑进树林里去了,哪知片刻功夫又空手跑了回来:“大哥这里有没有写景的诗?”
王箴这一问比刚才更怪,苏轼聪明得很,忽然心有所感,抬头往树丛中望去,只见翠衫半幅一闪而逝,这才明白,暗暗好笑。知道女孩儿家厌烦政治,只爱灵动华美,刚才那诗丑陋,难怪人家不喜欢。忽然想起,就把在林中偶得的那一阕《水龙吟》写了出来: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里去,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王箴捧起笺子又跑进树丛中去,这一次却不再回来了。
在树林间偶尔想出那阕《水龙吟》的时候苏轼并不觉得有多精彩,后来写了送人,再一回思反而觉得有趣。晚上回到住处就找笔墨把这首词录了出来。正巧夫人走进来,拿起来读了一遍也是连连点头,知道丈夫平时并不填词,就笑眯眯地问他:“你从哪儿凑出这么一篇东西来?”
苏轼随口说:“今天喝了些酒,在林子里闲坐着偶尔想到的。”见夫人把这首词反复把弄不舍得放下,也不知怎么就想起那个真正得了这首词的绿衣女孩儿来,不经意地问道:“今天在河边饮酒时,你叔父身边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孩子是什么人?”
女人的心机敏感如针,王弗本就觉得这首艳词来得蹊跷,忽听苏轼说出这话,不禁一愣,咬着嘴唇想了想才说:“你说的是二十七娘?她是我叔叔的小女儿。”
这个话题若就此打住还好,可惜苏轼不懂看夫人的脸色,昏头昏脑地又问了一句:“也有十四五岁了吧?”
一听这话王弗不由得放下针线,瞟了丈夫一眼,故意问:“你打听她干什么?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想把她说回来给你做小?”
想不到随便一句话竟引出夫人的醋意来,苏轼忙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王弗冷笑道:“你现在中了榜眼,明年就要做官了,那时自然要买宅纳妾,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二十七娘是我们王家最好看的丫头,你要是看中了我就帮你说过来,嫁给你这个大才子也不算委屈她。十年之后你做了宰相,我也老了,惹你厌了,就躲出去,腾出日子给你们过,你身边有个伴,我也能得个清静,你说好不好?”
王弗平时颇为温顺,想不到今天忽然发了脾气,说出这么一番又酸又苦的别扭话来。苏轼心里本来没什么想法儿,却被夫人一顿数落,又羞又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嘴里斥道:“这叫什么话!莫名其妙。”一气之下也不洗漱,扯开被子蒙头睡下了。
男人的心思女人总能摸透七分,女人心里想什么,男人却一点儿也不懂。
其实二十七娘今年才十一岁,只是身量高些,模样儿又生得好,看起来有十四五岁的样子,王弗说什么“给你说回来做小”都是胡说的。可苏轼忽然写出这么奇怪的词来,又在夫人面前贼头贼脑打听二十七娘的事,除了说明他好色,贪恋人家的美貌,还能有什么?
苏学士表面上是正人君子,其实骨子里也和天下男人一样好色。只不过这好色的心思他自己并不知道罢了。可苏轼自己都不知道的想法儿夫人却听得出来,当然不乐意。
可惜夫人心里这份酸意苏轼半点不解,只发了顿脾气,没有一句慰问。王弗这份小心眼儿对旁人说不出,也没人体谅她。见丈夫负气睡了,心里说不出的委屈,一个人坐在灯下掩着嘴悄悄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