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完美的榜眼(1 / 1)

且说苏轼、苏辙兄弟二人从欧阳修府上赴宴归来,又闭门苦读七日,嘉祐二年三月初七宫里传出旨意,命所有新科进士于初八日卯时入宫接受殿试。

殿试是决定学子命运的时刻,任何人都不敢稍有疏忽。接旨以后,兄弟二人早早休息,第二天寅时刚到就被唤醒,洗漱更衣,薄饮饱食,准备停当,早早赶到禁城外的东角楼下,只见三百六十名考生已经到齐,黑压压一大片,每个人心里都是又紧张又期待,见面无言,就算早先认识的,也只是拱手微笑而已。

卯时刚到,三位绯衣纱帽的礼部官员从左掖门走出来,当场点名无误,这才引着众人沿街西行进了左掖门,经过崇文院东边的左长庆门,顺着宫墙间一条狭窄幽深的夹道走了好久,终于从左银台门而出,过一横街,又步入夹墙甬道,不知经过多少重门叠户,考生们头都晕了,腿也酸了,终于,这一行人来到延义阁外,几名宦官在此迎接,礼部官员递上名牒,宦官又对众考生一一点名,然后取出圣旨当众宣读,考生们叩拜接旨。行礼已毕,这才被引入宫门,来到崇政殿下。

此时天光早已大亮,殿下两庑间排定席次,考生们先在殿外御阶下列队肃立,又等了片刻,听得景阳钟响,崇政殿上奏起中和韶乐,仁宗皇帝赵祯在宦官搀扶下亲临崇政殿监考。待皇帝坐定,礼部官员悄然示意,学子们一齐向殿上行叩拜大礼,山呼万岁。仁宗在殿上吩咐考生归座,众人这才在接引官员的带领下纷入两庑,依各自姓名寻找座次。待所有考生就位之后,仁宗皇帝提起御笔亲自拟就考题,侍臣捧着考题下殿交给礼部官员当众宣读。

殿试向有定例,所试为一诗,一赋,一论。今科考题由仁宗钦定,诗名“鸾刀诗”,赋名“民监赋”,策论题目为“重申巽命论”。一时间所有考生或皱眉深思,或奋笔疾书,考场上鸦雀无声,只剩翻纸捻笔,瑟瑟沙沙,正是:

紫案焚香暖吹轻,广庭清晓席群英。

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

一个时辰后,殿试已毕,有随员上前收拾考卷,当场编定字号,交给礼部封弥官将所有考卷逐一封固妥当,把试卷交给宦官捧上崇政殿。仁宗皇帝把考场情况略问了几句,起身退入后宫,考生们一齐叩拜恭送,礼部官员再次逐一点名,然后列队从原路出宫,到东角楼下才散。

后面的几天里,各位考生的卷子都送进内宫,由皇帝亲自批阅,于是仁宗皇帝暂将政务交给宰相处置,自己独坐于庆寿殿日夜点阅,累了就在庆寿宫围墙内散散步,困了就在御案边临时设的短榻上打个盹儿,一连三日不回寝殿,真可谓勤而忘家、公而忘私了。

皇帝如此辛苦,曹皇后心里不忍,眼看已过二更皇帝仍未回宫,把服侍皇上的宦官叫来一问,知道皇帝还在阅卷,觉得不劝几句不行了,就离了坤宁宫,亲自赶到庆寿宫来。

这时仁宗皇帝已经把考卷看了一多半儿,正从字纸堆中捡出一张策论来看,只见策论上写道:“圣人在上,天下之民各得其职。士者皆曰‘吾学而仕’,农者皆曰‘吾耕而食’,工者皆曰‘吾作而用’,贾者皆曰‘吾负而贩’,不知圣人之制命令以鼓舞、通变其道,而使之安乎此也。”

眼看策论中的文字优雅得体,既有万民各得其所之愿,又有天下盛世承平之赞,歌功颂德又毫不显眼,仁宗皇帝捻须微笑。再看下面又写道:“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盖得乎巽道也。”

看了这一句,仁宗皇帝微微一愣。

此处所说的“圣人”当然是指皇上。这个考生认为皇帝治理天下,应该令百姓按其指示去做,却不必让百姓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百姓们有话也可以说,但不许议论国家大事……这些话初听起来似乎有些霸道,但在施仁政四十年的仁宗听来却别有一番滋味。

仁宗治理国家的四十年间,大宋实在是富裕了,然而仁政之下弊端也多。鉴于汉代宰相夺取皇权以及唐代藩镇割据尾大不掉、皇权尽被节度使分夺的可怕教训,宋朝皇帝向来不信大臣。为了分相权,分军权,分财权,先后设置中书门下平章事,设立参知政事,对宰相掣肘;为了分兵权,设置了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三个衙门,仍觉不足,又设一个枢密院,以文官出身的枢密使分掌军权;为分财权,命盐铁、度支、户部三司共掌财政,地方上也设置通判等职位,分地方官的实权。如此一来,大宋朝的官制变得非常混乱,上自朝廷下到府县,每一处至少有三套班子,官员职司不明,权力重叠,官僚机构臃肿不堪,庸官冗员多不胜数,上上下下到处扯皮,有能力的人费尽心思办不成事,没本事的人躺在官位上混吃等死,官场效率之低几乎形同虚设。

大宋朝有一百多万军队,这一百多万兵马竟将大宋朝的赋税吃掉了十分之七!可惜兵多而不精,将领因受文官牵制而失去进取之心,每天只是在混日子,加上一直以来实行的“更戍法”,每年命禁军到地方上去戍守,三年一换,弄得大军连年奔波,以至兵不识将,将不知兵,进一步削弱了战斗力,与辽国、西夏交战屡屡败北,每一战败又不得不增招兵马,多筑城垣,结果是越守越弱,越弱越守,情况越来越糟,只能用岁币向辽国、西夏买一个和平,大量银钱财物无端流入敌手,辽、夏日强,边患日重,而朝廷财政捉襟见肘,入不敷出。所需银钱不得不从百姓身上榨取,闹得民间怨声如沸。

为了应对危局,仁宗皇帝听取范仲淹、富弼、韩琦之言,于庆历三年进行改革,称“庆历新政”,然而新政实施才一年,朝廷内外谣言蜂起,对范仲淹等人争相诬告,仁宗也对几个大臣生了疑心,结果庆历新政实施才一年,草草收场。

庆历新政未能奏效,仁宗皇帝并不甘心,事后反思,是身边一群勋戚重臣因为新政触及了他们的利益就从旁掣肘,诬陷能臣,仁宗皇帝耳软心活,竟被谣言说动了心,以至新政全废,好不可惜。

眼前这份考卷上有“圣人之在上也,天下可由而不可知,可言而不可议”的话,表面似乎是说“治民”,仔细品味,其实是劝仁宗皇帝对掣肘之臣不妨严厉些,手腕不妨硬朗些。

看到这儿,仁宗心里已有所感,忙翻出考生名字看了一眼,写的是“眉山苏轼”。不但文辞清健,一笔书法也俊逸挺拔,就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接着往下看,只见策论结尾写道:“圣人悯斯民之愚,而不忍使之遽陷于罪戾也,故先三日而令之,后三日而申之,不从而后诛,盖其用心之慎也。以至神之化令天下,使天下不测其端,以至详之法晓天下,使天下明知其所避。天下不测其端,而明知其所避,故靡然相率而不敢议也。上令而下不议,下从而上不诛,顺之至也。”

“上令而下不议”是说皇帝的旨意能尽快贯彻执行,臣子不敢稍有掣肘;“下从而上不诛”是说皇帝待臣子如同股肱,不因政见不和而迫害大臣。仁宗皇帝治国四十年,想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政令畅通、君臣和乐的状态!至于“天下不测其端,而明知其所避”一句,说的仍然是一个“铁腕”。

仁宗皇帝以仁政治国,却引来众口哓哓群犬吠日,明知是好事也办不成。若以铁腕治国,严明法令,臣子不敢“测其端”,皆能“明所避”,如此一来真能做到“上令下不议,下从上不诛”吗?真能出现一个“顺之至也”的局面吗?

仁宗把这篇策论又从头看了两遍,掷了笔,望着殿前的灯火发起愣来。

这时曹皇后已经进了庆寿殿,见皇帝坐在灯下发愣,以为他累了,就把御案上还没看完的试卷归拢起来推到一旁,柔声劝道:“三更已尽,官家也该歇了。”仁宗略点点头,却没回话。曹皇后见案上还摆着一份试卷,随手拿起来看。赵祯正想听听皇后的意见,待她看了几段才问:“你觉得如何?”

曹皇后是宋朝开国名将曹彬的孙女,为人沉稳节俭颇有贤德,而且文彩出众,能写一手漂亮的飞白书,仁宗皇帝对皇后十分尊敬,每有国事难以决断总会问问皇后的看法。现在皇帝当面问过来,曹皇后并不急着回答,细细地把整张卷子看完,放回御案,只说了一句:“此人有用。”

仁宗皇帝本就看重苏轼的策论,听皇后也这么说,就点头道:“今天为国家选了一个宰相之才,熬一夜也值得。”

听皇帝对这个考生如此称赞,曹皇后忍不住又把试卷看了一遍,口中喃喃道:“……眉山苏轼,此人年方二十二岁,真是俊杰。官家想把这个苏轼列为一甲第一名吗?”

一甲第一名,就是俗称的状元。

苏轼的文章确实让仁宗皇帝动了心,可仁宗知道科举是一件天大的事,不论京师、地方,所有学子、官员都瞩目于此,一旦放苏轼为今科状元,他的策论文章立刻传遍天下,“上论下不议,下从上不诛”之类的话也就流传出去了,那时天下人都会猜测皇上把苏轼点为状元是不是看中了他文章中这些锋芒毕露的见解?朝廷是不是又打算搞一回“新政”?

其实仁宗皇帝一直有推行新政的心思,可他知道政改如同服药,天下哪个医生都觉得自己开的药方最好,病人服了必能痊愈,等真正把药服下去,或好、或坏、或死,谁能料定呢?

后世人最喜欢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但宋朝的皇帝并不喜欢唐朝,他们喜欢的是汉朝的天子。

仁宗皇帝最推崇的皇帝是汉文帝。当年暴秦灭亡,楚汉相争,国家穷到了极点,汉高祖乘驷车入长安称帝,竟连四匹一样颜色的马都找不到。后来汉文帝用老子之术治国,对内减赋与民休息,对外忍辱而平兵戈,终于成就“文景之治”,然后有汉武帝凭着祖宗留下的盛世基业奋发图强,击破强虏重兴社稷。

大宋王朝初创的局面也和汉朝相似。中原战乱百余年,整个国家化为齑粉,一半河山零落割裂,北有辽国占领燕云十六州,居高临下,如刃在颈;西有西夏李元昊作乱,时时袭扰,杀戮涂炭,大宋国力外强中干,内政隐患重重,不改,只怕三十年内有倾覆之危;若改,又不知重用何人,从何入手。万一搞出个无法收拾得局面来,毁了大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让仁宗皇帝如何收场,怎么下台?

在改与不改之间仁宗皇帝已经逡巡了十年之久,最终做了个无奈的决定:自己做个“汉文帝”就够了,至于“汉武帝”,就留给后人去做吧。

想到这里,仁宗把苏轼的考卷放回御案:“此人有状元的才华,没有状元的福气,点他个榜眼就够了。”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对皇后说,“朕饿了,拿些糕饼吃吧。”

皇后忙说:“如今春夏交汇天气莫测,官家政事辛苦,只以糕饼充饥怕伤肠胃,还是叫御厨做一碗热汤送来吧。”

仁宗皇帝摆摆手:“朕刚才肚了饿得很,也想叫下面做碗羊肉汤,可再一想,此举未免奢侈,还是随便吃些点心吧。”

听了这话曹皇后颇为不解:“官家为天下百姓操劳时常彻夜不寐,喝一碗羊肉汤有什么关系?”

仁宗伸了个懒腰,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说:“若在平常人家,一碗羊肉汤是小事,可朕要喝汤,御厨不敢随便拿块肉来做汤,必然要立刻杀一只羊,所以这一碗汤就是一只羊……”

“就算杀一只羊又如此?难道大宋天下还缺这只羊吗?”

皇后的责问倒把仁宗皇帝逗笑了:“一只羊是小事,可朕担心御厨知道朕爱喝羊汤,就每晚准备羊汤贡上,这样一天就要多杀一只羊,一年就是几百只,十年又是多少?积少成多就不是小数了。”

对皇帝这个算法曹皇后心里不以为然,嘴上却不好说什么,只能叹道:“官家真是操心呐。”

说到操心,仁宗皇帝深有同感:“朕继位之初就知道皇帝不好当。品格操守要高,大臣才会学天子的榜样;大臣的操守又要高于地方官,地方官才能学朝臣的榜样;做官的操守高于僚属,僚属们才会学习官员的榜样。如此一层一层做下来,皇帝感化朝臣,朝臣感化官吏,官吏感化百姓,天下才能大治,究其根源皆在朕一身。大宋朝千千万万人都盯着朕,略有过失,天下哗然,民议汹汹!朕临朝四十载,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处处约束,事事俭朴,就是想以自身做表率督促大臣们俭朴清廉,所以朕不但要以身做责,还要常常说些话让臣子们听,做些样子给臣子们看,脑子都用在这些事上了!整日吃不香睡不稳,头困腰乏浑身是病,有时候真羡慕那些渔翁樵子,每天只谋两食一宿,什么事也不想,什么心也不操,何等松快!”

仁宗皇帝果然是位圣主,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天下官僚百姓的表率,也尽力约束自己,想做天下人的表率,对一个皇帝来说,能做到这一点已经很不容易了。

可也正因为存了这份良心,仁宗这个皇帝当得十分清苦,这些曹皇后是知道的。听丈夫抱怨皇帝难做,忍不住叹了口气:“别人都以为皇帝享尽清福,哪知官家做皇帝竟做得如此辛苦。”

确实,世上做皇帝的有两类,一是“享尽清福”的昏君,一是“受尽辛苦”的明君。仁宗皇帝是位不多见的明君,清福当然享不到,苦却受得不少。听皇后用这话安慰他,只是苦笑一声:“有什么办法,这是孔圣人在逼朕就范。孔圣人说‘克已复礼,天下归仁。’这话就是说给朕听的。只有朕把克制私欲的功夫做到极处,天下才能晏然而治,孔圣人不但立下规矩来制约朕,还用他那套教化之道培养出一帮纯臣诤臣来盯着朕,有这些纯臣在朝,朕就不敢疏忽,宁可少喝一碗羊汤,也别让做臣子的指责朕的品行。”

“克已复礼天下归仁”是说皇帝若能克已奉公勤俭不懈,遵纪守法毕生不辍,“天下归仁”就有指望。孔子又曾质问儒生:“虎兕出于柙,龟玉之宝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意思是说皇权这头“猛兽”冲出笼子,百姓的利益受到损害,就是儒生的过失!把这两句话加在一起,就成了:皇帝能灭私欲,守本分,大臣能制皇权,护百姓,天下必然大治。

——总结起来就是四个字,叫做“君臣共治”。

“君臣共治”正是大宋王朝施政的核心。太祖、太宗、真宗、仁宗四位皇帝一百多年始终奉行“君臣共治”。虽然皇帝心里仍有私欲,朝堂上也未必都是纯臣,可“君臣共治”四个字一直立在这里,天下人都看得见。

单是把“君臣共治”四个字摆在这里——未必真能做到,已经成就了赵宋王朝的百年盛世。若真有一天皇帝真把私心私欲全部收敛了,大臣真正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了,古人所说的“大同”世界就来到了。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看起来很美,真想做到这一步,可不容易呀。

五日后,殿试成绩公布出来了。福建道建州府建安县学子章子平为状元,成都路眉州府眉山县苏轼为榜眼,苏轼的弟弟苏辙也考中了进士。

依旧例,殿试放榜后,天子在汴京城外的琼林苑内摆下盛宴款待新科进士。

这天一早,所有今科取中的进士、同进士聚于顺天门大街,点名过后,按考中名次顺序登车出汴京城西,进入琼林苑,但见这座天下第一的皇家御苑内怪树古柏参天蔽日,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如同人间仙府,洞乐丝竹不绝于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走在前面的魁元进士们个个喜不自禁,挤在后面车里的一班同进士却酸眉冷眼心事重重。

宋朝开科取士共分五等,第一等称状元,第二等称榜眼,地位最尊贵。第三等称为“赐进士出身”,与一等、二等一样都是皇帝钦点的天子门生。第四等、第五等称为“同进士出身”,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与前三等相比地位却有天渊之别。所以同为进士,考得前三等者洋洋得意,考中四等、五等的“同进士”却有低人一头的感觉。

一行车马就这样走了好久,石板路忽然一转,眼前是足有三四十亩的平坦广场,四周遍插旌旗,正中是一座高台,台上殿阁森然,闻得香风扑面,听得钟罄悠扬。台下左右各开数十席,富弼、文彦博、欧阳修、梅公仪、王禹玉、范景仁、韩子华、梅尧臣等大臣皆穿紫袍戴纱帽,腰悬鱼袋,胸前佩带方心曲领,立于高台之左;今科进士们以状元章子平、榜眼苏轼为首,其余曾巩、苏辙、张璪、邵迎、叶温叟、林旦、朱光庭、蒋之奇、苏舜举、程筠、傅方元、邓文约、冯弋、吴子上、蔡元道、张师道等新科进士尾随其后,恭立于高台之右,第四、五等同进士出身者列于另席。又等了片刻,只听殿阁内钟鼓齐鸣,仁宗皇帝在内侍簇拥下缓步趋出,在高台上居中而坐,身旁有内侍捧着漱盂拂尘伺候,臣子在前进士在后一起上前行三跪九叩大礼。

对苏轼这些新科进士而言,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御容。只见仁宗皇帝头戴平天冠,身穿绛纱袍,腰束金玉带,胸前佩带白玉方心曲领,身材魁伟,面容丰盈,慈眉善目,果然是一副仁君气派。进士们得见天颜一个个欣喜欲狂,那些赐同进士出身的离得远,只看到皇帝的侧影,也急忙望台而拜,山呼万岁。

众人行礼已毕,内侍奉皇帝命向席前官员学子逐一敬上御酒,众人忙离座叩头拜谢皇恩,仁宗皇帝先饮一杯御酒,众人这才饮了酒,又离坐叩拜,三呼万岁。

到这时,佳肴从后面一道接一道端了上来,每上一道菜,官员进士们都要起身拜谢皇帝赏赐,这才敢用,于是御苑里人头攒动,喧哗吵嚷,这里谢罢那里又谢,虽然热闹,可这顿御宴真是谁也吃不踏实。

眼看开宴已经小半个时辰,仁宗皇帝有了些倦意,抬眼看着满桌精美菜肴,大多是平时吃厌了的,眼睛一扫,见桌角摆着一盘蛤蜊,于是用眼示意,内侍忙用银筷挟了两只,装在一只汝窑天青斗笠碗中送到皇帝面前,仁宗皇帝吃了觉得不错,示意再挟,一连吃了十几只蛤蜊,这才问:“此物稀罕,从哪里来的?”

内侍忙说:“这是下头刚贡上来的,今早才到京师。”

仁宗嘴里“哦”了一声,半晌又缓缓问道:“这东西价值几何?”

内侍忙说:“每只大约值钱一贯。”

一听这话仁宗立刻停了箸,把盘中的蛤蜊略数了数,又看看吃过的蚌壳,半天才说:“这一盘有二十八枚,就是二十八贯钱?怎么如此奢侈!端下去,以后不要做这道菜,下面也不必再贡了。”

刚才皇帝问起蛤蜊的时候,坐在两侧的官员有些已经留意,有的却没听见。可皇帝和内侍一问一答说了这么些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坐在两侧的人都能听到,于是所有人都停了箸往这边看过来。那些刚考中的进士们没有官场阅历,还不懂得“锣鼓听声,说话听音”的道理,见仁宗皇帝因为菜肴奢侈命人撤了蛤蜊,都觉得仁宗皇帝如此俭省节用,体恤民情,真是仁德厚道圣明无比!

其实仁宗皇帝未必在意这盘蛤蜊,他这些话本就是说给大臣和新入仕的进士们听的。

见所有人都停了箸等候训示,仁宗皇帝也放下手中银箸,把官员和进士们都看了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祖宗创业艰难,守业更难,社稷兴旺皆在节身爱民;天下败坏皆在奢侈自用。你们都是朝廷柱石,天子门生,要识进退!以身作则,为民表率,骄、奢、贪、惰四个字都要不得!”

听了这番训诫,琼林宴上数百人忙离席叩拜,高呼万岁。

仁宗皇帝站起身来,在内侍搀扶下退席而去,一场琼林盛宴也就此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