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更时分,苏轼与弟弟苏辙换了一身体面的新衣战战兢兢来到礼部侍郎府,拜访天下闻名的醉翁欧阳永叔。
此时暮色刚刚褪尽,一轮新月皎然而升,侍郎府内轻风漾漾竹影摇摇,后花厅六扇两人高的掐金刻丝透雕海棠穿枝楠木隔扇门大敞四开,花厅里摆着一张水磨大漆整雕花梨木八仙桌、八把楠木万字纹四出头官帽椅,富弼、文彦博、韩琦、欧阳修、梅尧臣五位大人正聚坐浅酌,谈笑风生。月影下三名歌伎,两个穿红衣的一吹洞萧一执檀板,中间一名紫衣人疏眉细目,意兴萧索,左手执纨扇,右手轻捻锦带,口中唱道: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绞绡掩泪思量遍。”
南唐词人冯廷巳这首《鹊踏枝》本就清丽哀婉,柔若无骨,这歌伎偏又生得如嗔似病,唱得嘤咛悱恻,真比竹影还要寒凉,比月光还要清冷,一曲唱罢,堂上几位大人纷纷赞叹,连刚进后院的苏轼、苏辙二人也忍不住鼓掌称赞。
坐在主位的欧阳修一眼看见苏轼两兄弟到了,忙起身招呼他们:“到这里来。”指着两人对几位大人介绍:“这是眉山苏老泉的长子苏轼,次子苏辙,皆是难得一见的大才。”
听欧阳修如此推重这两个年轻人,富弼、文彦博一起转过头来看。只见苏轼、苏辙二人都戴高士巾,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交领大袖袍,腰间系着青丝带,腰蹬黑布靴,衣服还算齐整,却也平实无奇,两人都是高挑身材,生得面目清秀,长眉细眼,颧骨略高,鼻梁挺拔,眉眼儿十分相似,一望而知是两兄弟。只是二十二岁的苏轼留了两撇燕尾须,肤色较白,眉目间带着些笑意;苏辙肤色略深,神情于紧张中显出几丝严峻,这是两人性格不同,兄长较随和,弟弟执拗些。
也难怪苏氏兄弟显得拘谨,这两个年轻人虽已算得川中名士,可见识今晚这样的大场面进汴京还是头一回。
就在他们面前这张八仙桌上居然坐着两位宰相、一位枢密使、一位侍郎、一位翰林学士。只见宰相富弼留了一副花白的山羊短须,面容富态,眉目温和,脸上挂着一丝恬淡的笑容。文彦博蓄一部浓密的长须,拂满胸前,身材枯瘦,面相沉静,不苟言笑。这两位宰相身旁坐着统管大宋兵马的枢密使韩琦,这位文武双全威震西陲的名臣生得魁梧健悍,一张黑脸上长了个威风凛凛的狮子鼻,两只虎目凌厉如电,不怒自威,虽然坐在两位宰相身侧,架势却扎得比宰相还大,略有盛气凌人之感。礼部侍郎欧阳修五短身材,一张方正的脸盘,重眉细眼,隆鼻厚唇,在富弼身侧相陪,笑容满面。那位选中苏轼考卷的国子监直讲梅尧臣虽是与欧阳修齐名的文坛泰斗,可在这张桌上只能敬陪末座了。
在这几位前辈跟前苏轼、苏辙本不配有座位,但欧阳修今天宴客本意是要提携这两个年轻人,特意在席上备了椅子让他们坐。苏轼兄弟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缩头缩脑不敢坐,欧阳修只得连连安慰,坐在首席的富弼也笑着说:“子曰:‘后生可畏,安知来者不如今也?’我等老朽窃踞高位而已,两位不必拘礼。”指着座位再三示意,苏轼和苏辙才大着胆子坐下。
就在众人寒暄时院里的紫衣歌伎又唱罢一曲,向堂上道个万福翩然退去,这曲歌词却谁也没听清楚,而歌者已去,略觉扫兴。富弼指着欧阳修对苏轼笑道:“听醉翁夸你才华了得,不知词牌上的造诣如何?”
当朝宰相面对面地问话,苏轼心里一慌,想也没想就脱口说道:“学生倒能做诗,可词牌生疏,没有什么像样的作品。”
苏轼说得是实话。因为科举只考诗、赋、策、论,苏轼自幼家教甚严,一直就围着这四条打转儿,确实极少填词。可要说“没有作品”就有些过谦了。
富弼问这话其实是递个话题给苏轼,而且问得是“词牌上的造诣”,话头儿设得挺宽。若有好词句不妨当场念一首,必能博得众人喜爱,就算不擅此道,哪怕只把刚才歌伎吟唱的那首《鹊踏枝》评论一番也好。哪知苏轼颇为愚直,递到面前的话题竟接不住!富弼神色间略有些不快。欧阳修忙在旁笑道:“诗言志,词写意,自古如此。你们都是年轻俊杰,志向高远,所以只重诗不重词,以后阅历多了,或许两者皆好。”
欧阳修这话算是给苏轼打了个圆场。于是众人都把刚才的话题丢开,重新闲谈起来。
又说了一会儿话,欧阳修抓个空子回头问苏轼:“你对当下的时文有什么看法?”
眼看欧阳修又把一个好话题递了过来,苏轼要是再抓不住就未免太笨了些。
好在蜀人天性直爽,快言快语,最喜欢辩论,苏轼年纪轻,为人全无城府,好辩论的天性比一般人更胜。现在欧阳修当众问他,苏轼顿时忘了两位宰相和枢密使大人在座,只冲着欧阳修拱手笑道:“学生以为当今天子仁孝厚道,惠民利国,官员百姓皆以天子为榜样,忠孝仁爱,天下敦睦,圣治无双,自尧舜以下未见此盛世。然而反观历朝历代,但凡盛世太平往往引发奢靡邪侈之风,富人炫耀财富,官员讲究排场,但求一身享乐,不问百姓疾苦,学子空谈玄虚,不尚实学,百姓唯知经营获利,人心渐坏。所谓盛世如蜜,最易养痈,若不早治,久必溃烂。”
苏轼毕竟是个年轻人,要说他的思想比宰相、侍郎还要深刻,那就夸大了。可苏轼这几句话也说中了时弊要害,席上的几位大人纷纷点头。梅尧臣在旁问道:“依你之见,要破这时弊当从何处入手?”
苏轼低头想了想:“学生听说上古圣王要了解一个人的品行,只看他的言谈举止即可,若从言行之间看不出此人的品行,就让他写诗明志,但凡一首诗志向高远,此人必是可用的君子,所谓:‘登山能赋,可以为大夫矣’。可见古人的胸怀是何等淳朴坦**。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人心越来越邪恶,世道渐渐腐坏,孔子就说:‘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可见春秋时的人心已不像圣王时代那样淳朴,以至于孔子有此一叹。到今天,人心更比春秋时代败坏了十倍!单凭诗赋已经看不出一个人的心了,不得不在考试中加入策论,以‘论’来评议古人的是非,以‘策’来考察学子对时事的见解,于是策论文章成了读书人进身的根本,读书人也都在这上头用功。然而教化衰落,人心不古,竟是控制不住的事,上古有《诗》、《书》、《礼》、《易》皆是宏篇大论,到秦汉还有文章可读,至唐代,能把文章写得古朴清奇的只剩一个韩愈,韩愈的弟子皇甫湜学韩文未成,仍有可观,其后又有一个孙樵,自称韩愈门下第四代弟子,文章学皇甫湜而不成,仍有清奇之处,自孙樵以后天下文章便一无可观了。”
听了这话,堂上几位大人相视而笑。
苏轼这个后生竟一蒿子打翻一船人!把唐代以后的文章全不承认了。这也是苏轼才高志大,年轻气盛,就没想过堂上坐着欧阳修、富弼、文彦博、梅尧臣四位大人个个都是大宋朝的文章领袖!别人不说,难道欧阳修那名动天下的《丰乐亭记》、《醉翁亭记》都不值一读吗?
然而机缘凑巧,时运当头,苏轼这几句狂话正对了欧阳修的心思。
大文豪欧阳修出身贫苦,四岁丧父,家里连买纸笔墨砚的钱都拿不出来,母亲就把细沙铺在地上,用芦杆划沙教他认字。年纪大些了仍然没钱求学,只能捡别人扔掉的旧纸头儿来读,偶尔从废纸堆里捡出一篇文章,却是韩愈的《师说》,读后如饮甘露,认定这才是写文章的正路子,从此对韩愈崇拜有加,自己的文风也豁然一变而为雄奇朴实。
如今欧阳修已是汴梁城里的文坛领袖,文章自成一派,早脱去了韩愈的影子,可对韩昌黎的崇敬丝毫未改。听苏轼如此盛赞韩愈欧阳修大喜,忍不住抬手在案上一拍,高声道:“子瞻说得对!天下文章至韩愈而衰,我大宋人文教化广布海内,唯有文章不尽人意!当今皇上有心提倡古文,重拾教化。子瞻能领会圣意,很好!”
席间若论官职以宰相、枢密为高,可要论文章学问,文彦博、韩琦这些人还要叫欧阳修一声“先生”。欧阳修如此赞赏苏轼,这几位也只有点头微笑而已。
听欧阳修说当今皇上也有“复古”的意愿,苏轼的信心更足了,忙又说道:“百姓为人处世皆以古圣先贤为表率,官员的气节胸怀也以圣人文章为激励,要治天下风气必先端正文风。时下文风延续五代陋习,堆砌词藻、华而不实,奇诡晦涩、萎靡媚俗,看似满盘珠玉,其实空无一物。当今皇上早看出时文的弊端,有心提携雄健朴直之士,罢去浮巧轻媚之文。然而士大夫错解了陛下的意思,反而矫枉过正,并没有认真去学古人的朴实浑厚,倒把功夫都用在了抠字眼儿上,专用冷僻怪异之典,追求文辞深奥古怪,弄得迂腐无趣,艰涩难懂,结果旧弊未去,新弊又成,问题越来越大,简直不可收拾。”
话说到这里,苏轼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起身拱手对欧阳修说:“学生听说人无贤愚之分,所重者‘时运’二字,苏某出身乡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竟被先生看重,实在庆幸之至。学生也知道老先生倡议复古,愿意追随先生左右,寻两汉文脉,得尧舜精神,复古寻源一振文风!”说着向席上各位前辈逐一拱手答谢。
苏轼这番话直指时下的文坛弊病,句句在理,甚而提出了以朴实豪放的复古文风改革时弊的建议,这个说法极合欧阳修的心意,席上众人也都满意。于是欧阳修指着苏轼对宾客们说:“诸位看看,‘后生可畏’四字果然不假!我们这些人已经老了,也该避一避锋芒,让这些后生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了。”
欧阳修当着几位大人物的面说出这话,是对苏轼兄弟二人极高的赞誉了,苏轼、苏辙连忙起身道谢。
到这时话也说得差不多了,下人捧上酒食,众人边吃边说闲话。文彦博、富弼、韩琦三人言笑甚欢,欧阳修和梅尧臣也陪着几位大人说话,不觉把苏轼兄弟二人冷落在一边。欧阳修见两兄弟插不上话,就回身问苏轼:“你那篇《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有一段话说:‘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极言赏之宜厚,罚之宜慎,正应当今皇上‘仁孝圣治’之道,写得极好。”
欧阳修今天是一心要在几位大人面前提携苏轼的,就故意拿苏轼科举文章里的话说给大家听,顿时引起几位重臣的注意。文彦博点头道:“‘赏疑从与,罚疑从去,’赏有顾虑仍然赏,罚有顾虑则不罚,厚赏以收人心,慎刑以防错滥,嗯,果然是策论中之佳句,难得难得。”
文彦博是个严肃刻板的人,如此赞扬苏轼果然难得。苏轼乐得脸上都笑开了花,忙起身致谢。
见文彦博夸奖了苏轼,欧阳修也很高兴,又接着问:“记得文中还用了一个典故,说尧手下有位叫皋陶的法官,当时有人犯了罪,皋陶三次要杀他,尧帝却三次赦免了他,这个典故我竟不知出自何处,可否见告?”
欧阳修拿这个典故来问苏轼,一则欧阳修确实不知其出处,二则也给苏轼一个显露学识的机会。苏轼刚得了宰相的赞赏,正在兴头上,略想了想,微笑道:“此典出自《三国志·孔融传》。”
欧阳修与苏轼这一问一答只有文彦博、梅尧臣听在耳里,富弼和韩琦正在说话,却没细听。现在苏轼说他用的典故在《三国志》里,文彦博和梅尧臣都是一愣。这两位都是大儒,经史子集无不通读,《三国志》自然读过,却想不起《孔融传》中有这样一个典故。一时都沉吟不语。欧阳修忙替宰相问道:“《孔融传》有此典故吗?我怎么不记得?”
苏轼笑道:“《孔融传》有记载,当年曹操破袁绍之后,将袁绍之子袁熙的妻子赏给了曹丕,孔融知道后很不满,就对曹操说:‘当年武王伐纣,把纣王的妻子妲已赏给了周公旦。’曹操忙问这个典故出自何书?孔融说:‘并无出处,只是拿今人的事推测古人的事,想当然罢了。’学生以为策论文章以时事为先,典故并不要紧,当今陛下宽仁厚爱,正如学生文章中说的:‘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皋陶是贤者,以执法严明著称,尧帝是圣王,以宽仁贤明著称,所以学生也想当然地杜撰了一个典故,是为了应和文章而已。”
苏轼这一句话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连正在说话的富弼和韩琦都停了下来,所有人都直愣愣地看着苏轼。
半晌,欧阳修拊掌笑道:“甚好,甚好!此子可谓善读书、会用书,他日文章必能独步天下!”梅尧臣也连连点头,口中说:“有魄力,有魄力。”富弼也对梅尧臣笑道:“圣俞,苏学士这篇文章我要读一读。”梅尧臣忙说:“我即刻抄录一份送到老大人府上去。”
一片称赞声中,只有枢密使韩琦微微撇嘴,暗暗摇头。
苏轼年轻胆大,豪放不羁,可他的性格里有一点点浮夸。现在苏学士随便说了一句话,哪知竟闯了个祸。
苏轼《刑赏忠厚之至论》中所用的“皋陶三杀,尧帝三宥”之典其实出自《礼记·文王世子》,典故中提到的不是尧帝,而是周公旦。但苏轼做策论文章时觉得尧帝年代更古,名声更响,胜于周公,就擅自做了修改。也就因为他这一“改”使欧阳修不知典故的出处。现在欧阳修当面问他,苏轼左右为难,若说自己擅改典故,只怕会惹大人不快,只得说了一句狂话,妄称此典是他自己编造的。这个谎撒得很险,在座几位大人中欧阳修、富弼、梅尧臣都没识破,偏偏枢密使韩琦听出了破绽,好在大人有大量,没有当场点破。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印象很多时候凭的是主观臆断,而且一旦有了印象就不容易改变。苏轼初次在达官显贵面前展示才华,得到了欧阳修的认可,可他不经意间扯的一个谎却给枢密使韩琦留下了年轻气盛、浮躁不稳的坏印象。
就是这一个坏印象,竟把苏学士的仕途耽误了七八年。
苏轼兄弟二人从侍郎府回到兴国寺,二更已尽,苏轼的夫人王弗还在卧房里等着丈夫。
苏家在眉山有三户世交,都住在距眉山五十里的青神县。第一户程家是当地巨富,程家的女儿嫁给了苏洵,除生养苏轼、苏辙兄弟二人外,还有一个姐姐名叫八娘,嫁给舅父家的儿子程文才,不想八娘在程家的日子不顺心,过门才一年就病逝了,苏洵脾气刚烈暴躁,认定程家虐待新妇,逼死了自己的女儿,因为这件事和程家彻底闹翻了。
除了程家之外苏家在青神还有两家世交,一是王家,一是陈家。王家是乡绅,陈家是做官的,势力财力比不上程家,却在苏家之上。这三家交情极深,经常走动,苏轼十八岁那年,父亲为他作主迎娶王家十五岁的小姐王弗为妻。
苏轼十来岁时就以文章出名,所以王弗出嫁的时候娘家姊妹们都羡慕她,以为苏轼将来必做大官,嫁到苏家准能享福,王弗也一心要做贤内助,帮助丈夫出人头地。自从过了门,每日孝敬公婆,安排生计,从不让苏轼分心,又时时督促苏轼读书做文章,一天也不放松。
有趣的是,苏轼这人聪明起来无人可比,笨起来也是天下第一,跟王弗做了三年夫妻,一直以为夫人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女人,直到有一次在房里点灯读《道德经》,王弗在旁边做针线,把头凑过来和他一起看书,苏轼觉得烦,就说:“你又不识字,看什么?”
苏轼这傻话说得王弗又气又笑,扔下针线把书往桌上一扣,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一字一句把整本《道德经》背了下来。苏轼大惊,又问五经四书,王弗无不通晓,历代典故侃侃而谈,苏轼这才知道夫人的本事。
苏家父子三人都是一样的脾气,在外头意气昂扬说一不二,其实关起门来都是夫人主事,苏老泉和他那两位公子都是糊涂人外加甩手掌柜的,什么事也不管——就让他管,他也管不好。
现在苏轼科举高中第二名,又被欧阳修邀请参与“宰相宴”,实在是一生中要紧的关口,王弗在家坐等,急得如坐针毡,好容易把丈夫盼了回来,忙打热水给他洗脸擦手,沏上热茶捧到面前,把苏轼服侍得像个皇帝,等他坐稳了身子喝了一盏茶,这才细细问起酒宴上的事。
苏轼才气虽高,却是个豁达温厚的君子,凡事颇能迁就。现在夫人问他,苏轼也不嫌唠叨麻烦,就把今天宴席上都有哪些人、说了哪些话都给夫人学了一遍,甚至把宰相大人的相貌衣饰都大概讲了讲。本以为夫人急火火地问他是图个新鲜好奇,哪知王弗听了这些话,又细想了想,缓缓说道:“我觉得你在宴会上有些话说得欠考虑。你说文章自韩愈之后便无可观者,这话过了,在座的都是文坛前辈,听了这些话难免不乐意。若说‘后辈皆不能与韩退之比肩’就好多了。另外欧阳大人问你策论中的典故出处,你不该说是自己编的……”
对夫人这话苏轼不以为然:“不说编的,让我怎么说?”
王弗伸手在丈夫额头上戳了一把:“你在策论里引的是《周礼》中的典故,只不过改了人物,对不对?”
夫人能识破苏学士的谎,并不是她博览群书,而是对丈夫关切倍至,把苏学士科举中那几篇策论文章读了好多遍,一字一句仔细查校这才得出的结果。
被夫人一语道破,苏轼不禁脸红,嘴里强辩道:“既已改了人物,就是我的典故,有什么不对?”
王弗知道丈夫身上有一股任性的孩子脾气,也不跟他争,只说:“你在考场上擅改典故也不算大错,可你当着几位大人的面说谎就不妥,人家能做这么大的官,难道没学问吗?”这种时候你可以说:‘我这个典故是从古人故事中引申出来的,只是借用尧帝之名。’这样含糊一说,别人不深究就算了,若深究起来,你说的也是实话。现在你说是自己编的,人家一旦识破瞎话会认为你浅薄,以后怎么器重你?”
苏轼在宴席上答话的时候又激动又慌张,有些话果然说得不妥当,现在被夫人一提,自己也有了感觉,一时没有说话。
见丈夫还肯听劝,王弗又说:“在长辈面前说话要留心,不玩笑,不急躁,不揶揄,宁肯少说十句话,不能多说一个字。就算同辈之间开玩笑也不要涉及时政,不提闺阁内宅,不言腥恶丑怪之物,否则一句随便的话却惹对方记恨,最得不偿失。你现在考中进士,即将被朝廷委以重任,这些事都应该多留意。”
苏轼生性爽直,性情诙谐,言语随意,这是人的天性,很难改。现在夫人说他,苏轼不以为然,笑着说:“做人如饮酒,不论酒量大小,喝得高兴就好。像你这么计较有什么意思?”
王弗是个聪明人,知道劝人的话说一句是箴言,两句叫劝,三句就成了唠叨,四句惹人厌烦,劝到第五句就打起来了……所以适可而止,不再说这个,故意忙东忙西,且让苏轼自己想一想,这才又问他:“过几天就要参加殿试,听说殿试最难,红榜题名的进士每三人就黜落一名,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宋代取士的规矩十分严格,前有场屋笔试,后有殿试钦点。场屋取士数百人,发出红榜,再经殿试之后,又要淘汰一大批。所以下场考中的学子丝毫不敢松懈,个个拼命用功,等着应付殿试这一关。
可苏轼仗着自己的才气,并不把殿试当一回事,笑道:“进士大考,真本事都在‘场屋’里,下场专考一论五策,丝毫马虎不得。殿试只是走过场,陛下亲自出题,不过一诗,一赋,一论,当场答卷,考的是个急智,我那‘落笔千言,倚马可待’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
听了这话王弗暗暗皱眉,可见丈夫在兴头儿上,知道若扫了他的兴,恐怕一句劝也听不进了,就顺着他的话头儿笑着说:“知道你文章写得好!就这么点儿本事到处吹!”先把苏轼像孩子一样哄了哄,这才说到正题,“我觉得场屋和殿试是两回事,不能同日而语。场屋的考官都是文坛宿将,他们取士看的是文章的内容,文章只要真好,自能入这些前辈的法眼,所以场屋这一‘战’对你来说好打。可殿试的时候上殿的进士有几百人,答卷的时间又短,阅卷又快,最后递到陛下手里,大概每张试卷只看一两眼就丢开了,若这一两眼看不到精彩处,再好的卷子也可能随手掷下,你说是不是?”
夫人这话倒对,苏轼不得不点头。
王弗又说:“皇帝虽然高高在上,到底也是个人,总有些话是他爱听的,有些话是他不爱听的。当今陛下是位直追尧舜的圣主明君,天下莫不称颂,而皇上之明就在于仁爱敦厚,所以你殿试的时候应该抓住‘仁厚’两个字做文章,多讲些好话,讨皇上高兴。”
王弗话还没说完,苏轼已经笑了起来:“你这是让我拍皇帝的马屁?”
王弗笑着说,“拍马屁又如何?皇帝的马屁不是一般人配拍的,我倒想拍,拍得到吗?”
这话倒把苏轼逗笑了,半天又说:“做大臣的还是要进些忠言才好。”
王弗白了苏轼一眼,故意问他:“你现在做大臣了吗?”
这一问苏轼却无法回答。
见把丈夫问住了,王弗又把语气放缓:“我看过大儒张载的一篇文章,说皇帝好比一家之主,大臣是皇帝的管家,主人有错管家是要劝的,可必须先当上管家才有劝人的资格。如今你只是个老百姓,知道朝廷里的事吗?最多是道听途说,如果策论中胡乱指摘,恐怕说不到要害处,又或者本末颠倒,无中生有,只能惹陛下不高兴。所以殿试的时候马屁是要拍的。”
王弗的话也在理,只是这些话苏轼不爱听,沉着脸不说话。
王弗见惯了丈夫的嘴脸,也不以为意,又说:“马屁人人喜欢,可全篇都是这些话也不行,既是策论,总要有些实际的东西才好。当今皇上为人宽厚,可也有人说陛下用法过宽,造成吏治败坏,官场庸暗。”说到这里故意抬起头来笑眯眯地问苏轼,“你以前不是说过有什么‘三冗’的吗?都是什么?”
苏轼忙说:“时下议论,都说朝廷冗官、冗兵、冗费三桩时弊为患最深。”
其实“冗官、冗兵、冗费”三种时弊在大宋朝由来已久,王弗望夫成龙,一向关心时政,这些事都知道。可王弗知道男人最吃捧,好面子,想劝住丈夫不能一味唠叨,一定要边劝边捧才见效果。就不动声色把丈夫捧了一把,苏轼果然来了兴头儿。
见丈夫脸上有了喜色,王弗笑眯眯地说:“还是你的脑子好使,就是这三件事。可咱们只些老百姓,究竟朝廷如何冗官、冗费毕竟知之不详,若策论题目与此相关,不妨稍微点提一下,也算是个劝谏。但细处不可明言,以免骇人听闻。””
苏轼这个人性子急,脾气直,夫人劝他颂扬皇帝,他不甘愿,现在夫人让他在时政弊端方面略作劝谏,这倒合苏轼的胃口,低头沉思起来。
王弗夫人是个“驯夫”的高手,知道自己说十句话男人能听进去六句,已经很不错了,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服侍丈夫早早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