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想不到和黄绾见一面,朝廷里的事等于没谈,却说成了这么一件喜事,守仁心里也乐得不得了,送走黄绾,赶紧回来想把这件事告诉杏儿。可见了杏儿的面,却又讷讷地不知该从何说起。半天才说:“我这里有件事想和你商量一下,今天来了个朋友叫黄宗贤的,跟我提了一头亲事,说是一个什么员外郎的妹子,我也没有细听……”

守仁这一句话,真把杏儿吓了一大跳。

守仁说这些不着边际的废话,实在是因为一时捋不到话头,在这里乱说,可在杏儿想来,守仁这些话自然是说给她听的。听守仁说有朋友来提亲,对方又是什么“员外郎的妹子”,估计定是家世显赫,年轻貌美,否则也配不上守仁这个新建伯、兵部尚书。

听了这些话,杏儿满心以为守仁这是拿定主意要续弦,自己在这男人身边多年,可从没有过名分,现在自己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个男人又要成亲了,自然嫌她这个连“屋里人”都不算的东西碍眼,来和她说这些话,大概是要赶她走。

可守仁要怎样,杏儿又哪能拦得住?心里又酸又涩,连头也不回,淡淡地说了句:“好啊,那要恭喜先生了。”

守仁这里正在琢磨着怎么对杏儿把事说开,却没听出她话里那份不高兴的意思来,只是接着说道:“黄宗贤来说这事,倒让我想到一个主意:下个月夫人的丧期就满了,正好又有这个事,我倒想着也该替你安排一下……”

听守仁果然说到这上头,杏儿心里暗暗冷笑,仍是冷冷地问:“安排我?安排什么?”

“都这么多年了,我也不能总让你这样没名没分地陪着我。如今我家里已是这样,所以我想……”

男人呀,都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傻子。王守仁能把一篇天大的学问讲到透彻,偏偏在杏儿面前却连一句整话也说不清楚。眼前这一番话说得这么突兀,被杏儿误会了他话里的意思,守仁自己却一无感觉,还在那里一路乱说。杏儿已经气得脸孔煞白,咬着嘴唇看着守仁,半天问了一句:“你如今做了伯爵,又要续弦,身边已经不用人陪了?”

“倒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想替你安排一下……”

听守仁竟说出这样绝情无义的话来,杏儿忍不住就要哭出来,却又拼命忍着,苍白着一张脸厉声问守仁:“你倒说说看,要怎么安排我?”

到这时守仁才听出杏儿话头不对,再一看她的脸色,这才明白,原来这丫头竟是闹了误会,发起脾气来了。

杏儿是个性情温厚的人,平时极少有生气的时候,又是一副好容貌,笑起来有笑的娇媚,气起来倒也有一种生气的俊俏。守仁这里说的是喜事,心里乐颠颠的,见杏儿在这上头这么敏感,一时竟误会了他,倒觉得有趣,也不说破,只管看着杏儿笑。

杏儿和守仁这么些年了,对守仁的为人、秉性、想法、做派什么不知道?刚才只是听他突然一说,话又不着调,给吓着了,忍不住发起脾气来。可看守仁这一脸笑意,再品他话里的意思,忽然隐约猜到了几分!只是这些都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似乎也不该想,一时满脸通红,手足无措起来。

眼看杏儿也猜到了,守仁就干脆把话都说出来了:“我那个朋友黄绾家里是世族,很显贵。刚才我和他说了,让他收你做个‘义妹’,他也答应了。明年正月过后,夫人的丧期也满了,我的主意是要把你明媒正娶迎进门来,让你做个诰命夫人。”

杏儿盼了一辈子,就只盼着这一刻。现在守仁忽然把话直说了出来,杏儿也不知怎么回答。半晌低声说:“我才不要这些,我也没这福气……”说完这些话,又喜又羞,又是没来由地伤感,忽然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干脆把身子轻轻偎在守仁怀里,把脸埋在守仁胸前,只觉得脸红心跳,一颗心都醉了。

看着杏儿娇羞柔怯的样子,王守仁忽然想了起来:今年竟是杏儿到自己身边的第二十个年头!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把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的人整整冷落了二十年!这些年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呀?

一时间王守仁心里又喜又愧,轻轻揽住杏儿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说:“这些年我实在对不起你。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其实这个新建伯,我自己也不在乎,只是你该有的,我都要给你。这些年我欠你的太多,已经还不清了,现在就让我略尽一点儿心吧……”

嘉靖四年十二月,守仁特意把前南京刑部员外郎黄绾请到新建伯府吃了一顿酒,席间杏儿走出来行礼,正式拜黄绾为兄长。

过了年之后,黄绾又专程赶到山阴,为杏儿置办了一套妆奁。杏儿也从府里搬了出来,找一处清静的院子住了两日。正月十七两家换帖,五天后正是吉日佳期。杏儿穿上霞帔,戴上凤冠,盖上大红盖头,由兄长黄绾扶上花轿,虽不像那些新人舍不得娘家,可满心都是欢喜,倒也喜极而泣,照例哭了几声。随即坐上花轿一直抬进了新建伯府。来到堂前,由送嫂搀出花轿,踩着红毯步入堂前,与新郎并立,燃烛焚香,鸣爆竹、奏喜乐。行过交拜之礼,守仁用一条红彩缎把新娘引入洞房,饮了合卺酒,用秤杆挑去盖头,只见芙蓉带露,牡丹迎霞,笑靥如酡,不可方物,王守仁不由得醺醺而醉。

在新建伯府住了一个月,喜礼已成,该应付的人情都应付完了,守仁和杏儿连一个仆人也没带,只是叫上自己的好兄弟尔古,悄悄搬回到阳明书院里。从此把什么爵爷、尚书、功名是非都抛到九霄云外,每天只是一袭布袍,三餐小菜,见素抱朴,少思寡欲,过起小家小户的平常日子来。正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讲圣贤书。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并没有什么“新建伯”,原来在山阴开馆授徒的阳明先生,就应该这么活着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