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娶了杏儿,又搬到书院来住,转眼已过了四个多月,外面那些闹哄哄的俗事都被书院的一堵高墙隔断了,守仁只管放心讲学,静养身体,日子过得还真有些无思无欲的味道了。眼看天气渐渐暖和,书院里的学生越来越多,自己的身体也越来越结实,正在恬然自得、乐趣无穷的时候,却发现杏儿有些不对。
这些日子杏儿觉得身上没力气,有些懒怠动弹,时不时还有点儿发烧,一开始倒没多想,仗着身体一向强壮,也不在乎,想着过几天就好了。谁知过了些日子越发不好了,胃口也比原先差,动不动就呕吐。到这时候守仁也看出来了,想请个郎中来看看。
杏儿平时从不生病,所以最怕见郎中,推三推四,又耽误了好些天,可身子一直不见好。没办法,守仁干脆瞒着杏儿,叫尔古出去请了个郎中来。
郎中来的时候守仁正在前头讲学,听说大夫到了,赶紧过来。不想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郎中已经看完病走了,尔古也去送了,只有杏儿一个人低着头坐在房里。守仁忙问:“病看得怎样?”
杏儿头也不抬,只说:“我不知道。”
见杏儿这样,守仁倒担心起来:“怎么不知道,郎中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杏儿给守仁问得满脸通红,半天说了一句,“反正没有病。”
“开方子了吗?”
“开了一个。”
“在哪儿,我看看?”
“不知弄哪儿去了……”
杏儿这话说得糊涂,可守仁分明看见药方就在妆奁台子上放着,拿起来看,见上面写着:人参一钱,黄芪二钱,白术二钱,炙甘草二钱,当归一钱,川芎一钱,白芍药一钱,熟地黄一钱,川续断一钱,糯米二钱,黄芩一钱,砂仁一钱。上用水一盅半,煎至七分,食远服,每三五日用一服。
下面又有一行字,写着:四月之后,方无虑也。
看着这个方子,守仁也觉得有些糊涂:“什么叫三五日用一服?这药须连吃四个月?到底是什么病?”
其实到这时候,聪明人都看出点儿苗头来了,可守仁偏是笨,一点儿也不明白,还在问东问西,杏儿哪里答得出来,只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问尔古去吧。”守仁赶紧往外走,正好尔古送完郎中回来,和他撞个对头,尔古这个蛮子也不懂汉人的礼节,大着嗓门说了一句:“恭喜大哥,夫人有孩子了!”
一句话把杏儿羞得脸像块红布,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可偏生又没处躲闪。再看王守仁,却已经张着大嘴傻在了那里。
老天!这可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从十七岁和宜畹成亲,他就一直在等这一天,结果等了一辈子也没等来。想不到这次,杏儿就有了喜!
王守仁这年已经五十五岁了,这是多大的福气呀!
傻愣了半天,守仁忽然清醒过来,两步抢上前,一把将杏儿搂在怀里。杏儿吓了一跳,一抬头,只见尔古还在身后瞪着两只大眼瞧着,赶紧想推开守仁,这时尔古才想过来,赶紧溜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了。
这时候杏儿才好歹把守仁推开,守仁这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干脆退开两步,站直身子,冲着杏儿作了一个揖。见这个男人疯疯傻傻的样子,杏儿又喜又羞,笑着斥道:“你傻啦!”
说真的,王守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呢。给杏儿这一说,也笑了,在杏儿身边坐下,笑着说:“我这人表面看着聪明,其实内里最傻。”
杏儿嘻地一笑,故意说:“我早看出来了。”
“那怎么办?”
见这个男人像孩子一样冲自己撒起娇来了,杏儿忍不住地笑:“我哪儿知道。”
今天是守仁这辈子最高兴的一天了。只觉得心满意足,真是说不出地快活,又把杏儿搂进怀里,拉着她的手在耳边低声说:“恐怕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辛苦夫人帮我多生几个聪明的儿子,好歹调剂一下。”
这年十一月,杏儿给守仁生了个儿子,取名正聪。喝过满月酒,又是大年,热热闹闹乐了一场,过了正月十五,尔古忽然到守仁房里来,开口就是一句:“大哥,尔古想家了。”
尔古要走了。
自从离龙场,到贵阳,尔古跟了守仁整整十八年了,现在看着守仁有了儿子,尔古忽然觉得自己也该有个家了。
尔古是个直肚肠的人,想到走,就要走了。看着这个老实的兄弟,守仁心里真是舍不得,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留住人家。呆了半晌,对尔古说:“兄弟,大哥想问你几句话。”
“大哥问吧。”
“大哥对尔古有恩吗?”
尔古仔细想了好半天,这才抬起头来缓缓地说:“大哥对尔古,无恩。”
尔古这句话答得很好,守仁不由得从心底里微笑起来。可这时他却必要问尔古一句:“你说说,怎么无恩呢?”
尔古又想了半天,这才一字一句慢慢地说:“尔古本是个穷苦无知的野人,又被困在异乡,世上的人都欺负我,说死就死了。大哥见尔古可怜,收留了我,这些年把尔古带在身边,一直对尔古真心真意,这在大哥全是一片诚意,是大哥心里的良知在救尔古。尔古若对大哥感恩起来,就是不理会‘良知’,倒去一味念着‘人情’,这大概算是舍本逐末了吧?可‘良知’这东西是不要人感恩的,它就像一颗火种,在大哥心里亮着,我若是看懂了它,只要伸出手,就能把大哥心里的火种接过来,把自己的心也点亮,从此也用一片良知去对人,这样就是最好。要是尔古不知道去接这火种,倒对大哥心里的良知、诚意‘感恩’起来,又跪又拜的,倒好像把这良知给亵渎了……”
尔古这句话说得好。不念“人情”,尔古就不会为了对守仁愚忠而去胡乱打杀别人;只念“良知”,那尔古心里就有了一份和守仁一样至真至纯的良知……
听自己这个厚道淳朴的好兄弟竟能从心底说出这样的话来,王守仁大喜过望,用力在尔古肩膀上拍了一掌,高声道:“兄弟这话说得好!你竟能看出这些来,真是不枉你那一腔淳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当年的尔古曾经是个愚昧暴烈的人,只为了一心忠于大哥,就对旁人要打要杀,那时候守仁实在不知拿这个兄弟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讲学时叫尔古过来一起听——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懂。
这些年,尔古常在王守仁面前听讲,性格渐渐有了改变。只是这改变如水滴石,并不显眼,守仁平时也没感觉到。可今天尔古竟说出这么一番道理来,这是他找到了自己的良知了!这是尔古这个粗莽的兄弟,真真实实地活出人样来了!
看着尔古这张憨厚的笑脸,守仁一下子想起那个临死才略有醒悟的山贼谢志珊,还有那至死不悟的池仲容,以及一边老老实实要做农民,一边又去灭别人满门的卢珂……
守仁当年曾经想救这些人,却无从救起。可今天看着尔古,王守仁心里就知道了:原来这些人也一样有救!只要给他们把“良知”讲透了,让他们去找到自己心里的“良知”,自己把自己当成“人”看。这些蒙昧无知、至死不移的“下愚”,他们的心也一样能救!
第二天早上,尔古走了。守仁一直把他送出老远,直到自己走不动了,在路边坐着歇脚,还是拉着尔古的手不放。眼看太阳都偏西了,实在是不走不行了,两个人又抱在一起哭了一场,这才分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