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贤妻麟子终得圆满,为安百姓守仁出山(1 / 1)

(一)

自打家里出事,守仁生了几个月的闲气,后来倒也想过来了,自己一辈子也没和钱财打过交道,以前有,以后没有,根本不要紧。正宪不成器,自己毫无办法,也不能硬将他怎样,干脆不管不问,一切闲心不操,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开馆教书的先生,人家平民百姓过什么日子,他也过什么日子。就这么过了七八个月,眼看到了年底,忽然有人来报:黄绾前来拜访。

黄绾是守仁当年在京城讲学时认识的老朋友,虽然表面上拜在守仁门下,其实论学问却也独树一帜,自己也有著述,偶尔也讲学。所以黄绾虽把守仁叫先生,守仁却不好意思和黄绾论师生,只以朋友相称。这些年俩人虽然不能见面,可书信来往不断,交情莫逆。眼下老朋友突然到访,守仁十分高兴,把他迎进房来,俩人坐定说了几句闲话。黄绾一抬头,看到守仁屋里墙上挂的一张横幅,上写“致良知”三个字,觉得新鲜,问守仁:“先生这三个字怎么讲?”

“还是早先的那个‘知行合一’,只是如今又把‘知行合一’强化了十倍。良知一发,行动紧随,知即是行,行即是知,这就是‘致良知’……”

“讲来讲去,还是良知……”

“总是良知。”

黄绾愣愣地问了一句:“除了良知还有什么?”

守仁想也没想,直接回了一句:“除了良知没有什么。”

一时间,王守仁和黄绾面面相对,都不知说什么是好。

早年间王守仁和黄绾曾在一起讲论学问,算得上知己,可这些年下来,两个人在学问见识上的差距已经太大,竟到了格格不入的地步。

黄绾今天来见守仁,是有事相求的,想不到问话莽撞,弄到无话可说,不觉有些尴尬,拿眼一扫,却见床头上还挂着一幅山水,不禁“咦”了一声,走过来细看。

这张山水画是正德十六年守仁被调进京“重用”,后来又被改任南京兵部尚书,在杭州闲住的时候不知什么人送给他的。这张画守仁越看越爱,先是挂在府里的卧房中,搬进书院后,这幅画也带了过来。

现在见黄绾也喜欢,守仁笑道:“这是我的宝贝,当年在杭州时也不知谁送来的,初观已是精品,越看越有意思,这些年一直不离身。你看这首诗也是,像杯好茶,越品越香。”说着,嘴里忍不住念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红日白云低……”正在自赏自叹,黄绾忽然说了一句:“这不是唐寅的画吗?”

“唐寅?”

“难道先生不知道?‘六如居士’就是唐寅的号。我在别处见过他的画作,这格调也错不了。”

唐寅,原来竟是唐寅!这么说这位苏州才子还在人世?这是自己一辈子的至交!守仁一下子兴奋起来。如今闲散之身,正好去拜会唐寅,两个无事可做的老头子坐在一起喝茶,弈棋,谈诗论文,真是不得了的大好事!

“宗贤知道唐寅在何处吗?”

“故去了吧,有一两年了……”

原来唐寅当年被守仁点醒,逃出南昌之后不久,宁王就被灭了。追查起来,唐寅自然是在册的“反贼”,其后这些年东逃西避,辗转江湖。多亏正德皇帝不久死了,新君登极,大治奸党,一时间倒没人来理会唐寅,又托早年的朋友祝允明、文徵明帮忙上下打点,最后总算大事化小。

到这时候唐寅已经落魄得很了。靠着自己是个大名士,和吴地的大名家王宠结交,把女儿嫁给了王宠的儿子,结了儿女亲家,多少得些接济,自己饮酒为乐,卖画为生,清贫淡泊,已于嘉靖二年故去了,终年五十有四。

一位才智无双天下难觅的大才子,就这么恓恓惶惶过了一世。可见人不要有聪明,不要有才气。浑浑噩噩混一辈子,最好。

听黄绾说了唐寅的事,想起自己这一辈子,守仁也满是一番灰心的意思。嘴里没有多少话说了。

见守仁话少了,黄绾不知他的心事,就趁这机会把自己的来意讲了出来。

前几年嘉靖皇帝争大礼,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黄绾是个不得志的官员,眼看有了这么个奉承天子的机会,立刻上表支持“议礼”,结果得了重用。可惜黄绾没能看清形势,以为天子虽然要议大礼,可群臣争闹得这么厉害,硬斗下去不是办法,所以想居中调和,和一把稀泥。却没想到嘉靖皇帝是个权欲极重、手腕极硬的人,已经下了狠心要收服群臣,此时黄绾出来调和,倒惹得嘉靖皇帝不快,一道圣旨把个黄绾贬到南京做了员外郎。

这样一个闲散官员,黄绾当然不愿意做,于是辞官回乡,躲了起来。

黄绾走后没多久,嘉靖皇帝使出刚硬的手段狠狠打击朝臣,黄绾这才知道自己为什么让皇帝贬了官,心里十分后悔。可现在已辞职回乡,再说什么都晚了,要想重回朝堂再得重用,只怕还得在别处多下点儿功夫。

想来想去,黄绾想起了自己的老朋友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光禄大夫柱国王守仁。

于是黄绾专程跑到山阴来拜见守仁。不过一见面却不能直入正题,倒从讲论学问入手。先听守仁说了一番他这些年新悟到的“致良知”的道理,黄绾这才说道:“不瞒先生,这些年学生在家里也下过一番苦功夫,算是略有所得吧。”

听黄绾说下过一番苦功夫,守仁倒很感兴趣,忙问:“宗贤是怎么做的?”

说起自己这番苦功夫,黄绾颇为得意,笑着说:“学生这些年在家里常设一间静室,与他室隔绝,不相来往。每有空闲的时候就入居其间,关闭门户,不用灯火,每日只是静思,在身边放两本簿子,左边一本是‘天理簿’,右边一本是‘人欲簿’。静思之时每想一事,觉得合‘天理’,就以红笔在‘天理簿’上勾一笔;觉得是‘人欲’,就以墨笔在‘人欲簿’上勾一笔。一直到第十天,再看两个簿子,细数其上,若是红笔多,则‘天理’多于‘人欲’;若是黑笔多,则是‘人欲’多于‘天理’。一旦发现自己心中人欲压过了天理,就禁食,自己在孔子像前罚跪,或做一根荆杖抽打自己的身体,以在苦痛之中醒觉。如此十日一闭关,下苦功夫,时间长了,渐渐也觉得天理日盛,人欲日减了。”

黄绾搞的这一套东西实在有趣得很,也不知是在“培养良知”还是在演戏给旁人看。听了他这些话,王守仁一时竟无话可说,半天强笑着说:“也好,也好。”

黄绾虽然拜在守仁门下,其实他并不是守仁的学生,而是一位朋友。这些年王守仁的“阳明心学”日趋完善,可黄绾和心学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这倒也不奇怪,毕竟守仁的人生之路和黄绾太不一样了,他们对名利、对世情的看法更是南辕北辙,如今两个人之间早谈不到什么“师生”了,只是很要好的朋友。

眼看守仁对自己这番做学问的态度不置可否,黄绾也没心思继续说这些事了。在争大礼的时候他先是和张璁等人一起追捧嘉靖皇帝,却在关键时刻错看了风头,弄得丢官罢职。黄绾是个一心要做官的人,哪肯灰心?想来想去,自己要想再往上爬,就应该联合在朝廷里的这些师兄弟们,大家一起打着“阳明心学”的旗号抱成团儿,这样才有力量。要想抱这么一个团儿,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推举王守仁出来做官,官越大越好,然后他们这些做学生的就可以和守仁互为依傍,互相提挈,成为朝廷中一股不容小视的政治势力。

所以这次黄绾专门来找守仁,就是希望说动守仁出来做官。

先前王守仁已经做到了南京兵部尚书,又封了新建伯,论功业和资历在朝廷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如果他愿意出山,朝廷里的众多弟子们再共同一捧,拥戴守仁入阁,应当不在话下。

若王守仁入了阁,像黄绾这样亲近的人,提拔起来做个侍郎应该不难吧?

这就是黄绾此次专程到山阴来要对守仁说的话:“以先生的本事资望最该入阁,席元山、方献夫都屡次举荐先生,学生也在皇上面前提过几次,可皇上也不知怎么,就是不肯答应让先生入阁,想来是桂萼那几个人在暗中拦着吧。”

黄绾的话里满是为守仁鸣不平的味道,其实他哪里知道,真正暗中拦住守仁的根本不是什么桂萼,而是那个早已被罢了官的前任首辅杨廷和。此人从守仁的学说之中看出了破绽,生怕阳明心学光大于天下,会破了“五恶当诛”的法,打破了皇权对天下人的束缚,所以用厉害的话劝过嘉靖皇帝。

这位嘉靖皇帝和当年的正德皇帝大不相同,聪明透顶,心眼儿多得数也数不清。这些年他整倒了杨廷和,收服了满朝文武,大权独揽,明倚内阁,暗操独治,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哪里容得下阳明心学,哪里受得了“良知天理”?更不肯让人有自我,有自信,有自觉。所以嘉靖皇帝对王守仁设防再三,听了这个名字心里就不痛快。想让王守仁入阁?干脆就不要想喽。

这一切内里的机密,黄绾并未看透,可王守仁的心思早修炼得水晶一样通透,什么事看不明白?这些年守仁不但把圣人之学的真谛吃透了,更是把圣人之学被人截断根脉的原因吃得透而又透!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时就曾说过“道之不行,已知之矣”。今天的王守仁也早就明白了,大明朝不会让他的心学流传下去,将来这一学说要么被禁绝,要么被阉割,断不会让后人知道心学的真相,更不肯让后世人明白什么叫作“致良知”。

在九华山时蔡老道说得好:“那些杀人的人,他们权柄在握,势力滔天,打死几个人,他们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本事……”王守仁知道蔡老道说得对,自己如今算是德高望重,立功立名,又恬淡自居,既不为官,也不惹事,那些人或许不会来打杀他,但守仁却知道,这两年自己的弟子王艮在外面到处讲学,讲“良知”讲“自我”,已经渐渐引起朝廷的注意。将来那些恶人或许会打杀王艮,打杀所有真正要“致良知”的心学弟子们,然后,他们会拔出刀来阉割王守仁的学说,使之变成另一种欺骗人心的丑恶东西。

如果改造不得,这些人就会搬出种种道理逻辑,混淆视听,硬说阳明之学是禅,是道,是虚言空话,把王阳明和他的全部学说都架空,变成没有用的东西。

这些人的本事大得很呢!当年他们把老子那天下第一治世奇书《道德经》都架空了,把“太上,不知有之;其次,亲而誉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贵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这样振聋发聩的醒世真言、治国大道都变成“修仙论禅”的虚言空话了,如今要来架空一个阳明心学,能有多难?

这将来的一切结果,王守仁心里全都想到了,可他只是一个人,一个孱弱的老病夫,面对这遮天盖地的黑暗力量,面对这些满口仁义却手握屠刀的恶棍,王守仁毫无办法,只有任他们打杀,任他们架空,任他们说去……

但王守仁也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那就是留给后人一个“谜”,把阳明心学的真谛藏在里面,等待有一天这个谜被世人破解。

现在这个谜题,他已经想好一大半了。但这件事他不会跟黄绾说。

在这种时候还说什么做官,什么“入阁”?守仁是想也不去想的。淡淡一笑:“以后宗贤不要再提这些事了,我现在浑身是病,志气全消,早就是个废人了,让这么个废物入阁,岂不是给朝廷找麻烦吗?”

黄绾虽然早年和王守仁、湛若水定交,可他的脾气秉性和阳明子、湛甘泉并不一样,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哪能明白守仁心里这一番恬退的主意?只是眼看守仁把做官看得这么淡,一时也不好劝他了。

黄绾是个极其精明的人,知道一个人意志消沉了,想劝他积极起来,办法还是很多的。此次他也确实有备而来,笑着说:“先生这些年身子果然不太好,夫人又过世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长此下去怕也不是办法。如今夫人过世也满一年了,学生想多一句口,帮先生说一头亲事,不知先生有意吗?”

想不到黄绾说出这么个话来,守仁赶紧推辞:“宗贤这话从何说起……”

黄绾笑道:“先生且听我说完,若不合意,再推辞不迟。我有一个朋友姓李,是台州府仙居县人,也算你我的同乡,在刑部任员外郎。他有个妹子,今年二十二岁了,品貌出众,也随家严读过几天书,能诗文。她这兄长久慕先生之名,就与我说起……”

黄绾这里絮絮地说着,守仁的心思却并不在这里,似听非听的,忽然心念一动,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杏儿……

夫人临终之前嘱托守仁,要好好看待杏儿。守仁自己也知道这些年真是对不起杏儿,一心想要补偿她的。可一来夫人过世不足一年,丧期未满,谈不到再娶的话;二来杏儿并没有个出身,若就这么娶进门来,必惹人非议。自己年纪也大了,身体又不好,家里没有什么亲近的人,就这么一个过继来的儿子,也不贴心,将来自己要是死了,扔下杏儿,在王家怕是会受欺负,站不住脚。

现在听黄绾提起“亲事”来,守仁也是忽然想起,自己何不就在黄绾身上给杏儿寻一个“出身”?

想到这儿,守仁却把黄绾说的话都扔在一旁,自己心里暗暗计划起来,等黄绾说了一大篇,住了口,守仁这里也全都想好了。笑着说:“宗贤,我这里正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黄绾忙说:“先生不要客气,请讲。”

说到这些事上,守仁倒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笑了一笑:“宗贤或许不知道,其实我身旁原有一个人,已相伴多年了,可我这人夯蠢,竟连个名分也没有给她,唉,实是对不起人家。如今我想娶她做个续弦,事情早已讲定的,只是她出身寒微,父母皆不知在何处,现在宗贤既然提到这事,我想就相烦宗贤认她做个义妹,先接到你处,待我这里备了三媒六礼,再亲往迎娶,不知宗贤愿意管这件麻烦事吗?”

杏儿的事黄绾毫不知情,现在听守仁说这话,他也是一愣。但黄绾是个场面上的人,见识最多,自己略略一想,也大概明白。只是王守仁如今是个大功大名的人物,非同小可,竟肯屈尊迎娶这么一个没有出身的女子为继室,这在黄绾想来,实在是不通的。

可想不通想得通是另一回事。王守仁已经把话说得明白,意思也诚恳,既然过了三媒六证,这个女子将来就是王家的夫人了,黄绾若能认她做个义妹,也等于成了守仁的舅子……

王守仁功名盖天下,学生遍天下,而黄绾居然和他攀上亲家,好事呀!

想到这儿,黄绾忙笑着说:“先生所托,学生无所不允!一切只要先生吩咐下来,要怎么办,学生这里就怎么办。”

见黄绾答应帮忙,守仁忙站起身来拱手道:“如此真是多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