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这时候王守仁正往京师而来,谁知刚到杭州,正准备坐船进入京杭运河,忽然接到圣旨,将王守仁改任南京兵部尚书。

杭州,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此地竟是王守仁命里的一道坎子。

当年王守仁被贬做驿丞,在杭州被人劫杀,差点儿送命。

其后王守仁押解宁王进京献俘,只差一点儿就能见到皇帝,若献了俘,必是革职还乡,从此就躲开了无数磨难,想不到偏在杭州被张永给截住了,结果做官做到今天,吃苦吃到今天……

今天王守仁满怀雄心,一腔抱负,准备进京面圣,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好生做一番事业,又是走到杭州,皇帝变卦了,给了他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冷板凳,意思是把王守仁扔下不理了。

其实王守仁早就灰了做官的心,只是听说当今皇上英明无比,这才动了一点儿念头,想不到刚走在路上,就被人家兜头一盆凉水浇过来,顿时把心里那点儿雄心志气都扑灭了。在杭州城里住了两天,又一次把什么都想透了,当下给朝廷写了一道奏章,请求回家省亲。

在杭州等候圣旨的时候,这天忽然不知是谁送进来一个封袋,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张山水画,画的是吴地风光,崇山俊树,高楼巍然,笔法极其工细,灵秀超俗,实是难得一见的佳作,上面细笔题了一首小诗:

一上一上又一上,

一上上到高山上。

举头红日白云低,

四海五湖皆一望。

下面署了两个小字:六如。

这张画已是奇绝,这首诗更是微妙。初看平淡如水,越品越有味道。下面题款“六如”二字是取《金刚经》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意,看这幅画作实在是难得的高手佳品,诗又写得旷达洒脱,加上“六如”的署名,守仁觉得这大概是一位高僧的妙笔。

早年守仁在杭州来往数次,认识不少高僧大德,也不知是哪位高僧听说他来了,送了这么一幅画来,可细细一想,认识的人里并没有法名“六如”的僧人。想来想去终是不解,只看作是缘法,心里存着感激,把这张画好生收了起来。

不久,圣旨下来:准奏。

于是王守仁剥下这身官袍就地一扔,坐上一条小船儿,回了山阴老家。

等王守仁一身布衣,带着杏儿和尔古两个灰溜溜地回到山阴老家时,才知道一个消息,老父亲病了。

其实守仁回来之前,王华已经卧病一年了,只是因为儿子在外忙碌,老先生把自己的病情瞒下,不肯说给守仁知道。

这一年王华已经七十七岁了,前年中了风,瘫在**动弹不得,但还明白,说话也清楚。听说守仁回来了,老先生也是高兴,让儿子跪在床前,用一只能动弹的左手在儿子脸上头发上身上摩挲个不停,半天说了一句:“江西叛乱之时,都说你死了,我就说不会,我这儿子有本事,有能耐,不会……”

一句话说得王守仁泪如雨下,却不敢哭出声来,强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两把,笑着说:“儿子如今回来,就一心致仕,以后再也不走了。”

听守仁说要致仕,王华略想了想,点了点头:“伴君如伴虎,你常存一个恬退的心,是对的。古人说‘塞翁得马,焉知非祸’,你若进京得了重用,未必是好,如今以南京兵部尚书致仕,最好,最好。”又把儿子上下看了十几眼,这才说,“别总在我这里了,家里人都去见见,正宪,都见见……”

正说着话,守仁的儿子王正宪已经飞跑进来,抢到守仁面前跪下,高声说:“儿子见过父亲,想死儿子啦!”说着“咚咚咚”地使劲给守仁叩了三个头。

守仁这些年在外面,对家里人时时挂念,现在见正宪这孩子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在身边坐下,上下打量,见正宪长得眉清目秀,双眼灵动异常,心里也很欢喜,正问他:“最近读什么书……”却见诸宜畹从外面慢慢地走了进来。

自守仁去做南赣巡抚,这一走就是五年多,五年里,守仁对夫人朝思暮想,如今一眼看见,忙站起来,可再一细看,真吃了一惊。

宜畹老了。

五年时间说短不算短,说长似乎也不长,可诸宜畹竟已是头发花白,脸孔黄瘦,身上也是瘦骨伶仃的,两只眼睛也没了神采,见了守仁也没有了以前火热缠绵的急切样子,站在门口看着丈夫,脸上竟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似乎不敢进来。

见了夫人,守仁到底动情,飞步走上前一把拉住宜畹的手,可是看着宜畹的神情,却觉得说不出地陌生,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半晌,宜畹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你到底回来了。”

见过家人,守仁叫人把东西都搬进去安顿起来。杏儿跑前跑后帮着守仁收拾寝室,正宪也在守仁面前说长问短,又有家里新来的管家宝一、宝三,管田庄的添福、添定、添保几个管事,以及来贵、来琐等仆役都过来拜见主人。过了一会儿,表弟王守度也赶来见礼。

到这时候王守仁才知道,这几年自己家里竟是发了财,在外面开了两家绸缎店、一间米店,田地置办了两千余亩,又有几处院落产业租给人住,身家已经非同小可,守仁也觉得高兴。可诸宜畹自打刚才露了一面,也没和守仁说什么话,就悄悄走开,不知哪里去了。

这里正在忙碌着,忽然外面一阵闹动,仆人飞跑进来,告诉守仁:圣旨到了!守仁赶紧出来跪迎。

传旨太监展开黄绫卷轴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西反贼剿平,地方安定,各该官员功绩显著,会官集议,王守仁封新建伯,奉天翊卫推诚宣力守正文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还兼南京兵部尚书,照旧参赞机务,岁支禄米一千石,三代并妻,一体追封,给与诰券,子孙世世承袭,钦此!”

想不到天恩浩**,竟给了自己如此荣宠,王守仁真有点儿受宠若惊,赶紧叩头领旨,送走了传旨太监,自己飞跑进来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父亲。

听说守仁因为江西平叛之功被封为新建伯,世袭罔替,王华却没有像守仁那样高兴,反而闭上眼睛半晌无言。

王华这位成化辛丑状元公,在性格上和守仁大相径庭,深谋远虑,城府如海,是一个天生做官的材料。如今虽然瘫在**,可他的脑子一点儿也不糊涂,躺在**把王守仁先是得了重用,忽又半途而废,现在却又得封爵这些事前前后后想了好久,这才睁开双眼,却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听父亲仍然是说出这句话来,王守仁一时间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