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正德皇帝驾崩,江彬下狱,新君即位,大治奸党,澄清吏治,大刀阔斧实行改革……这一切消息王守仁都是几个月后才知道的,因为这位江西巡抚此时又病倒在任上了。

去年八月王守仁给刑部递上咨文,请求刑部立刻照实审理冀元亨一案。咨文上去后,刑部很快就重审了案子,没几天工夫就把案件审结,冀元亨无罪开释。

这时候守仁在京城的弟子们早就得了消息,赶紧来接冀元亨。可冀元亨早已被锦衣卫折磨得坐都坐不起来了,是被一群师兄弟们用门板从大牢里抬出来的,出狱之时遍体刑伤,溃烂见骨,惨不忍睹。回家后才五天就故去了。

冀元亨是平宁王的功臣,又是个一辈子没伤害过任何人的老实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被那些天杀的恶人折磨死了!

得知这个消息,王守仁又病了一场,在病中给京城的弟子们写信,请他们成殓冀元亨的尸骨,接出和冀元亨一起含冤坐牢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一并送回湖广武陵老家。

等守仁再从这一场大病里慢慢缓过劲来,就得到消息,正德皇帝朱厚照,终于驾崩了。

得知这个消息,遭过荼毒的江南百姓心里暗暗高兴,只是脸上不敢露出来。又过了些日子,听说江彬下狱,新皇登极,老百姓这才借这个劲儿鸣炮舞狮,大吹大擂,好好地庆祝了一番。

对王守仁来说,朱厚照再怎么说毕竟是皇上,虽然他很讨厌,可做臣子的也不好意思幸灾乐祸,所以不应该高兴。但江彬下狱却真是天大一件喜事,听说此事,守仁身上的病痛立时减了几分。待听说新君英明有为,登极之后所作所为竟是出人意表,不但把正德朝的昏暗朝局一扫而清,甚至连弘治朝的陈年旧疾都在几个月内全部治愈了,转眼间大明朝竟由乱世转成了治世,接着似乎就要进入太平盛世,天下人个个振奋,人人雀跃,王守仁也不由得激动起来。

正在高兴的时候,正德十六年六月十六日,北京城里来了一道圣旨:“以尔昔能剿灭乱贼,安靖地方,朝廷新政之初,特兹召用,敕至尔可驰驿来京,毋或稽迟,钦此!”

想不到这位圣明新君登极不久,就命自己入京重用,看样子这一次大明朝的天是真的晴了!王守仁这一高兴,病也全好了,立刻坐上小船沿江而下,直奔杭州而来。

可王守仁并没有想到,就在他接到圣旨的同时,内阁首辅杨廷和来到乾清宫东暖阁,请求陛见。

此时朱厚熜对杨廷和正是言听计从,听说他来了,立刻召了进来。一见皇帝,杨廷和也没有多余的话,立刻就问:“臣听说皇上想召王守仁入京?”

朱厚熜点点头:“朕有这个打算。”

“皇上重用此人,是因为他平定江西之功吗?”

杨廷和这话问得有趣,朱厚熜想重用王守仁,当然是因为平叛之功。但杨廷和是朝中首辅,他说的话一字千金,现在却明知故问,那话里一定是有话的。朱厚熜忙说:“朕确是因王守仁旬日克贼,才略过人,如今朕登极未久,正要做一番事业,创一个升平,有这样的能臣不用,太可惜了。”

朱厚熜这人十分聪明,他说的话都在理上,但杨廷和有他自己的想法。略顿了顿:“皇上,据臣所知,王守仁平宁王之事,疑点颇多,所以先帝对王守仁一直未加封赏,就是顾虑在这些事上。如今陛下要重用此人,那臣心里这些话就不吐不快了。”

对杨廷和,朱厚熜是又喜欢又佩服,听他说“不吐不快”,立刻说道:“老先生在朕面前不必拘束,有话就讲。”

“臣听说王守仁在江西任南赣巡抚时,与宁王多有交往,宁王还曾对其手下人言道‘王守仁可用’。”

朱厚熜略想了想,笑着说:“王守仁确是有才,连朕都想用他,宁王说他‘可用’,这不稀奇。”

眼看这个皇帝真是比当年的正德皇帝精明十倍不止,反应之快让人惊讶,杨廷和心里有点儿紧张。可他要说的话非说不可:“臣还听说王守仁曾派手下一个叫冀元亨的学生私入宁王府邸与他密谋,另外宁王寿辰之日,王守仁也曾亲自从赣州赶往南昌拜寿,只是因为江上有风,误了一天,否则只怕就与宁王一起反了。”

“这个冀元亨何在?”

“已经死了。”

说了这句话,杨廷和也觉得是个破绽。所谓“死无对证”,拿死了的人说话,能起什么作用?悄悄抬头看去,果然见朱厚熜仰起脸来,皱着眉头,显然是不信。杨廷忙接着说:“臣还听说王守仁原本回南赣是想调集军马,和宁王一起谋反,可过吉安府之时,旁人告诉他,宁王并非谋事之辈,久后必败,又说宁王府里财富如山,王守仁动了贪念,这才转而调兵来攻宁王。又听说王守仁攻下南昌后纵兵大掠,杀人十万,将宁府财宝窃取一空,又纵火掩盖踪迹,这些财宝都被他转运回乡去了。”

半晌,朱厚熜缓缓地说:“若是如此就不该啦!杀人十万,这事必有无数人见了,还有宁府财宝,虽然偷着运走,也必有迹可查,待朕命锦衣卫查明之后,再定论吧。”

朱厚熜是个聪明透顶的人,早听出杨廷和所说句句都是诬陷。可正因为聪明,朱厚熜也猜出杨廷和专门来诬陷王守仁,必有缘故,只是这个缘故,首辅不愿意直说。

朱厚熜能从一个藩王世子变成君临天下的皇帝,杨廷和的拥立之功不可忽视。自从登极以来,朱厚熜对杨廷和十分器重,所以他虽然听出首辅是在陷害王守仁,却不能把这层纸挑破,无论如何都要给杨廷和留着脸面。

现在朱厚熜说要让锦衣卫去查实,这话模棱两可,既可以视为他不信任王守仁,也可以视为他在敲打杨廷和。事实上朱厚熜说这话既非不信,又非敲打,只是为自己争取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

朱厚熜虽然做了皇帝,可他却是藩王世子出身,根基总不那么稳固,需要有一批拥立之人,他的心里才能踏实。如今朝廷中拥立之功最大的就是杨廷和,所以朱厚熜总是尽量对杨廷和言听计从,借首辅的力量,打稳自己的根基。

另外杨廷和身为首辅,果然有才有德,堪称国之干城,自己登极以来,杨廷和所献之策都是极有用的,朱厚熜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笼络天下人心,坐稳奉天殿里的宝座,杨廷和功劳不小。

从这两条来算,那么朱厚熜就必须要对杨廷和“言听计从”,既然杨廷和不喜欢王守仁,那朱厚熜也就不该太喜欢这个人,不妨先不用他了。

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朱厚熜又渐渐感觉到杨廷和有些跋扈。这位首辅为人固执孤倔,仗着是三朝重臣,又有功劳又有本事,在朝廷里根子又深,对朱厚熜不是十分敬重,有时候犯颜抵拗,让朱厚熜心里很不痛快。

这么说来,杨廷和的话要听,又不能全听。王守仁这个人可以先不用,但也不能扔在一边不理。

想到这儿,朱厚熜已经拿定了主意:对这个王守仁先不用;但该赏的军功,要赏。至于对王守仁论功行赏嘛,这是个笼络人心的事,朱厚熜觉得就不必让杨廷和知道了。

把事情都想透了,朱厚熜脸上带了几分笑容:“朕又想了想,王守仁毕竟是功臣,若去查他,也不妥。但首辅之言也有理,这样一个人也不适合重用。这样吧,且改任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就不必上京了。”

杨廷和想要的就是这个,现在朱厚熜把他想要的全给他了,杨廷和大喜过望,赶紧谢恩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