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伍文定等人败退回来的半路上正好和余恩率领的官军相遇,眼看叛军并未追杀,两支军马合为一路,一起退回南昌城里。

在这之前守仁已经把整件事想透了,现在听说伍文定等人虽然败退,可叛军也并未追杀,反而登船而去,守仁更确信自己所料不错。今夜所遇不过是一路奇兵,胜败无碍大局。

可刚才几路军马在外头激战的时候,守仁在巡抚衙门大堂坐了一个多时辰,又把这一战相关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倒有了不少新的主意。

一来这一仗虽是小败,毕竟败了。先前余恩等人多不主张出城与宁王决战,倒想据城困守以待援兵,如今首战又告失利,这些人只怕要旧话重提,又搞那个“守城待援”,就算自己不准,强令各军勉力迎战,毕竟是挫了锐气。己方兵少,战船火器都不如宁王,锐气再失,那可不得了。二来自己部下的兵马大半是新召集的乡兵,这些人虽然勇猛,心却不齐,如果不时时整顿,只怕军心易散,这时候一场小败,正好严整军纪,把这些乡兵们警醒一番,免得他们疏懒起来,临敌之时不好指挥。三来今天出战的几个都是知府,文官带兵,本就决心不足,眼下决战在即,不狠狠激励他们一下,明日下了鄱阳湖,他们不肯死战,岂不坏事?

有这三端,王守仁下决心要把这几个知府好好整治一顿。

眼看几位知府一个个浑身是血,满脸是泥,跟着余恩一起走进大堂,守仁立刻虎起脸来:“本院传令时,你等一个个抢着去做先锋,如今却打了败仗回来!你等可知罪?”

说实话,今夜这一仗几个知府是拼了死命的。尤其伍文定折损了大半人马,自己也差点儿送命。现在听守仁厉声训斥,伍文定忙说:“都堂,今天这事实出意外,我等到黄家渡时,叛军已经设下埋伏……”

“胡说!叛军还在鄱阳湖里,哪来的埋伏!”守仁瞪着伍文定,提高了声音,“本院且问你,叛军现在何处?”

“他们登船退走了。”

“既是埋伏,为何你等败退时叛军不奋力追杀,反而乘船退去?分明是你等不肯死战,临阵败退,还在这里狡辩!”不等伍文定再说别的,守仁厉声喝道,“把这几个人推出去砍了!”

听了这话,不但四位知府都慌了手脚,就连赣州卫指挥余恩也吓了一跳,忙说:“都堂,伍知府他们虽然未能得胜,可也已尽力杀贼,不如让他们戴罪立功吧。”

“什么尽力杀贼!我等出来做官,食君之禄,奉天护民,皆当以性命报效才是,可这几个人贪生怕死,临阵退缩,于君不忠,于民不义!就算本院不杀他们,这几个人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这些文官都是读圣贤书的,最听不得“不忠不义”四个字,听守仁这样说他们,几个知府都气得满脸通红,伍文定梗着脖子叫道:“出战不利是伍某之罪,但都堂要杀我,姓伍的心里不甘,还请都堂给个人情,留下我这条性命,情愿到军前效力,战死方休!”

眼看把伍文定等人激得发起狠来,守仁心里暗暗点头:“宁王背主谋逆,天理难容,你等既知廉耻,本院也不多说了,估计叛军明早就到,你们随本院一起到鄱阳湖迎战,戴罪立功,再有临阵畏缩者,定斩不赦!”把众人训斥了一顿,见这些官员一个个重新鼓起了勇气,也就不再说这件事了,“诸位,叛军今天在黄家渡小胜一仗,明日必借此声势仍往黄家渡方向攻打。宁王谋反经营日久,所造战船巨大,火器威猛,我军正面交战无法取胜。可黄家渡这一带江边沟汊纵横,处处都是芦苇,我军皆是小船,正好隐在苇丛里。明日我军分成五队,伍文定领四百人、快船二十条出战佯攻,吸引宁王战船前来追赶,赣州指挥使余恩率官军一千、战船五十条随后接应,这两路都只许败不许胜,务必将叛军的前锋引向黄家渡,使他的前哨快船和后路大船分开。邢珣、徐琏、戴德孺各率军两千、战船一百五十条伏在章江两岸的苇丛中,多备喷筒、火罐、火箭,多配铳炮,待看到叛军前锋追击伍文定,与中路大船之间露出空隙后,听本院号令,三路齐出!咱们的战船小,火炮不敌叛军,可船小就灵巧,不要畏惧大船,只管冲进敌阵中心,近战速战,多用火攻,发火箭烧敌船的帆篷!那些大船帆篷起火,救无可救,只要他们阵势一乱,各军一齐向前冲杀,无令不得停止。”诸人一起领命而去。

果然,前天夜里宁王的军马在黄家渡小胜一仗,虽然并没站住脚,可这却是自宁王起兵以来最大的一个胜仗。到这时候刘养正也知道局势危急,再不鼓勇死战,宁王大军转眼就要覆没,于是悄悄和凌十一、吴十三约好,见了宁王的面,三个人立刻大吹大擂,硬说此战大获全胜,毙敌数千,大败王守仁于黄家渡口!

听说打了这么一个胜仗,宁王大喜过望,兴头一起,立刻命凌十一率所部一万精兵为先锋、刘养正为监军先行进发,宁王自己亲率两万精兵乘战舰直逼黄家渡!在他身后,都指挥葛江领中军三万人自后接应。

这时候刘养正并不知道自己的计谋已被王守仁看破,暗里还在想着或者王守仁已被自己吓住,三万大军都退回南昌城里固守了。和凌十一领着战船直逼黄家渡外,远远看去,只见江面上仅有几条小船游**,看不见更多的兵马。

眼前这个景象倒和刘养正设想的一样。

此时宁王的军马已经无路可走,唯一的机会就是把王守仁围困在南昌城里,期望能够破城,先消灭南赣这支军马,再依托南昌向周围府县攻伐,在江西省内建立一片根据地,回过头来迎战朝廷大军。

——不取南京,回援南昌,不说能否攻克,就算攻克南昌,从此坐困孤城,被朝廷大军合围,其实也是死路一条。

从安庆回撤的时候宁王已经败了事!对此,老谋深算的李士实已经灰了心,只是每天闷起头来喝酒,再不到宁王的船上去了。可刘养正自幼就以“神童”名闻江西,才高志大,这一辈子从不服输,到今天眼看无路可走,他仍然集合军马背水死战,以求一逞。

也就因为太过绝望,刘养正虽然精通兵法,却犯了急躁的毛病。眼看江面上只有几条快船游弋,刘养正就一厢情愿地以为王守仁已将兵马集于南昌,黄家渡这里无兵了,也不多想,命令凌十一率领战船向前猛攻!那些小船见凌十一的战船冲来,只远远地用碗口铳放了几铳,就慌忙掉转船头往渡口方向驶去。凌十一忙问:“刘先生,咱们追吗?”

“追!先把这几条小船打沉再说。”

眼看对方的船实在没有几条,又小,又避战而逃,凌十一也不犹豫,猛追过来。绕过一道港汊,见前面又有几十条小船,船上都是衣甲鲜明的官兵,当先还有两条大船,船上装着几门铜炮,冲这边“砰砰”地放了几炮,又放出几条“火龙出水”,都没击中。凌十一眼看遇到官军,也来了精神,挥刀大叫:“两翼靠上去,中路用佛朗机轰打!”战阵两翼的快船一起划桨向前飞驶,凌十一亲率十几条大船居中而来,架在船首的佛朗机炮向着官军的战船猛轰。

“佛朗机”是时下最犀利的火器,打得又快射程又远,尤其适合水战。现在凌十一手里几条大船共有二十余门佛朗机炮,一顿轰打,对面的官兵顿时大乱,大小战船争相退却。凌十一立刻挥军猛追过来。远处已经隐约看到渡口了。

眼看水战得胜,刘养正跳起来大叫:“快追上去,一直追到黄家渡,今天黄昏以前务必拿下渡口,连夜登岸,明早攻打南昌城!”

喊声未落,忽然听得身侧的芦苇**里号炮连连,无数小船驶了出来。这些船并不向凌十一的战船攻打,而是一窝蜂地向凌十一他们背后冲去。

此刻刘养正才注意到,前锋的快船冲得太急,和中路的战船竟已拉开了七八里宽的间隔,这些小船正不顾一切地向两军之间**,竟是要把凌十一的船队和宁王的大队隔开。

到这时才看出不好,已经来不及了。眼看赣州知府邢珣率领一百多条战船向中路猛扑,顿时与宁王的战船绞缠在一处。

此时朱宸濠竟是丝毫没有防备。

眼看前锋一战就将南赣兵击退,直奔渡口而去,朱宸濠也以为水战已胜,正在得意之时,忽然一支奇兵直冲出来,转眼间已经钻进战阵的中心,火箭喷筒乱放,火罐四下乱掷,朱宸濠手边这些战船虽然巨大精良,却吃亏在都太笨重,又措手不及,顿时已有十几艘船被对手点燃。

见了火光,听了号炮,隐在芦苇**里的徐琏、戴德孺两队战船一左一右冲杀出来,两翼齐出,四下围拢,铳炮齐发。

眼见中计,刘养正急忙命令前锋回撤。眼见对方退却,刚才诈败而走的两路官兵迅速回身杀来,就在港汊之间把刘养正、凌十一死死缠住。

眼看与宁王的战船相隔不远,却一时无法回身救援,刘养正几乎要给急疯了。回头看去,只见鄱阳湖上无数船只乱冲乱闯,那些大船一条接一条烧了起来。朱宸濠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藩王,哪见过这个阵势,惊慌之下,急令坐船后退。

眼看帅船向后退却,余下的战船顿时乱作一团,纷纷溃退。阵势大乱,后队战船眼看前面大败,也都吓得一窝蜂地乱跑,几万叛军、千余艘战船在章江上乱跑乱窜,到处炮声如雷,火光冲天。

这一场大战直到天黑才止。宁王的水师从黄家渡一路退回到四十里外的樵舍,江面上只留下了几百条被烧毁的战船和一万多具叛军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