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守仁好歹睡了一觉,正睡得香甜,忽然被人推醒,睁眼一看,却是杏儿:“先生不要作声……”
守仁一愣,低声问:“怎么了?”
“我刚才出去看了,船上少了一个船夫,后面拖着的小船也不见了。”
守仁一骨碌坐起身来:“什么小船?”
“这条船后面不是一直拖着条小船吗,可今天一早就不见了!船夫原来有八个人,现在只剩了七个……”杏儿回身往舱外看看,把嘴凑到守仁耳边,“先生,昨天你说要在吉安上岸,不去赣州了,那时候我走出舱,正好有个船夫就蹲在舱边上,好像在偷听似的。当时我也没把握,就没说什么,可今天小船没了,是不是这些船夫知道先生改去吉安,就派人上岸报信去了?”
想不到杏儿的心思还挺细,要真如她所说,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守仁他们从一开始就上了贼船!
说实话,千军万马不可怕,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糊里糊涂上了贼船!王守仁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等他想出主意,杏儿已经开了口:“先生,现在咱们已经上了贼船,斗也斗不过,走也走不脱。我有个主意想跟先生说说。”
眼下守仁并不相信杏儿能有什么主意,只随口说:“你说吧。”
“我刚才出去问了船夫一句,他们说船快到临江县了。我看这几个贼还没发现咱们识破了他,大概为了万无一失,一时没对先生动手,这是在等宁王的人马赶上来,那时候动手才有把握。咱们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今天夜里找个机会,先生悄悄游上岸,先到临江县去,我和尔古还留在船上,只要能拖到天亮,先生就脱身了。”
听杏儿说出这么个主意,守仁愣住了:“我走了你们怎么办?”
“尔古很凶的,那些人未必截得住他,而且他也会游水。”
“你呢?”
杏儿微微一笑:“先生不用担心,我是最会游水的。我家以前是扬州的船户,难道先生不知道吗?”见守仁一脸傻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先生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不认识我这个人一样!我问你:杏儿姓什么?”
一句话真把守仁给问住了。
杏儿在守仁身边都有十五年了,可守仁对这个追随在他身边的女子竟一点儿也没去了解过,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真就像杏儿说的,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杏儿也没工夫冲守仁使性子了:“咱们上船两天了,现在想想,这船一直走得不快,估计水贼都算计好了,船到临江府之前宁王的追兵肯定会赶到,过了今夜先生就走不脱了,所以千万不要犹豫。”
杏儿让守仁不要犹豫,可王守仁怎能不犹豫?
杏儿知道守仁的心事,也知道怎么才能劝他:“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只有你才能打败宁王,也许救出来的是一百万条人命。先生不是常说‘软弱是灭良知的刀’吗?在这要紧的时候怎么能软弱呢?”
到这儿,杏儿知道守仁已经被自己说服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说:“杏儿姓张,先生不要忘了。”
拿定主意之后,守仁只管待在舱里,装作若无其事。一直到下午,尔古从舱里出来,告诉船夫老爷想买点儿酒肉吃,让船靠岸。
几个船夫怕王守仁走了,死活不愿意靠岸,倒是自己拿出几瓶酒来,又提了两条鲜鱼,说是炖了给老爷做下酒菜。尔古也不多说,进舱和守仁说了一声,守仁也答应了。
天黑了,船夫们支起茶炉炖了鱼,尔古把酒菜端进舱里,自己走到船头和几个船夫喝起酒来。隐约听得舱里歌声袅袅,偶尔传来守仁的笑声,或高或低地说着话。好一会儿,声音忽然停了,又是片刻工夫,杏儿从舱里出来,走到尔古身边说:“先生喝多了,不大舒服,你来一下。”尔古忙扔下船夫回舱里去了。
船老大冲手下人使个眼色,一个船夫忙站起身悄悄跟过去,往舱里一瞄,只见守仁盖着被子躺在舱板上,满脸通红,舱中满是酒臭味儿,那船夫随即缩了回来,冲船老大点了点头。
这时杏儿端着个铜盆出来,向船老大讨些热水端进舱里,只听里面传来呕吐之声,杏儿低低地叫了一声,从舱里快步出来,站在船舷旁的渔灯底下,拿一条汗巾在身上擦拭,原来是被守仁吐脏了衣服。
眼下正是六月天气,热得厉害,杏儿身上的衣衫本就单薄些,现在被守仁害酒闹得手忙脚乱,鬓发也有些散乱了,嘟着嘴侧着身站在灯下擦拭。船上几个都是粗人,又吃了些酒,心里本就发热,忍不住偷眼盯着她看。杏儿却没察觉,只管低头收拾衣服。
这时尔古又从舱里出来,端着铜盆往船后梢走去。杏儿这里一扭头,正看见几个船夫的轻薄样子,又羞又气,呵斥道:“你们看什么!小心我叫老爷打你!”边说着厉害的话,飞一样逃回舱里去了。几个船夫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几个船夫哪里想到,只这一闹的工夫,王守仁已经悄悄下船,潜进赣江里去了。
原来刚才端着铜盆从舱里走出来的并不是尔古,却是守仁。
事前守仁和杏儿、尔古三人早已谋划好了:尔古到船头引几个船夫吃酒;守仁这里悄悄换上了尔古的衣服,用被子盖住,躺着假装醉酒;杏儿找借口把尔古叫进舱,自己又跑出来故意在灯下擦弄,又冲他们发脾气叫喊,吸引那几个人的注意;守仁借这机会端着铜盆出来,不动声色走到船后梢,一俯身悄悄翻出船舷,两手扒住船帮,双脚触到江水,一点点把身子放下去,终于悄没声地下了水,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松,潜了下去,尽力往江边游来。
等守仁再露出头,那条大船已经走出老远,隐约听到船夫的笑声。守仁吸了口气,又往水里一潜,再冒出头时已经到了江岸边,扯着芦苇爬上泥滩,浑身湿淋淋的,最后往那大船上看了一眼,转身往下游走了。
守仁走了,尔古和杏儿也算是放了心。当下尔古抱了一条被子在舱外打横铺下,自己躺了下来,不一会儿就鼾声如雷。杏儿也进了船舱,抽上舱门,再没动静了。
其实尔古这里并没有睡,一直留意着船上的动静,隐约听到这些水贼低声商量,却不见他们有什么动作,显然这几个家伙以为守仁喝多了酒,已经歇了,都放了心。就这么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天光已经大亮,杏儿在舱里仍然毫无动静,尔古这边也接着装睡,忽见几个船夫凑到船尾往江面上看,继而交头接耳,都是一脸喜色。尔古爬起身来往他们眼睛看的方向望去,却见远处江面上出现了三条快船,扬帆拨桨飞一般往这边划来。
追兵到了!
尔古暗暗吃惊,知道眼下不能耽搁,看江岸上正是一片荒野,此时上岸倒是个脱身的机会,就上前轻敲舱门,杏儿开了门,尔古低声说:“后面好像有贼船开上来了,只怕这些贼马上就要动手,咱们得赶紧脱身。”见杏儿满脸惊惶不安,忙说,“你先下水,让我挡他们一阵。”
话音刚落,忽然舱外人影一闪,一个船夫探头向里面张望,见舱里只有尔古和杏儿两个,大吃一惊,立刻叫喊起来,船后梢的水贼一齐抽出刀赶杀上来。尔古提刀冲出舱来敌住众贼,回身冲杏儿叫声:“快走!”
杏儿慌慌张张钻出舱来,几步抢到船舷旁,看着眼前滚滚江流,只觉得头晕眼花,一步也不敢往前挪动。
这时船上的几个水贼已经和尔古拼杀在一起。船上地方狭窄,尔古以一敌七,实在施展不开,眼看杏儿不肯下船,他自己哪里肯走。把牙一咬,挥刀迎了上去,两个水贼分从左右冲上来阻截,尔古低头从两柄钢刀的缝隙中闪电般硬冲过去,右侧一人挥刀砍来,却不想尔古这个彝人动起手来却与众不同,竟不招架,身子往前一扑挺刀刺向对方肋下,水贼没想到尔古用这种拼命的招数,手里的刀还没砍落,已经被尔古一刀从小腹捅进,从后背穿出,尔古也不抽刀,横过身子一撞,水贼的尸首扑通一声摔进了江里,尔古回过身来,又使出同样的招数猫腰往上一扑,顿时又把一个水贼捅翻在地。另一名水贼举着一条钩杆从背后打落,尔古来不及回身,咬着牙将身子尽量前探,到底被杆顶上的铁钩狠狠挠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鲜血四溅。尔古叫了一声,身子着地一滚,闪到一边,爬起身来不顾性命地尽力遮护在杏儿身后。
这时另外几个水贼已经同时扑上,围住尔古挥刀乱砍,没人掌舵的大船也在江中打起转来,身后的三条贼船迅速赶了过来。尔古一个对付五个水贼,一个不留神肩膀上又挨了一刀,眼看情势异常危急,再不走就真走不脱了,边拼命遮架边冲杏儿叫着:“快走!后面的贼船就要到了!”
到这时候杏儿也没有退路了,只得把眼一闭,扑通一声跳下水去。
见杏儿已经下水,尔古瞪起眼来嗷嗷怪叫,双手抡刀直扫横劈,把几个水贼逼得纷纷后退,腾出一个空子,回过身来也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