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在南昌公然起兵谋反,杀了江西巡抚,拘禁官员,这一切王守仁毫不知情。此时的他正坐着一条官船沿赣江而下,到南昌来给宁王贺寿。眼看大船已经驶到丰城县境,忽然从江岸上撑出一条小小的渔舟,直向官船划了过来,舟上一个人使劲冲大船挥手,离得远,听不清他在喊什么。尔古跑到守仁身边:“大哥,小船上那人好像是冀先生吧?”
听说来的是冀元亨,守仁心里一惊,忙命官船落下帆来等着。转眼工夫,小舟已经靠到近前,冀元亨跳上船来第一句话就是:“先生,宁王谋反了!”
守仁大吃一惊:“你能确定吗?”
“宁王谋反时学生就在王府里,事先得了消息逃出南昌城,又怕消息不确,不敢远离,就在城外等着,今天一早南昌忽然七门紧闭,城上到处都是兵马,又有无数流星快马出城往各处传令,宁王肯定是谋反了。”
宁王一反,南昌就失控了,江西一省大半也保不住!可眼下王守仁两手空空,毫无办法。只能在最实际的地方着眼,想了一想:“宁王叫本院来给他贺寿,本是想要杀我。现在他一定知道我离开南赣,已经到了南昌附近,立刻会派水陆兵马来追赶,走陆路不安全,只有走水路。”
尔古忙说:“江上刮的是南风,咱们从南昌顺流而下,回赣州却是逆流而上,不好走。”
“官船太重,逆风逆流确实走不动,咱们找一条渔船逆流上行就好走了。”守仁转向冀元亨,“宁王眼下一定急着杀我,所以他就算要追,也是来追本院。我看这样,本院坐船走水路回赣州,吸引宁王的注意,你是个普通的举人,只要离了南昌,宁王手下就认不出你,你下船走旱路先回赣州,通知雷济,让他把宁王谋反的消息传到各府各县,集合乡兵准备迎战。只要咱们手里有了乡兵,就有办法可想了。”
眼看情况异常紧急,冀元亨急忙动身。守仁命令官船又往下走了几里,在岸边泊住,自己换下官服,戴上一顶方巾,穿了一身天青色夏布袍子,扮成书生模样。尔古换上一身短衣,把长刀包起来随身背着。杏儿也换了衣服,随身带一个小包袱,都收拾好了,看着守仁笑道:“先生,咱们到了码头跟那些船家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
“就说咱们三个是什么人呀?”杏儿不等守仁说话,自己先说,“这样吧,先生就说是吉安府的举人老爷,尔古是老爷的随从,我呢是举人老爷新娶的小夫人……”说到这儿脸上不由得悄悄一红。
这时候守仁哪有工夫动这些小心眼儿,顺嘴答应道:“就这么说吧。”
三个人沿江而上,到了码头,这里倒有不少船只,可一说要去赣州,这些船家都不答应,异口同声地说江上风大,逆风逆水的走不成。来回问了十几条船,终于有个船家松了口:“小人船上伴当多,使得动桨,这位老爷一定要去赣州,小人倒是可以尽力,只不过船钱……”
“这个好说,我多多给你就是了。”
听说有钱,船家就请守仁上了船。他这条船倒不是打渔的,看着还干净,连船老大一共八个人,船后还拖着一条小舟,把守仁他们请进舱里坐定,八个船工使开桨,这条船离了码头,顶着水慢悠悠地往上游行去。
就这么走了一个下午,慢吞吞地实在没行出多远,守仁心里急得不行,可眼看逆风逆水,实在没有办法。
天黑后船在岸边泊下,守仁下了船,坐在岸边看着夜空发呆,杏儿拿件衣服从舱里出来,替他披在身上,低声说:“先生不要着急,咱们走得慢,宁王那些人也慢,未必追得上。”
守仁并不答杏儿的话,仍然坐着发愣,半晌才说:“你知道这一仗打起来,天下会是什么样子吗?”
打起仗来天下是什么样,杏儿并不知道,也不害怕:“有先生在,这些反贼长不了的,先生一定可以把宁王剿灭,就像对付南赣的山贼一样。”
“不一样,南赣的‘山贼’是流民、是百姓,给他们一条活路,这些人就不再做贼了。可宁王是一心一意要夺取天下的人,手下兵多将广,一旦杀出江西,还有更多人响应他,用不了多久,只怕整个江南都会落入他的手里,从此兵连祸结,伏尸百万!到最后不管谁胜谁败,倒霉的只能是老百姓。现在天下的官儿都在算计着是归顺宁王还是效忠朝廷,谁也不会替老百姓设想。”守仁轻轻叹了口气,“百姓越是穷苦,有野心的人就越会借机发难。一打仗,百姓更苦了,活不下去了,只好都去当兵,杀人放火,结果仗越打越凶,百姓越发活不下去,弄到最后,打死的是百姓,饿死的是百姓,百姓杀百姓,倒成就了别人的富贵。几千年都是这样,一次一次的,就像元曲里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以前的老朋友也有一句歌唱得好:‘若言世事无颠倒,窃钩者诛窃国侯……’”
王守仁的忧急,就是杏儿的忧急;王守仁的心事,就是杏儿的心事。见守仁一脸愁容,杏儿拉过他的手低声说:“先生不是常说‘知行合一’吗?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中间没有一丝隔阂,没有片刻犹豫。现在先生做的事就是‘知行合一’。咱们绝不归顺宁王那些杀人放火的恶狼,也不去效忠什么正德皇帝,只是凭着先生的良知一心拯救江西一省、江南几省的老百姓,只要咱们到了赣州,有了兵马,先生就能救人性命了。”
男人的心事,只有那个一心爱他的女人才能懂得。眼下杏儿说出来的,正是王守仁心里明明知道却又不敢多想的东西。王守仁不由得又轻轻叹了口气,觉得心里比刚才轻松多了,冲着江岸边那一点渔灯发起愣来。
杏儿在守仁身边静静坐着,过了会儿,试着把身子微微倚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觉得守仁并没有什么反应,又鼓起勇气往前多靠过来一点儿,轻轻把脸挨着他的肩膀。脸颊感触到了男人的骨骼肌体,鼻子里嗅到男人身上淡淡的气息,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窃喜,既不敢再向前靠,怕守仁发觉了,又舍不得退缩回来,只好就这么坐着,心里热乎乎的好像火烧一样。
跟了这个男人十五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杏儿竟然可以坐在他身边,这么轻轻地倚着他,一时间杏儿心里有些迷糊,隐约觉着:这个男人,其实离她也不是很远……
忽然,王守仁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来,顿时把杏儿的美梦惊破,还以为守仁要冲她发脾气呢,吓得身子都瑟缩起来。却听守仁大叫着:“北风,这刮的是北风!风向转了!”
风向转了,江上刮起北风来了!
王守仁三脚两步跑上船,把船夫们叫了起来:“有顺风了,快把帆张起来,咱们连夜上路。”
船老大困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老爷,这都快后半夜了,明天天亮再上路吧。”边说边打着哈欠,几个船夫也都东倒西歪,没一个人起来升帆。守仁吼道:“我有急事要去赣州,哪有时间耽误,到时候多给你们船钱就是了!”见船夫还是不肯起身,不由得焦躁起来,回身吼了一声:“尔古!”尔古二话不说回身钻进船舱,再出来时,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瞪起一双斜吊的眼睛,龇牙露齿满脸凶相。几个船夫吓了一跳,再不敢偷懒,一个个爬起身来,升了船帆。大船连夜往赣州驶去。
从半夜里转了风向,第二天一整天都是北风,大船借着风力桨力,走得快了不少,王守仁心里总算踏实些了。
入了夜,守仁把尔古找过来:“我又想了想,回赣州一是路途太远,二来赣州离南昌也太远了,不如到吉安府去。吉安知府伍文定是个能臣,他手下的乡兵也靠得住。这样,我先在吉安下船,你们两个继续坐船到赣州去,我写一道公文你们带上,晓谕各路乡兵、官军都到吉安会齐。”
听说守仁要去吉安,却让自己先回赣州,杏儿有点儿不愿意:“让尔古带着公文回赣州就行了,我跟在先生身边,日常起居也有个照应。”
“我一到吉安就要开战,这一仗不同于剿匪,宁王兵力胜我十倍……”守仁怕杏儿担心,没把话说下去,又想了想,换了个说辞,“你一个人在赣州也不好办,这样,我让冀元亨送你回山阴老家去吧。”
一听这话,杏儿又急又气,不由得使起性子来了,带着哭腔说了句:“我不走,什么赣州、山阴我都不去!先生在哪儿我就在哪儿!”起身出舱去了。
杏儿平时温顺厚道,可倔强起来着实不好对付,偶尔使个小性子,守仁也拿她毫无办法,只好对尔古说:“你一个人回赣州吧,这道公文务必送到雷济手里。”话刚说完,杏儿又钻进舱里,在守仁身边坐下,又抬眼往舱外看,满脸狐疑。
守仁没注意到杏儿的神色,杏儿自己想了想,也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