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 1)

南赣巡抚王守仁进驻漳州城的时候,长富村之战已经打响了。

这一次王守仁把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先是擒了山贼的眼线,又使个“将计就计”,通过眼线把假消息传了出去,同时官军不从漳州进兵,反而远走赣州,詹师富等人事先未得到半点儿风声,甚至把官军的集中调动误当成了“去赣州整训”,毫无防范,只管待在长富村里享福,想不到几路官兵忽然乘夜掩杀过来,五路齐攻,顿时把长富村的山贼打了个落花流水,仓皇逃窜。刚逃到大伞、芦溪,又被早已埋伏在这里的官军打了个埋伏,前追后堵,四下围定,眼看已经陷入绝境。

有了这套精妙的布置,王守仁早已料定长富村一战必胜,左右无事,就随便找了本书来翻翻。正在消磨时间,杏儿捧着一壶新茶推门进来,见守仁斜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书看,笑着说:“先生可真行,一点儿也不急。”

守仁把书放在桌上,笑着说:“急也没用,干脆不急了。”

其实这是王守仁生平第一次指挥军马,而且他到赣州开府上任时间太短,对手下官兵全都不熟。虽然自己的计划已经考虑了很久,可真的实行起来,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不过这些年王守仁早把性子磨出来了,知道心里越着急,表面上越不能急,说几句笑话,找一点儿忙碌,就把焦躁岔过去了。现在看了会儿书,喝了两碗茶,又觉得手边无事可做,有点心急,就对杏儿说:“反正闲着没事,你平时看书有什么想不通的地方,可以问我。”

见守仁倒有闲情,杏儿想了想,问守仁:“先生平时总说人要立志,可说来说去,‘志’到底是什么呀?”

“志就是人给自己定的理想、目标,也是做学问的着力点。读书,思考,修养心性,最终目的是什么?这个心里要一早就弄明白,把这个弄明白了,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再去做,就有了精神,这才能够成功。就像种树,先要把树根插在土里,弄得稳稳当当,这样树才能长起来。”守仁指着身边的椅子让杏儿坐下,“很多人岁数也不小,读书也不少,可你忽然问他一句:‘你这一辈子的理想是什么,立的志是什么?’他张口结舌答不上来;或者胡言乱语说几句无聊的废话,想取个笑,混过去;或者说些什么出家、修行、空寂、虚无之类颓废无用的话。这样的人就是没有理想,没立志向。”

杏儿想了一想,笑道:“这样的人好像很多哦?”

“很多!市井乡里大半的人都误在这上头了!”

“‘误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做人一旦失去了志向,失去了理想,就容易迷失方向,走上邪路。有些成了同流合污的‘乡愿’之徒,有的成了毫无生气的庸碌之人,也就是市井里说的‘混事虫儿’,要是成了这样的人,一辈子也算白活了。这就像一棵树,枝条叶子都长出来了,根却没扎稳,风一刮就倒在地上,成了废物。”

听守仁说得有趣,杏儿笑道:“我就是一个混事虫儿,心里什么志向都没有。”

王守仁的感情虽然迟钝,毕竟他的心眼儿里对杏儿也很亲近,听她说这话,赶紧哄她说:“你不是说要拜我为师读书做学问吗?一个女孩儿家有这样的主意,也算立志了。”

守仁这句哄人的话倒让杏儿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悄悄撇了撇嘴。

自从弘治十七年来到守仁身边,前后跟了他十三年,眼看着自己都快三十岁了!可在这个傻子嘴里,倒成了什么“女孩儿家”了。

最气人的是:杏儿明明是守仁的屋里人,可这“女孩儿”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呀……

自从守仁夫妇过继了正宪这孩子之后,杏儿就对守仁悄悄改了称呼,再也不叫守仁“公子”,而是改叫他“先生”,又开玩笑说要拜守仁为师,跟着他读书做学问。其实杏儿读什么书、做什么学问呀!这都是在找台阶给守仁下,不让他为难。可到今天杏儿才知道,敢情这个傻子压根儿就没品出自己话里的意思来!

杏儿这些意思夫人都看出来了,王家上下的人大概都看出来了,只有这个笨到极点的王守仁,死活看不出来……

可杏儿早就已经说服了自己,不耍这些小性子,因为她现在明白了:要是跟男人生气,只怕天下的女人全都被气死了!何况眼下守仁正在给她讲学问,也不是使小性子的时候。就硬在脸上挤出个笑容:“那立了志之后又怎么办呢?”

守仁这个人在大事上聪明无比,可在情感这些事上却是个傻子,从来看不出女人的心思脸色,只管接着杏儿的问题答道:“一个人立了志,就要常常在心里念叨着。只要常念叨,就不会忘了自己的目标,这样一来就能持之以恒地用功下去,时间一长就有成绩了。”

“这么说就是要多读书才好?”

守仁忙摆摆手:“不能只是读书!要做‘知行合一’的修身功夫。”

杏儿连连点头,又问:“那我平时应该怎么‘知行合一’?”

王守仁想也没想立刻答道:“‘知行合一’就是良知一发动,行动立刻跟上,你心里生出什么样的良知,立刻依着它去做,一定不会错。”接着问杏儿,“你日常生活中有没有感觉良知发动?有没有照着去做呢?”

听了这话杏儿“哧哧”地笑,半天才说:“我可没有先生这样的本事,平时只想一件事,就是怎么伺候先生,只要先生吃得好、穿得暖、睡得香,我就开心了,这算不算是个‘良知’呀?”

“一心一意伺候先生”算不算良知呢?王守仁琢磨半天,终于点头:“你这也算个良知吧。”说着自己也笑了。

王守仁这话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可杏儿自己又一想,却悄悄羞红了脸。

杏儿是个最简单的人,她心里总共只有一个念头——当然这也是个良知,就是一生一世跟着王守仁,实心实意对他好,尽心尽力照顾好阳明先生的饮食起居。其他的事,杏儿连想也不去想。

就这么一直伺候下去,一直相处下去,直到有一天,这个男人忽然开了窍,拿出一点儿温存体贴、真情实意来待她。

不用多,杏儿也不敢要得太多,有一点点就够了。

和杏儿说笑几句,守仁心里不像刚才那么急了。正在这时,房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隔着门说:“都堂,前敌军报到了!”

守仁赶紧走出来:“情况怎么样?”

“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来报:今天一早各路官军从长富村至阔竹洋、新洋、大肆、五雷、大峰等处与贼作战,现已擒斩四百三十余名,山贼大败而逃,又被官军占领大伞、芦溪等处隘口,将山贼尽数困于芦溪、莲花石、大伞之间,福建、广东各军齐进,可望一鼓而歼。”

听了这个消息王守仁眉开眼笑,连叫了几个“好”。转念一想,此时前敌激战正酣,如果能调一支兵马去增援一下更好。就把杨璋找来,命他带三千人马到莲花石一带助阵。

杨璋领兵进发以后,王守仁心里更踏实了,晚上早早休息,只等第二天收到“全歼山贼”的捷报了。

哪知刚睡到半夜,却听外面有人叩门,守仁迷迷糊糊地问了声:“是谁?”

“都堂,胡都司回来了,有紧急军情禀报。”

一听胡琏回来了,守仁赶紧披衣起身迎出来,一见胡琏不禁愣了。只见这位总率前敌的福建指挥副使满脸尘土硝烟,神情气急败坏,左臂缠着一块白布,上面浸出一片显眼的血迹。守仁忙问:“胡都司受伤了?”

“伤倒不重。”胡琏气得呼呼直喘,“都堂,被围在莲花石的山贼已经破围逃回象湖山了!”

守仁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本来我们几千人马已经把山贼围住,正在四面夹攻,眼看就要得手,想不到詹师富一伙人集中力量向大伞方向突围,守在大伞的广东指挥佥事王春畏敌如虎,引兵退却!以致贼众从大伞突然冲出合围,我帐下的指挥使覃恒当场战死,老子也让山贼捅了一枪!这条命差点儿送了!”

听胡琏一说,守仁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一番精心布置,顺利将山贼合围,应该手到擒来,想不到最终还是被他们突围而走。守仁来赣州后已经问过当地人,知道象湖山号称天险,官军多次围攻不能取胜。现在詹师富逃回老巢,再想引他出来就难了。

可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这次派去剿匪的官军来自三个省,统兵官就有好几个,守仁和他们哪个也不熟,不能只听胡琏一面之词就去处置广东方面的统兵官。琢磨了半天,只得说:“胡都司不要着急,毕竟官军在长富村打了一场胜仗,后面只是小挫,无关大局。既然都司的伤势不太重,能否陪本官到大营走一遭?”

眼下胡琏对广东兵一肚子火,见守仁想去巡视各营,也希望他收拾广东兵一顿,顾不得身上有伤,点了五百骑兵和守仁一起往象湖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