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王巡抚初设十家牌,广东兵受挫象湖山(1 / 1)

(一)

凌十一出城的第二天,王守仁也离了南昌,沿赣江而上,直抵赣州城。

别看南赣一带匪患猖獗,民不聊生,前后几任南赣巡抚毫无作为,可这座南赣巡抚衙门却修得气势恢宏,非同小可。大街正中高搭仪门,左右两座高大的汉白玉透雕獬豸纹石牌坊,一为“抚安”,一为“镇静”。其后是三间六扇包着铜钉的辕门,圈着两丈多高的青砖大墙,正门后是个宽敞的院落,青砖墁地,打扫得一尘不染,七磴青石台阶上去是衙门正堂,当中摆着一尺多厚的楠木帅案,铺着虎皮的红木高脚双扶青狮抟宝搭脑太师椅,后有金漆彩绘的麒麟吐日高大影背,左右摆着两排油亮的花梨木大圈椅,再过去是二堂、三堂、议事堂、后堂、赏功所,穿堂两廊尽是描金绣彩、画栋雕梁,一层层火红朱漆的大门,一道道仪门廊庑,直到后院才是巡抚大人的书房寝所。穹堂峻宇,高拱崇墉,规制壮丽,把初来乍到的王守仁看了个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这座豪华的巡抚衙门倒让王守仁想起庐陵县那个破烂不堪的县衙来,心里顿时明白:原来这衙门口儿有讲究,那些爱惜百姓实心办事的官,必是住在破屋里;越是这不办人事的官衙,越修得壮阔大气,威风八面。

这时江西按察司分巡岭北道兵备指挥副使杨璋、江西都指挥佥事许清、赣州卫都指挥余恩、南赣守备郏文以及赣州知府邢珣、南安知府季敩、汀州知府唐淳等一众官员纷纷上前和守仁见礼。其后是巡抚衙门的主簿、典史、经历、照磨各级属员上来拜见堂官,一两百人鱼贯而前,赔着笑脸冲守仁打躬施礼。守仁和各人一一打着招呼,暗中留意,果然在人堆里看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南赣巡抚衙门主簿胡升。

这个胡升五十出头年纪,是个笑嘻嘻的矮胖子,一张肉墩墩的赤红脸,长着个沉甸甸的酒糟鼻子,两只无精打采的金鱼眼里满是血丝,眼泡子鼓鼓的,一看就是个好酒贪杯的人。守仁心里暗暗把此人挂了号,和各位官员应酬了一番,自己回后堂歇了。

后面的三四天王守仁每天把附近几个府的知府聚在一起询问匪情,召集部将询问军情,来来回回都在弄这些事。

一直到了第五天头上,王守仁把江西副指挥使杨璋和主簿胡升叫到书房,跟杨璋商量:“杨都司,本院到任南赣也有些日子了,把贼情大概摸了摸,觉得局势并不如早先想的那么严重。眼前最麻烦的就是漳州城外长富村里的詹师富,这路贼好不嚣张!竟然跑到离漳州府城几十里的地方屯扎,沿道掳劫商民,不把官军放在眼里。本院初到治所,绝不能任这些山贼放肆!我已传令给福建副指挥使胡琏,让他立刻调五千兵马赶到漳州会齐,杨都司也调五千江西兵马,明天一早就开拔,两路大军合击长富村!”

王守仁这几句话顿时把杨璋说傻了眼:“长富村里的詹师富是个凶恶的大贼,手下有好几千人,在当地布置严密,没有十足的把握就贸然出兵,只怕不太妥当。”看了一眼守仁的脸色,又把口气放缓了些,“末将和福建的胡都司一起进兵也不是不行,可两路兵马一定要协同得好,才能把仗打好!现在都堂命福建兵马到漳州会齐,却让末将的兵马明日开拔,一来一去错开了足有两天时间!到时候只怕江西兵马先到,福建兵却来不了,这个仗就不好打了!”

守仁略想了想,点点头:“都司言之有理。这样,命福建兵马不进漳州,直扑长富村,你看如何?”

见王守仁是文官统兵,根本不会打仗,杨璋苦起脸来:“就算这样安排,江西兵马还是比福建兵早到一天……”

见杨璋一个劲地诉苦,王守仁不耐烦起来:“杨都司,本院刚到任上,第一个令就行不下去吗?长富村的贼最多两千人,江西兵五千,福建兵五千,这是一万人,哪一路率先赶到都足够收拾山贼了,杨都司推三阻四,倒让本院难办。”说着皱起眉头盯着杨璋。

见巡抚大人耍起官威来了,杨璋满心不痛快。可人家毕竟是巡抚,不遵令也不好看。犹豫了半天才说:“就依都堂吧。”嘴里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守仁回头对主簿胡升说:“你去写一道公移文书,命福建副指挥使胡琏调集精兵五千即刻出发,和江西兵马会攻长富村,写好速速拿来用印,今天就发出去。”胡升赶紧一溜小跑出去了。

胡升一走,王守仁立刻取过纸笔顺手写了个“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巡抚南赣王守仁到任提点军机,特知会福建兵马都司,务须小心贼情,加紧操练,不得松懈”的公文,盖了印,先收在一边,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喝着,等胡升前来复命。

片刻工夫,胡升拿着写好的公移文书进来。守仁大概看了看,用了印,装进文袋,吩咐胡升:“去叫中军来,把文书发出去。”眼瞅着胡升出去了,守仁赶紧打开文袋,把调兵的文书拿出来撕了,把自己刚写的那道满是空话没有用的公文塞了进去。

这时胡升也把中军找来了,守仁当着俩人的面把文袋封好,摁上蜡签递过去:“赶紧送出去!军情紧急拖延不得!误了公事本院治你的罪。”中军赶紧把公文收起,飞跑出去了。

到这时候套子也布得差不多了,守仁把胡升打发出去,自己在书房里坐下胡乱找本书看,直到黄昏吃过晚饭,才又把杨璋和胡升一起找过来,对杨璋说:“都司,本院又静下心来想了想,觉得长富村里的詹师富实在是个大贼,官兵和他交手还需谨慎,本省兵马不宜轻动,所以先不出兵了。”

守仁这句话把杨璋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守仁也知道他一定恼火,这时候先不说别的,只说:“虽然兵马不动,但贼情不可不察。都司多派坐探到长富村一带仔细观察詹师富的动向,有任何异动,马上回来报知。”

眼看新来的南赣巡抚分明是个半疯!杨璋真是无话可说,只得胡乱答应一声,出去布置了。守仁回身对胡升说:“胡主簿,大战在即,公移必多,本院在书房旁边给你腾了间屋子,这几天你吃在这里睡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胡升忙说:“那小人去把被褥取来……”

“不必,本院都替你准备下了。今天晚了,你先休息吧。”守仁回身把尔古叫进来,“你陪着胡主簿,把大门关起来,三天之内,绝不准胡主簿走出房门一步,就算大小便也不准出屋,外面的人也不准进来,更不能让人来和胡主簿说话。把你的刀挎上,有人要进要出的,你就给我砍了他!”尔古答应一声,跟着脸色灰白的胡升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里,胡升待的那间屋闩了大门,里面毫无声息,只有吃饭的时候由杏儿把饭端来,尔古开门接过吃食,立刻把门闩上。守仁也在隔壁书房里用功,每天又抄又写地忙个不停。

这天杏儿来给守仁送饭,进房一看,只见案上、地上到处摆满了一大片纸头儿,大的有锅盖大小,小的只有巴掌大,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也不知守仁搞的什么名堂,想帮他收拾一下,刚一弯腰,守仁赶紧说:“别动,这些都是有用的。”

男人们要是做点儿有用的事,一定会搞得天下大乱,还不让人收拾,杏儿也没办法,只好直起腰来问守仁:“这都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这几天琢磨出来的一套东西,叫‘十家牌’。现在先写在纸上,将来依着格式做成木牌发到各县各乡、各家各户去。”守仁指着地上这些纸头,“我是这么想的:以后不论府、县、乡、村,凡有人聚居之地,就把每相邻十家编为一‘牌’,由官府专门制一块大牌,上面写明某县某坊,下面逐一写明此坊下属某人某籍……把这十家所有人丁情况都列在牌上,再选一个‘甲头’来负责,把甲头的名字也写在牌上。然后十家轮流执掌这块大牌,每天早晚各到相邻人家去查看一次,某家少了某人,去了何处,做什么事去了,何时能回来,某家多了某人,此人姓甚名谁,从何处来,来做什么事,一定要仔细询问清楚,然后把情况逐一通报给牌上的十家人,让大家周知。如果觉得来人可疑,就应该报官;要是有贼情却隐瞒不报,出了事,十家一起论罪责罚。”

杏儿把那块锅盖大小的纸片子看了半天,似懂非懂,又看那块小牌。

王守仁又说:“这种小牌每家每户都要有一块,上面写明:某县某坊民户某人,属于某坊某里长管辖下。如果是军户,要写明是在某将领统帅之下,该管的旗校某某管辖之下。如果是匠户,要写明某里甲下属,做什么手艺。如果是官户,要写明隶属某衙门某官属下。对于外地来的‘客户’尤其要特别注意,一定让他写明自己原籍在某地某里甲属下,现在做什么事,在何处当差,‘客户’在本地买了田地的,要写清田地在本县什么地方,原来买的是谁的田,作证担保是什么人。写明这些之后,再报出家里男子几人,都是某某,年龄多大,现任何职,做何营生,有何专长,患何残疾。家里女性有几人,房屋有几间,眼下有无客人居住。没有客人居住就写一个‘无’字。如果家里有客,就要写明客人从何而来,到此做什么,写明之后贴在牌上,以备查验。客人走后,则将帖子揭去,客人栏上仍填一个‘无’字。”

守仁说了一大堆话,杏儿看也看不懂,听也听不明白,实在不感兴趣,只问:“先生搞这个东西做什么?”

“宋朝宰相王安石搞过一个‘保甲法’,每十家为一保,选一人为保长;五十家为一大保,选一人为大保长;十大保为一都保,选一人为保正,一人为副保正。后来又让相邻农户二三十家排成一‘甲’,选一个甲头,这一套东西很好,现在乡里所用的仍是这套制度。可保甲制仍然不够完善。我就想出这个办法来。用此法不但可以防止盗贼潜入城乡,还能确切了解各乡各坊人丁情况,有需要时调用起来也很方便。当然,主要还是为了防盗,十家连为一牌,自保互查,一家有事,九家邻居一齐来管,盗贼奸人都不敢来,大家都能得个平安。”

杏儿是个女人家,针线刺绣、饮食起居样样在行,可这一套制约乡里防盗防贼的东西跟她的脾性不合,怎么也听不明白,只说:“用这个办法也未必防得住贼吧?”

“当然不能尽防,总归有用就好。”

杏儿撇撇嘴:“可是这套东西好麻烦,百姓怕是不愿意做这个事。”

守仁也知道“十家牌法”比较烦琐,百姓一开始未必接受,不过在这上头他也有打算:“十家牌法不但可以严察山贼眼线,还能使邻里间守望相助,从府、县、坊、里一直推广到底下的乡村,效果会越来越明显。当然,刚试行的时候百姓可能不习惯,有怨言,可这东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麻烦,时间一长大家感觉到好处,就会自动照办了。”

在这些事上杏儿没什么主意,既然守仁说得这么好,她也就信了:“这套办法怎么推行下去呢?”

“我已经写了案行文书,命所属各府县掌印官亲自督办,沿街逐巷依次编排,务必在一个月内办妥此事。”守仁这里还在啰唆,杏儿已经听得烦了,顺手拿起桌上一张告示:“这个又是什么?”

“是告谕各府父老子弟的告示。”守仁拿起告示念道,“告谕父老子弟:今兵荒之余,困苦良甚,其各休养生息,相勉于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和妇从,长惠幼顺,勤俭以守家业,谦和以处乡里。心要平恕,毋怀险谲,事贵含忍,毋轻斗争。父老子弟,曾见有温良逊让、卑己尊人,而人不敬爱者乎?曾见有凶狠贪暴、利己侵人,而人不疾怨者乎?夫嚚讼之人,争利而未必得利,求伸而未必能伸,外见疾于官府,内破败其家业,上辱父祖,下累儿孙,何苦而为此乎?此邦之俗,争利健讼,故吾言恳恳于此。吾愧无德政,而徒以言教,父老其勉听吾言,各训戒其子弟,毋忽!”

这一大套话杏儿还是听不懂,拿过告示来细看。守仁觉得屋里有些气闷,走过去打开大门,正好看见杨璋飞步过来:“都堂,出了怪事了!前天夜里长富村的两千多山贼忽然潜出村外,在通往赣州的官道设下埋伏,整整埋伏了一天一夜!之后所有贼寇连夜撤回象湖山去了。”

听了这话守仁心里暗暗冷笑。杨璋却还糊涂着:“末将觉得这些山贼分明是想偷袭从赣州出发的军马,难道他们知道了官军的动向?可都堂怎么又突然停止进兵,这……”

“都是巧合罢了,都司不必多想。”

打发走了杨璋,守仁对杏儿说:“我要审案子,你先回避一下。”走到隔壁敲敲门,对着屋里说,“尔古,把胡主簿请过来。”

一会儿工夫,尔古挎着刀跟着脸色发青的胡升进了书房。守仁在大椅上稳稳当当地坐下来,指着胡升冷冷地说:“你,跪下说话。”

胡升早已吓得浑身发抖,现在听守仁这么说,赶紧扑通一声跪在守仁面前叫道:“都堂饶命!”

见胡升倒也乖觉,不用审就全招了,守仁心里暗笑,却仍然绷着脸,摆出一副凶恶的表情:“你也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眼前只剩一个活命的机会,要想活,问你什么就说什么!你是怎么和詹师富这伙山贼联系的?”

“衙门里有个仆役叫胡四,是我侄儿,平时小人有了消息就写成纸条交给他,由他送到巡抚衙门旁边一个卖山货的店里,再从那里送出城去。”

“赣州城里有多少山贼的眼线?”

“这些小人不能尽知,认识的大概有十几个人。”

从衙门里审出这一窝眼线来,以后再与贼人交兵就有把握了,守仁对胡升说:“你既有心悔过,就把这些人的名字开个单子交给本院,另外写个认罪的具结,若这件事办得妥当,本院就开脱你的死罪。”

当下胡升把自己所知的眼线开列了一张名单,又写了认罪的具结,守仁看了一遍,放在案上,当夜把胡升审了一整夜,詹师富那里的贼情、长富村方向的动向虚实一一打听明白,然后命胡升仍然出去办公,一切装作若无其事。

胡升走后,守仁赶紧就着胡升的交代,再加上在南昌傅友兰告诉他的话,对着地图仔细分析了长富村一带的情势,又找人细问了几遍,长富村、芦溪、大伞等处隘口的地形果如胡升、傅友兰等人所说。

南赣巡抚衙门虽然督办九府,涉连四省,但湖广方面另有个巡按御史陈金坐镇,此人位高权重,独揽一省兵权,他手下的兵守仁不能调动。剩下江西、福建、广东三省的部分兵马,总计有近三万人。但从这些日子摸到的情况看,这些官军大半不中用,其中福建官军稍强,江西兵马最弱,眼前这一仗正好在漳州开打,自然以福建兵为主力。

把所有情况通盘考虑之后,守仁派出流星快马召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各率一支军马赶到赣州,对外却宣称这是要让三省官兵在赣州城外集中校阅,同时命胡升把这个假消息送给詹师富。

几天后,福建、广东两支官军先后赶到。守仁立刻叫来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福建都指挥副使胡琏、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对他们说:“几位都知道,山贼詹师富占据长富村已经快一年了,打劫客商,杀人越货,气焰十分嚣张,可这样张狂的贼人反而好打!既然长富村在漳州境内,这一仗就以福建都司胡大人为总率,命福建右参政艾洪领兵攻新洋,指挥使唐泽领兵攻大肆,都指挥佥事李胤领兵攻五雷,指挥使徐麒领兵攻阔竹洋,南靖县令施祥领兵攻大峰,五路官军务必于正德十二年正月十八日赶到长富村,一起向前冲击,将山贼击破!”福建领兵将官一齐领命。

守仁又转向广东都指挥副使顾应祥:“顾都司,请你率本部军马星夜赶到莲花石一带屯扎,再分出两路人马,占据芦溪、大伞两处隘口,山贼被击败后定会从长富村往象湖山回撤,福建、广东两军务必精诚合作,将贼人围在莲花石一带,四面合攻,一鼓全歼!”又对江西都指挥副使杨璋说,“杨都司,把你部下精兵集中起来,随我开赴漳州,准备接应福建、广东兵马。自即日起,本院移驻漳州府城,就近提调兵马。”

想不到这个京城派下来的巡按御史上一回调兵的时候像个疯子,可这次用起兵来却如此果断利落,福建、广东、江西诸将无不心服,一齐领命。

当夜,王守仁率同僚属离开赣州,进驻漳州府。与此同时,江西、福建、广东三省官兵一齐行动起来,好像一张密密实实的大网,向长富村方向铺天盖地地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