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了刘瑾,张永倒不怎么在乎。于情,“八虎”太监都是一伙的,刘瑾不会因为一点儿小纠葛就想打倒张永;于势,张永和刘瑾权势相当,在皇帝面前同样得宠,所以张永不怕刘瑾。
谁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慌里慌张地找了过来,张嘴就问:“张公公,你和刘公公之间闹什么误会了?”
张永忙问:“怎么了?”
“刚才刘公公在宫门外贴了告示,不准张公公再入宫门。咱家还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了圣旨,要把张公公发往南京充净军,淘茅厕!这怎么回事呀?”
马永成这番话纯粹是明知故问。身为提督东厂太监,马永成眼线通天,宫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再说,如果刘瑾真的已经请下圣旨,把张永罚到南京去充净军,淘大粪——也就是说张永已被刘瑾打倒了,马永成还会跑来给张永报信?那不成了找倒霉了吗?
所以马永成是明知道没有这道旨意,才跑来说这些话的,他今天是专门挑唆张永来了。
在“八虎”太监里头马永成也是一只“大老虎”,执掌东厂几年,是天下第一大特务头子!可刘瑾这个人太专横,说话办事总要压别人一头,有了便宜就自己吃独食,这几年马永成受了不少窝囊气,心里早就和刘太监不对付了!现在马永成跑来给张永报信,就是要拆刘瑾的台。
一听这话张永当时就急了眼:“圣旨?这是哪来的圣旨?咱家给皇上当了半辈子奴才,从没犯过一次过失,没让皇上爷说出一个不是!到今天姓刘的想拿一道‘矫旨’害我,他把咱家也太小看了!”
马永成忙问:“张公公打算怎么着?”
张永把眼一瞪:“我现在就进宫去见皇上,当面剖白清楚!”
“可宫门已经……”
张永冷笑一声:“刘瑾能拦住天下人,可他拦不住我!咱这就进宫,看哪个不要命的敢挡咱的路!”
眼看张永跟刘瑾杠上了,马永成可不想惹这个是非,悄没声地躲开了。
这一边张永坐个肩舆进了北安门,先到司礼监坐定,把平时追随自己的亲信都召集起来,顿时聚集了大小太监五六十人,把闯宫门的事交代下去,这帮太监都扯着脖子喊叫,愿意给张永卖命。张永这才又坐上肩舆,带着一帮人往后三宫的正门乾清门而来。
守门的侍卫已经得了刘瑾的令,打算拦截张永。张永这里早有准备,一声吆喝,几十个太监蜂拥而上,顿时和侍卫们揪扯成一团。宫门侍卫知道这帮太监的势力,不敢任意殴打,结果倒让太监们搂腰抱腿使不开手脚。早先在刘瑾面前吓尿了裤子的庞二喜这回倒是鼓起了勇气,拼命护着张永,趁着混乱一路闯进乾清门,直奔乾清宫。
正德皇帝朱厚照正在乾清宫东暖阁里批阅奏章,听得外面一阵吵嚷,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张永已经撞进门来,几步跑到皇帝面前跪倒,抱着朱厚照的腿哭叫着:“皇上救命,有人要害奴才!”
朱厚照让张永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谁要害你?”
“老奴听说皇上发下圣旨要把奴才逐往南京去充净军,可老奴觉得平日伺候皇上还算周到,皇上疼爱老奴,哪会这样处罚?”张永以头触地,哭叫着,“要是奴才真有过失,任凭皇上责罚,奴才不敢有一句怨言,可要是有人瞒着皇上陷害老奴,奴才真是死也不能瞑目呀!”
张永这一番哭闹真把朱厚照弄糊涂了:“你平时做事还妥当,朕也没下旨意,什么人敢如此胆大妄为?”
说实话,闯进内宫的时候张永心里有九成把握这是刘瑾矫旨害他,可也有一分担心,生怕刘瑾已经说动了皇上,真要把自己发往南京,要是那样就一切都完了。现在听朱厚照说出这话,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忙说:“可老奴确实听说刘公公已经请了圣旨,难道会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皱起眉头想了想,吩咐乾清宫执守太监:“找刘瑾来,问问怎么回事?”话音刚落,刘瑾已经满头大汗地飞跑进来。
这几年刘瑾真是跋扈惯了,以为单凭自己一句话,连尚书、侍郎都能立刻逮进诏狱,一个张永不在话下,所以根本没禀报皇上就自作主张要驱逐张永。想不到张永耳目灵通,人也厉害,居然一头闯进大内!刘瑾的戏法儿在皇上面前当场戳破,弄了个焦头烂额,只好趁着“矫诏”还没发下去,死赖到底。一溜小跑进了东暖阁,见张永已经跪在皇帝脚下,知道这小子大概把什么话都说了,几步抢到朱厚照身边,弓着腰笑着说:“皇上召老奴有什么吩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张永,故意问,“是不是张公公惹皇上生气了?”
朱厚照把眼一翻,冷冷地问:“张永说有人矫旨害他,你知道这事吗?”
“没听说呀!张公公是司礼监秉笔,执掌神机营,一向忠心耿耿,人也勤恳,无缘无故谁敢害他?”刘瑾把嘴凑到朱厚照耳边,“皇上,老奴这就着内厂执事去查,若真有人办这缺德事儿,老奴第一个就不放过他!”
眼看刘瑾说得跟真事一样,朱厚照淡淡地不置可否。跪在地上的张永却忍不住了:“刘公公,你是司礼监掌印,内廷之中除了你,还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刘瑾两手一摊:“这是什么话,根本没有的事嘛。”
要说斗心眼儿,张永的心计不在刘瑾之下。现在和刘瑾已经撕破了脸,手里又抓着刘瑾的把柄,说出话来自然毫不客气:“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此事已经做下,纸里包不住火,内里真相东厂的人一查便知!”
张永这话很有讲究。
“内行厂”是刘瑾继东厂、西厂之后新建立的一个特务机关,由刘瑾亲自掌管。现在张永跑到皇帝面前喊冤,刘瑾让“内行厂”去查,等于混了过去。张永却故意说“东厂的人一查便知”,这是对刘瑾“咬住不放”的意思。
这种时候刘瑾只能耍赖,不理张永,只对朱厚照赔着笑脸:“皇上,此事老奴已经派内行厂去查,很快就有结果了。”
不等朱厚照说话,张永已经叫了起来:“内行厂是刘公公亲领的,让他们去查,能查出什么来!”
今天张永是真急了,一点儿余地也不留了。刘瑾咂咂嘴:“哎哟,张公公这话就不对了。东厂、西厂、内厂都是为皇上办事的,难道还会徇私吗?张公公就算信不过咱家,总得相信皇上吧?”
张永本就已经气急了,又见刘瑾拿“皇上”来压自己,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他娘的……”刘瑾忙拦住话头厉声道:“张公公,在皇上面前怎么可以口出秽语?你这是大不敬了!”话音没落,张永已经跳起来一拳打在刘瑾脸上!
张永、刘瑾,都是心计极深的人,可今天这笔账张永算得细,刘瑾算得粗。
现在张永气急败坏又叫又骂,似乎乱了章法,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动的每一下手都有自己的心机在里头。可刘瑾仓促而来,临时应对,没一处跟得上张永,处处落在下风。
现在刘瑾根本没想到张永敢在皇帝面前动手打他,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不等他反应过来,已被张永一把揽住衣襟揪翻在地,挥起拳头照着刘瑾脸上身上一顿乱捶!
两个太监竟在乾清宫暖阁里公然打斗!要是换了另一位天子,早已令人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阉奴拿下了。可朱厚照是个怪人,脾气粗鲁,并不看重这些皇家权威,反而觉得两个老太监打得有趣,坐在椅子上看了半天,兴味盎然。执守太监知道皇帝的脾气,又见打架的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一个是司礼监秉笔,都是最有权势的大太监,招惹不起,又没有皇帝的吩咐,谁也不敢管。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刘瑾和张永互相揪着衣服在地上乱滚。
其实张永进宫之前就计划好了,要跟刘瑾大闹一场给皇帝看。现在真和刘瑾动了手,正德皇帝并不阻止,反而在边上看笑话,张永知道自己这一宝没押错,就死死揪着刘瑾,没头没脑地往对方脸上乱揍。
朱厚照笑微微地坐在一旁,把这场架看了个过瘾。直到提督西厂太监谷大用得到消息赶来,再打下去就难看了,这才喝了一声:“够了!”可刘瑾和张永都发了性子,又仗着得宠,并不停手,仍然揪着对方不放。谷大用赶紧亲自上来,几个小太监也过来帮忙,好不容易把两个人拉开了。
眼看两个老太监打得满脸是血,衣服扯得一塌糊涂,朱厚照觉得好笑:“真是两个浑蛋玩意儿,这么大岁数了还瞎折腾!”问刘瑾,“张永告你矫旨害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要说打架,刘瑾还真打不过张永,吃了好大的亏,让人家揍得鼻青脸肿,捂着脸高声说:“绝无此事,皇上可以去查,要是查出来了,老奴甘愿领罪!”
朱厚照这个人大大咧咧,对这些破事儿本来就不在乎,干脆把手一摆:“看来是闹了误会,算了!你们两个也是多年的朋友,别因为一点儿小事伤了和气。”吩咐小太监,“拿酒来。”小太监赶紧飞跑出去捧了一壶酒过来,朱厚照冲谷大用说:“你替朕赏他们一人一杯酒,要是不计较今天的事,就把酒喝了;谁还不肯罢休,朕可饶不了他!”
听朱厚照这么说,张永和刘瑾都不敢违拗,只得各自饮了一杯。朱厚照又说:“你们互相行个礼,说句客气话!”
有皇上在这儿做和事佬,张永和刘瑾不敢执拗下去,只好互相作个揖,说声:“得罪。”
看这两个老家伙当着自己的面儿和解了,朱厚照哈哈大笑:“没事了没事了,你们两个老东西也别在朕跟前耍猴儿了,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吧!”张永和刘瑾忙一起退了出来。
出了乾清宫,刘瑾冲张永冷笑道:“张公公真有胆气,好,好!”
张永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走开了。
乾清宫暖阁里这场闹剧,让刘瑾、张永这两个权势滔天的大太监互相结了仇,宫里的宦官们由此分成两伙,互相明争暗斗,却又一时奈何对方不得。
就在这一片乱糟糟的纷争中,贵州提学道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奏报已经在吏部衙门里转了一圈儿,无声无息地发了下去。
正德五年春,王守仁升任庐陵县令,离开贵阳,到江西上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