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动机心阉党起内讧,得升迁守仁赴庐陵(1 / 1)

(一)

保举王守仁外放县令的折子递到京师吏部衙门的时候,已经是隆冬时节,连年大旱的北京城这一年也不见有多少雪,可照样很冷,天色如晦,阴霾千里,从漠北吹进来的大风像刀子一样,把人的脸皮都割破了。但凡能不出门的人都在屋里窝着烤火;那些非出门不可的,一个个都把衣服裹得紧紧的,缩着脖子揣着手,只隐约露出个眉眼儿,走起路来显得贼头贼脑,活像一群灰扑扑的过街老鼠。

一个须发如雪的老头子穿着件长到脚面的黑棉袍子,肩上扛着一根长矛,弓腰驼背缓缓走来,一直来到巍巍如山的大明门外,哆哆嗦嗦地在石板道上跪下,冲着大明门叩了三个头,嘴里絮絮叨叨不知念着什么。好半天才抬起袄袖擦了擦眼睛,拿枪杆儿拄着地使劲儿站起身来,回身要走。正好几个太监拥着一乘暖轿过来,坐在轿里的是司礼监秉笔、总管神机营太监张永,迎面看见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破老头子缩头缩脑地走过来,觉得奇怪,忍不住挑起轿帘多看了他两眼。这老头儿连眼皮也不抬,弓着腰自顾走过去了。

光是看这一眼,张永还真没想起这老头子是谁,又走出老远才琢磨过味儿来,自己也是一愣,当着别人的面先不说话,一直回到司礼监,才问身边的小太监:“刚才大明门外叩头的老家伙是不是前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这小太监叫庞二喜,是张永在宫里认的一个“干儿子”。眼下正德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两个太监就是刘瑾和张永。刘瑾担任司礼监掌印,是太监们的总首领;张永总领禁军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又管着乾清宫和御用监的事,兼提内官监、司设监、尚膳监、尚衣监,还管着豹房、南海子、混堂司、浣衣局诸多杂事,内廷诸事一人全挑,办事精干,勤勤恳恳,很得皇帝的信任。庞二喜也借着张永的势力在御用监当了个管事。

听张永问他,庞二喜赶紧回说:“儿子也看见他了,真是刘大夏。”

“这老东西不是早在三年前就致仕还乡养老去了吗?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庞二喜扶着张永坐下,自己赶紧跪在身边给张永捶着腿,一边赔着笑脸儿压低了声音:“儿子听说刘公公心里恨那几个前朝的阁老旧臣,打算把他们挨个儿整治一顿,可内阁里那个老家伙李东阳一直挡横儿。前一阵子要收拾刘健和谢迁,因为李东阳护着,没把这两个人抓起来,只是夺了封诰削为平民。后来又把那个前任户部尚书韩文抓了,本想让老东西死在大牢里,结果又让李东阳和杨廷和联名给保了下来;这回本来想治死这个刘大夏,已经下了诏狱,结果又是李东阳在里头护着,到最后只判了个发配边关的罪名,倒便宜他了。今天这老东西装模作样一个人跑到大明门外哭拜,说什么要‘跟先帝爷辞行’,无非就是博人同情罢了,也没人敢搭理他。儿子估计老东西这一发配边关,大概是没命回来了。”

庞二喜只想着张永跟这帮前朝老臣有仇,肯定打心眼儿里恨着他们,所以顺嘴说了一堆狠话。可张永只听着庞二喜说刘瑾陷害老臣的话,并不去理会这小子话里的意思。闭着眼靠在椅子上用手摩挲着额头,轻轻叹了口气:“咱家要没记错,刘大夏今年有七十三了吧?唉,当年跟内阁争斗,那是为了保命不得已而为之,赢了就算了。这都过了几年了,刘公公怎么还不肯放过这几个老家伙……有点儿过啦。”

庞二喜是个机灵鬼儿,听张永话里的意思竟是向着老臣的,赶紧把口风转了:“父亲说得是,儿子也觉得没必要这么着。内廷外廷,说到底还不是都在一口锅里混饭吃?可这几年刘公公对朝臣们太严厉了。头年就因为在御道上捡了一封揭帖,说了刘公公几句坏话,刘公公硬是让三百多个朝臣在大太阳底下罚跪,一跪就是一天,中暑死了三个,躺倒的人无数,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李荣李公公看不过去,给罚跪的朝臣扔了几块西瓜,就因为这么点子事儿,刘公公硬把李公公也给打下去了。儿子觉得要是老这么闹下去,内廷外朝成了死对头了,什么时候是个了局?”

张永仰着头靠在椅子上不吱声儿,庞二喜一时看不清张永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低着头接着捶腿。

张永这个人和别的太监不大一样。虽然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可他有心计,肯上进,认得字,“四书五经”都读过几遍。平时又好武功,弓马刀枪、拳棒器械样样拿得起来。因为读书明理,所以张永的眼光比刘瑾看得长远些。

在大内混了一辈子,张永的鼻子灵得很。这些日子他已经闻出一些味道来了。

正德皇帝掌权之初,觉得受到前朝老臣的挟制,所以痛治朝臣,为的是巩固手中的皇权。现在正德皇帝把老臣打倒了,权柄握紧了,该和文臣们一起好好治理国家了,那场持续三年的大迫害、大清洗也该结束了。

皇帝心里两件事最大:一是皇权,二是治国。为了巩固皇权他可以狠揍大臣;可要治国安邦,皇帝还得用这些大臣。什么时候打人,什么时候用人,皇帝心里有数儿……

如今朝局正在悄然改变,以前紧绷的东西,已经逐渐松动,皇帝对大臣们也变得和颜悦色。这些变动也许并不明显,可这微小的变动却是一个重要的信号。因为这些变化、这些松动,都动在了要命的节骨眼儿上。

自从正德二年“八虎”夺了大权,掌了司礼监,败了内阁,短短几年时间,刘瑾这只天下第一号的“大老虎”把满朝大臣都得罪遍了。打了多少人,关了多少人,又杀了多少人,一直打打杀杀到今天,还不打算停手。不但打人杀人,还不遮不掩死命地索贿,朝臣、太监、地方官,没有他刘瑾不敢要的钱。为了索取贿赂,竟然任意给大臣们栽赃,栽上赃的就要打要罚,逼得那帮文臣硬着头皮给刘瑾府上送银子,一送就是几百两几千两……多少人为这个弄得倾家**产,甚至倾家**产也保不住自己一条命。

自古至今把持朝政的权臣再厉害,也没见过这么个搞法!刘瑾这么做,是跟天下所有官员、所有百姓结仇,是彻彻底底不给自己留退路了。

当年刘瑾弄权的时候皇帝年纪太轻,没什么心计。可眼看着皇上一天天大了,越来越精明。如今内阁里三位阁老,李东阳、杨廷和占了两席,李东阳是前朝托孤重臣,杨廷和以前担任詹事府的詹事,是正德皇帝做太子时就在身边辅佐的心腹侍臣,正德皇帝对他极度信任。这两个人一心只忠于皇帝,对刘瑾表面客气,其实心里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只有一个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曹元是刘瑾的心腹,可这个曹元庸碌无能,只是个混饭吃的东西,在内阁连句话都说不上。

当年正德皇帝要夺权,就用太监,打阁老;如今阁老都换成了皇帝最信任的人,是不是说明皇帝要转过手来,用大臣,打太监?

皇帝的心思,谁敢猜呀……

内阁,已经成了刘瑾的对头;大臣们个个都是刘瑾的死敌;科道御史这几年被刘瑾害得最惨,也是最恨刘瑾的人;就连“八虎”之中提督东厂的马永成、提督西厂的谷大用都和刘瑾有过节。表面上刘瑾似乎权倾朝野,其实他身边还有一个能信得过的人吗?

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太监,张永早就看明白了,大明朝的天空就是皇帝的一只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年皇帝一句话捧起刘瑾,打垮了内阁。现而今皇帝一手护着杨廷和,一手护着李东阳,这是他心里有了主意,要抛下宦官、支持外朝,大局要变了!可刘瑾这个短视之人对此毫无所觉,还在为所欲为。

人哪,没有不怕死的。眼看着刘瑾一个劲儿地作死,张永开始害怕了。

三年前张永跟刘瑾一起上位,和马永成、谷大用、丘聚、高凤、魏彬、罗祥并称“八虎”,八个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可现在,也许到了把这根绳儿扯断的时候了。

问题是:怎么才能把这根紧紧勒在脖子上的绳儿扯断?

张永正在闭着眼睛想主意,刘瑾喜气洋洋地从外头进来了,刚一进门就粗声大嗓地说:“张公公,好事好事!咱们编订的那套《现行事例》由兵科给事中屈铨呈奏上去,天子已经下诏让各部议定施行。”

大明初立之时,洪武皇帝制定了一套《大明律》,把天下法度汇集其中,后世各级官衙都依此办事。可后来大明朝天灾人祸不断,世道越来越乱,新问题越来越多,单靠一套《大明律》治天下已经不够用。到弘治朝,干脆在《大明律》之外又编了一套《大明会典》,引用各部“事例”新制定了不少行政、司法准则,于是《大明律》和《大明会典》并行天下,合称为《大明律例》。

如今刘瑾主持编订的这部《现行事例》,就是把正德元年至今处置行政所使用过的“事例”按六部顺序编集而成的一部“成宪”,打算把它插进弘治年间编成的《大明会典》里去,对这部《会典》进行篡改,对朝廷的旧法任意删变,在全国公布施行,以后各级衙门处置公务都得按照刘瑾搞出来的这套《事例》来办,这是天大的一件事!

现在刘瑾找了个兵科给事中屈铨,把自己一手编出来的《现行事例》奏了上去,单是吏部、户部、兵部三个衙门就“变法”七十八件之多!按说正德皇帝看见这么个由太监起草、变乱祖宗家法的东西应该大发雷霆才对,想不到这位皇帝居然让朝臣们“议定施行”,也不知皇帝这是糊涂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

这个《现行事例》张永已经看过了,改变成法之处太多,而且处处都是刘瑾的私心。别的且不说,单说其中的一条规定:翰林院官员的升授任免必须由吏部官员会议决定,而不再由进士直接授职。这么做无非是想把翰林院这些翰林们控制起来,升授任免全由刘瑾说了算。

京官,很多都是翰林出身。现在刘瑾想控制翰林院,从此以后翰林出身的京官全成了“刘瑾的人”,正德皇帝能答应吗?

这真是自断生路,自找倒霉!亏他刘瑾还沾沾自喜,乐颠颠地在这儿说笑呢。

刘瑾一个劲儿地傻乐和,张永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刘公公,《现行事例》是朝廷大事,未必这么容易就奏准吧?我看朝廷里的文臣一定不答应。”

刘瑾冷笑一声:“文臣们算个屁!我已经知会了国子监祭酒王云凤,由他带头上奏请求施行《现行事例》,谁敢站出来反对就是跟咱过不去,咱家有法子治他!张公公就等着看热闹吧。”

见刘瑾已经跋扈到如此程度,张永觉得寒气透骨,心里冰冷冷的。这种时候他就得劝了:“刘公公,对朝臣们还是客气些好,总打打杀杀的也不是个事儿。”

听张永说泄气的话,刘瑾瞪起一双狼眼:“不打不杀,他们能知道害怕吗?”

张永忙说:“我觉得有些事儿咱们不要做得太急,缓一缓。比如刘公公请皇上下旨追夺前朝旧臣的诰命,一次就夺了六百七十五位老臣的诰命,把先帝赏给刘健、谢迁、刘大夏这些人的玉带服饰收缴回来,这么做真没必要。”

“这帮老东西虽然倒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朝廷还有余党,不隔三岔五地收拾他们一顿,别人倒以为咱家好欺负!”

听刘瑾说的全是些小肚鸡肠记仇的话,张永忍不住叹了口气:“上次刘公公不经皇上同意,擅自把户部尚书杨廷和赶出京城弄到南京,杨廷和这边刚走,皇上马上就问:‘怎么这些日子不见杨学士了?’结果不但把杨廷和调回京师,还晋升他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了内阁!结果杨廷和跟公公成了对头,皇上心里肯定也不高兴,别人看了也会想:是不是刘公公在皇上眼里分量变轻了?他说话怎么不顶用了?这都是因为刘公公办事太急躁,这样下去怕是不妥。”

听张永一句一句地教训自己,刘瑾有些不高兴了:“杨廷和算个什么东西!皇上只是觉得这个人还能办事,给他几分薄面,可咱家想收拾的人没有整不垮的,你等着瞧,不出一年,准让这姓杨的死在诏狱里!”

眼看刘瑾执迷不悟,反而满嘴狠话,像狼一样逮谁咬谁,张永心里暗暗摇头,越发觉得此人依靠不得。

越是有这样的想法,张永就越得往要紧的地方劝。

于是张永重重地叹一口气:“我觉得刘公公还是别得罪杨廷和为好。另外刘公公这些年定了罚银之例,动不动就给朝臣安个罪名罚他们几百石米,弄得不少官员倾家**产,好多人因为害怕交不上罚银下诏狱受罪,吓得自杀了。听说有个叫彭程的御史犯了点儿事,被判充军罚银,人已经死在充军之地,罚银还是照交不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这位彭御史只留下一个孙女儿,就当街把女孩儿卖了凑银子,惹得无数老百姓围观,闲言碎语传得尽人皆知。这个搞法太过了。”

到这时刘瑾才觉出不对路。

今天张永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找自己的麻烦,明着是劝,暗着怎么像是在骂人似的?

琢磨出这么一层意思来,刘瑾不由得斜过一双狼眼上下打量起张永来了。

刘瑾已经变了脸,张永却好像没看见似的,还在一个劲儿地劝说:“刘公公,依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常例银子咱就别收了,那都是下面送上来的赃银,传出去坏名声,不好听!”见刘瑾不吱声了,就问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的庞二喜,“你说是不是?”

张永和刘瑾这些对话,在庞二喜听来一句句如刀似锥,把这个小太监吓得浑身筛糠一样哆嗦,一张脸又灰又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忽然听张永问他“是不是”,答也不行,不答又不行,结结巴巴地说:“儿子、儿子……”一句整话还没说完,刘瑾抡起胳膊一巴掌抽了过来!打得庞二喜原地转了半个圈儿,下身一急,一泡尿全撒在裤裆里,赶紧捂着脸蛋子跪在刘瑾脚下。

刘瑾厉声喝道:“你这狗东西活腻歪了!”骂完这句话,恶狠狠地瞪了张永一眼,转身出去了。

刘瑾被说急了眼,张永倒是满不在乎,慢悠悠地在椅子上坐下。一眼看见庞二喜还软塌塌地堆在地上,身子底下流出一片尿水来,气得踹了他一脚,狠狠骂道:“真他娘的软蛋!以后咱家有事还能指望上你?滚出去!”庞二喜爬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