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庐陵县属江西吉安府,在吉安府所辖庐陵、泰和、吉水、永丰、安福、龙泉、万安、永新、永宁九县中,庐陵县还算比较富庶。哪知一进庐陵县界,只见溪瘦塘涸,四野焦黄,到处都是撂荒了的田地,几乎见不到一片像样的庄稼。在路上遇到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脸色阴沉,成群结伙坐在路边盯着过往的行人车马,让人看了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大明朝是个气候异常、旱涝频发的时代。从正德元年起,江西连年大旱,庐陵也是灾区,老百姓连水都吃不上,更不要提种庄稼了。县城里的富户勉强还有一口白米饭吃,普通人家只能半菜半粥勉强果腹,乡下人就只能有什么吃什么了。

一个人连肚子都填不饱,脸色当然难看,神情当然凶狠。官府要是再逼他们,这些人就算落草为寇也不稀奇。

听说新上任的太尊到了,衙门里的主簿宋海、典史林嵩赶紧迎出来,陪着王守仁前堂后衙转了一遍。

庐陵县衙又小又破,大堂、二堂、东西班房、两列厢房全是灰扑扑的旧砖房,有几间屋连门窗都不周全,弄几块破木板子钉在上头勉强遮着。二堂后头有个小小的监牢,却连一个囚徒也没有。再往后是县令的住处,一明两暗的正房,一间书房,里头看不到一件像样的家具摆设,架子上的书都被搬空了。院儿里开了一个两分大小的园子,没种花草,只种了几畦青菜,靠墙架了一棚丝瓜。

王守仁来庐陵上任以前,就知道前任县令是主动辞官归隐的。现在看着县衙里这副惨淡模样,王守仁心里似有所感,问宋海:“前任太尊倒是个好官吧,为什么辞了官?”

听守仁张嘴就说前任太尊是好官,宋海一愣:“大人认识前任的王太尊吗?”

守仁摇摇头:“不认识。”

“那怎么知道他是个好人?”

王守仁指着院里那几畦青菜笑道:“你看这个园子伺弄得多好,可见种菜的人狠下了一番功夫。县衙的花园里不种花草,只种菜,这就是个好人。”

听了这话宋海连连点头:“前任太尊名叫王关,果然是位青天大老爷!他当县令这几年百姓虽然没饭吃,倒也不闹事。可一个‘葛布捐’……生生把王大人挤走了。”

守仁一愣:“你说什么‘葛布捐’?”

宋海抬手往天上指了指:“正德二年上头派下来一个织造太监,不知因为什么忽然让吉安府各县上交葛布,可我们这儿不出产葛布,只能跟上头商量。想不到太监不讲理,硬说‘江南各省都出葛布’,非让庐陵县交出葛布来,这怎么交?结果就摊下一笔捐来,交不出葛布就拿银子顶!庐陵县也摊了一百多两银子的‘葛布捐’。这个捐怎么跟老百姓收?只怕收税的衙差都叫老百姓打死了!没办法,王太尊只好自己想办法凑出银子交了,本以为太监一走捐就停了,想不到之后三年,年年都收!王太尊实在没辙,只好辞官走了。”

葛布又叫夏布,是一种轻薄的布料,广东江浙都有出产,可江西一省没有这东西。想不到太监硬是把捐收到不产葛布的地方来了:“一笔葛布捐怎么会把县尊挤走?”

“正德二年那笔捐是王县令自己凑的。到正德三年上头又来逼捐,县太爷不敢跟老百姓伸手,想办法凑了一百多两银子垫上,本来说日后从公库里归还,可这几年各种捐税都加了,乡下又连年闹灾,收不上钱来,公库里一两多余的银子也没有,这笔钱始终还不上。到正德四年上头又来收葛布捐,王大人典当家里的财物,又把衙门里官差的薪俸扣了一半,好歹凑出这笔钱,这笔银子到今天也没还上。这三轮折腾,王太尊闹了个倾家**产,再也支应不下去,只好赶在今年捐税摊下之前辞官走了。”说到这儿宋海哭丧着一张脸连连叹气,“去年为了‘葛布捐’,我们这些人都垫了钱!太尊这一离任,欠我们的俸禄也不知该找谁要,再说,王大人自己垫的银子最多,他都不提了,我们哪好意思提?自认倒霉吧。”

宋海在王守仁面前诉苦,一来这位主簿是个好官儿,宁可自己吃亏,不愿难为百姓;二来他也是把话说给新任县太爷听:当差的也不容易!今年的“葛布捐”,县太爷可别让他们再往里垫钱了……

难道王守仁到庐陵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向百姓强征“葛布捐”?

“这葛布捐什么时候开征?”

“就在下个月,告示已经写好了,只等大人用了印就张贴出去。”宋海缩着脖子黄着脸儿说,“咱这地方民风彪悍,老百姓不好惹!这个告示前后贴了三年,一两银子也没征上来过。今年怕是……”

王守仁和前任县令王关一样,都是爱民护民的好官。可王守仁和王关又不一样,因为王守仁一向把“知行合一”当成修身的法宝。

良知一发动,行动就跟上!在“葛布捐”这件事上王守仁一瞬间就打定了主意,立刻拦住宋海的话头:“既然本县不产葛布,交什么捐?告示不必贴了,上面要收银子,让他们找本官说话!”说完顺手脱了长衫,蹲在地上摆弄起前任王县令留下的几畦青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