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下午,却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站在茶馆门外向里张望。

这年轻人戴一顶四方平定巾,穿件天青色绸衫,腰里系着绦子,高挑身材,生得长眉入鬓,目若星辰,唇似丹珠,俊朗帅气,仪态清雅,让人见了不由得多看两眼。江南才子顾璘一眼看见,赶紧迎了出来,把这个年轻人让进茶馆,高声说:“各位停一停,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吴门唐寅,我好不容易请过来的。”

好家伙,苏州才子唐伯虎到了!

唐寅这人可了不得,这一年刚刚三十岁,只比守仁大两岁,却成名已久,号称“诗画双绝,江南第一”,头年乡试考中了应天府第一名解元。虽然这一次唐寅还是头回进京来考进士,可他的诗画、名气早就传遍京城。所以唐寅一到京师,达官显贵都给惊动了,每天都有不少人捧着银子在他住的客栈门外等着,或求一画,或求一诗,也有名流士绅拿着名帖登门拜访,不为别的,只想和唐解元在一块儿坐坐,清谈几句。结果唐寅住的客栈门前车马如流,每天酬酢无虚,忙得一塌糊涂。今天顾璘还是摆出同乡的面子,好不容易把这位唐解元请到他们这个诗社里来。

这么一位人物到了,茶馆里的年轻人都兴奋起来,纷纷上前和唐寅见礼。唐寅这人儒雅得很,满脸带笑,话也不多,自己找个空位坐下,静静地听别人谈论。

这时候李梦阳又高谈阔论起来。三说两说就说到诗风的“复古”上头来了。坐在边上的何景明也喝了两杯酒,叫着“秦无经,汉无骚,唐无赋,宋无诗”,大发感慨,众人齐声附和。

热闹之中,唐寅忽然慢声细气地说了句:“‘复古’是好,可惜二十年后也就俗了。”

这句话声音不高,却一语惊动四座,所有人都往这边看过来。李梦阳高声说:“魏晋风骨、盛唐气象过一千年也不会俗!”

唐寅笑吟吟地回道:“古人的‘风骨气象’自然不会俗。可今人写的诗再怎么也不会变成‘唐诗’。今天大明朝流行‘台阁体’,复古的诗风是一股新潮流,当然有几分真精神,等二十年后大明的学子们人人‘复古’,那时难免流俗。”

唐寅这几句话说得更不中听了,李梦阳顿时虎起脸来:“你认为大明的诗风应该如何?”

“用自己的手写自己的诗,心里要真诚,句子不妨直白些,意思不妨简洁些,写完了也不必非要给别人看。”

唐寅说“不给别人看”是孤芳自赏的清高意思。可李梦阳是个争锋弄潮的性子,唐寅这份孤傲自赏他接受不了,气呼呼地问:“不给别人看,写来干什么?”

唐寅跷起二郎腿,操着吴侬软语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烧掉……”

一听这话李梦阳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些没用,你写几首诗我看看!”

唐寅把手一抄,淡淡地说:“在下并不怎么会写诗。”

只这一句话,在座的人各自扭头去说自己的话题,再没人理他了。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方人、北方人脾气性情大不相同。唐寅和李梦阳脾气相反,一个内敛一个外放。可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都狂放不羁、傲气十足!几句话不投机,弄僵了。这茶馆子是李梦阳的地头儿,结果唐伯虎让人家孤立起来了。

和唐寅一样,王守仁也是个“新来的”,看别人都冷落唐寅,守仁正好悄悄坐过来跟他打个招呼。守仁在江南颇有才名,唐寅也知道他,两个人就慢声细气地聊了起来。

聊来聊去,守仁问唐寅:“唐兄觉得献吉他们提出的‘复古’诗风不好吗?”

唐寅轻轻摇头:“倒不是好不好的问题,主要是看以后如何发展。”

在这方面守仁的看法倒和李梦阳相似:“唐宋以后文风确实不佳,本朝的‘台阁体’又庸弱……”

不等守仁把话说完,唐寅已经截住了话头:“‘台阁体’不好,都是应付人的空话,只知道歌功颂德,这样的诗,稍有心胸的人不屑于写它。献吉他们说‘复古’,是想找一股雄壮之气洗掉‘台阁体’的虚冗,这是对的。而且李献吉刚强勇猛、才气逼人,写的诗真的很好。咱们这些人诗不如他,做事也不如他。”

本以为唐寅对李梦阳很看不起,想不到他对李梦阳评价这么高。这一来守仁倒不明白了:“那唐兄怎么说献吉的诗将来会俗?”

唐寅连连摆手:“李献吉是个奇才,他的诗断不会俗!我是说这‘复古’的诗风很快就会俗起来。你想,以李梦阳他们这些人的才华勇气,将来必成一代文坛领袖,等他们成了大名,别人自然都来学他们,这一模仿,当然就俗了。”

原来唐寅说的是这个意思,李梦阳他们先前倒误会了。王守仁笑道:“那就不是献吉他们俗,而是别人要‘流俗’了。”

唐寅点点头,并没再说什么。可守仁这里回头一品,却有了感觉:“唐兄是说复古的诗风没有出路?”

唐寅要说的正是这个意思:“李献吉、何景明这几位的大名我在江南就听过。今天一见,倒觉得献吉他们太霸道,一味只称赞魏晋盛唐,对后人都不承认,表面上似乎是要打破俗冗,锐意革新,其实骨子里却把‘复古’二字看得太重,太强调古风古韵,这就成了泥古不化。可咱们毕竟是‘今人’,怎么也变不成‘古人’。所以这‘复古’诗风从根子上说是假的!一旦泛滥,就会变成另一种‘台阁体’,照样是拘束人心的东西。”

——“复古”诗风是假的……

唐寅这话可真让王守仁吃一惊:“依唐兄之见,若是复古之路走不通,今后诗词的出路当在哪里?”

唐寅沉吟片刻:“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李梦阳说前人‘古朴’,后人嘛,当然没法变成‘古’,可咱们就不能做到一个‘朴’字吗?现在的人说话越来越直白,我们写诗也应该直白,在直白里求一个‘朴’字,就是‘我’,有了‘我’才有意思。学摹古人,学来学去,‘我’在哪里?”

唐寅这番高论在守仁听来真是别开生面:“早听说唐兄的诗名著于江南,何不就作几首,让献吉他们看一下呢?”

唐寅淡淡一笑,仍然说了句:“我不怎么会写诗。”说着就把两只手一抄,微微仰起脸来,坐了片刻,又说,“也不怎么会骂人……”

想起李梦阳那老虎一样的气势,守仁不禁笑了起来:“我也不怎么会骂人。”

一句话把唐寅也逗笑了。

这天剩下的时间守仁就和唐寅清谈起来。

其实唐寅是个极淡泊的人;而守仁自幼家学渊源,是个一心求上进、要建功立业的人,这两个人在很多事的见解上并不相同。不过眼下在李梦阳的诗社里,这两位都是坐在边上插不上话的,所以私下一聊,倒聊得挺投机。

说来说去,王守仁忍不住问:“唐兄刚才说了一个‘朴’字,一个‘我’字,似乎大有意思?”

“不是两个字,只是一个字。‘朴’就是‘我’。”

唐寅说的这些话让守仁颇感兴趣:“能不能多讲讲?”

唐寅略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说起儒学,早在汉唐就是天下显学,可真正把儒学当成大学问苦心钻研却始于宋。先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几位前辈,到南宋又出了两位大儒,一位是朱熹老夫子,认为天下至理都在事事物物上,做学问应该从“格物致知”入手,广学博论,皓首穷经,读数不清的书,做数不清的思考,从而求得一个能把天下万事万物融会贯通的大道理,从此一通百通,达于‘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境界。他这一脉后世称为‘理学’。另一位陆九渊先生和朱夫子是朋友,他认为天下至理皆在人的心里,心即是‘理’,讲究的是一切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思考所得就是道理,书看不看倒在其次。所谓‘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后世把陆九渊的学问称为‘心学’。宋孝宗淳熙二年,这两位大宗师会于江西广信鹅湖寺,各展胸襟,纵论圣学,史称‘鹅湖之会’。”说到这里抬头望着守仁,笑问,“朱、陆两门学问,你觉得谁对谁错?”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儒学的两大流派,凡读书人,要么认同“理学”,要么认同“心学”,两者都认可或者两边都不认同,几乎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的学问是“成化辛丑状元公”的老父亲督促着做的,他认同的当然是被朝廷推崇的朱子理学。于是点头答道:“我听父亲说过,朱子理学是微言大义;陆子心学‘近禅’,多半不通。”

王守仁和唐寅在性格、志向方面本就不同路,现在守仁这句话把两个人学术上的差异也给揭出来了:王守仁是朱子理学门徒,唐寅的学问功夫却在陆子心学上头。

大明朝廷推崇理学,贬抑心学。至于为什么发扬“理学”贬抑“心学”,这里面其实有一番不可告人的心术。对这些王守仁平时从没想过,偏偏聪明透顶的唐伯虎知道内幕。

今天这个破茶馆子里都是热血的年轻人,虽然话不投机,其实心气儿相通,意气相投。唐寅的话也就比平时多了:“朱、陆二位先生的理论都有道理,若仔细论起来,陆九渊的‘心学’更高些,也就因为这个‘高明’,后世人反而‘扬朱抑陆’,只推崇‘理学’,把‘心学’扔到一边去了。”

唐寅这么一说守仁就不明白了:“儒学是治国的大道理,为什么不用高明的,反而用浅显的?”

唐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点儿愚见,就当说着玩儿吧。朱熹让人多读书,多做学问,从书里领会出一番道理来,这样领悟出来的道理也许没有那么深、那么大,可读书人读什么书是朝廷规定好的,书里的字句如何解释,都是经过钦审钦议的,这样‘解释’出来的道理必是铁打的‘纲常’。读书人把‘纲常’认定了,思想统一了,大家才能坐到一起办国家大事。”他把那碗茶末子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思绪略沉了沉,“读书人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这些官员凑在一起就成了朝廷。朝廷嘛,自然是个办事的地方,办事的地方最讲规矩!所以想做官的读书人都得按‘理学’的路子走,道理上一致了,谁也不敢出格了,朝廷就有了规矩。这就像下棋一样,‘直车跳马架子炮’,这些全是规矩。有了这套规矩,随便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下棋’,是输是赢,一切清清楚楚。所以朝廷推崇朱熹,不用陆九渊,就是要拢住人心,维持这个‘规矩’。”

听唐伯虎说出朝政的内情,王守仁恍然大悟。接着就想道:“可大家的思想都被拢在一套‘死规矩’里头,很多高明的主张岂不是……”

唐寅点点头,接过守仁的话:“很多高明主张都被搁置了。”

这一下王守仁就不懂了:“高明的主意反而不用,岂不是很可惜?”

王守仁这一声质问,是天下年轻人都会问的话!唐寅自己何尝不这么想?可他是个知道内情的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微微摇头:“是可惜。可治国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讲究实际,何谓实际?就是一个‘忠’一个‘孝’,依此二字进去就错不了,若是出了这个格,则不问‘高明’与否,皆不可用。”

大明朝治理天下只在一个“忠”一个“孝”。“忠”就是忠君;“孝”就是孝顺父母——而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父亲”。所以忠、孝二字最后都落在“忠君”上头,除去这两个字,其他皆不可用。这就是朝廷的规矩。

朝廷这套“规矩”其实还有更多内情,只是再说下去未免过于敏感,所以唐伯虎不愿意说,王守仁也没有再问。

半天,唐寅又缓缓说道:“陆九渊的‘心学’也是个大学问。他认为天下事无不发自‘人心’,人心就是‘天理’,这是对的。人生在世,要有心,有思想,有见解,有‘自己’,不然就成了行尸走肉。可你有这么多思想和见解,处处特立独行,时时要破‘规矩’,这不是惹朝廷讨厌了吗?所以上头的人虽然也承认‘心学’是个学问,却认定陆九渊的学说‘近禅’,是瞎蒙乱猜、胡说八道,扔到一边去了。你想,读书是为了考功名,不依‘朱子理学’做学问就考不上进士。这么一来读书人都只认‘理学’,谁肯下功夫去讨论‘心学’呢?”

一听这话守仁笑了:“我看唐兄在‘心学’上头下的功夫就不少。”

唐寅笑着摆手,指着自己头上的帽子开玩笑说:“哪里哪里!我也是‘理学’门徒,不然哪来的这个‘解元’?”说着俩人都笑了。

“唐兄不妨再说说这个‘我’……”

唐寅想了想:“当世有儒、释、道三家。释和道,咱们姑且算它是一家。儒家讲究一个‘进去’,要做事;释、道讲究一个‘出来’,要放下,可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你想,天下事纷纷扰扰,尔虞我诈,若进去了,污浊得很,把自己染黑了,不值;若说一切抛下,走出来,难免曲高和寡,孤苦难耐。怎么办?只能折中取势,有出有入、时出时入。要想进得来、出得去,就必须先找一个‘自我’。找到了‘自我’,就在心里树一间静室,随时把‘自我’养在里面。如此一来,世间一切纷扰都成了心外事,不至于污染身心。”

唐解元这些话王守仁闻所未闻,细想又觉得极有道理:“唐兄说的这个‘自我’究竟是什么?”

唐伯虎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人心里的良知。”

“良知?”

“对!那些私心人欲皆是邪门歪道,不算‘自我’;咱们一说‘自我’,指的一定是良知!天下人只要懂得人事儿的,个个都有良知,若说一个人全是私心人欲,一点儿良知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守仁倒能接受:“唐兄说得对!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我固有之。’由此可知,天下人皆有良知。”

唐寅脸上挂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良知是你我心中天生地造的赤子之心。人生在世,莫贪名利,莫缠世情,莫问得失,莫寻出入,只要牢牢守住这颗赤子之心,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唐寅关于“人人都有良知”的话说得好。可他那个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主张却片面了。

找到“自我”是很重要的。可想把“良知”养在静室却不容易。因为天下事纷纭复杂,不可能完全避过。就像强盗,你躲在屋里,他可以踹开门闯进来,那时怎么办?所以培护良知不能全靠“静养”,而是需要磨炼、磨炼、再磨炼。

不管怎么说,唐伯虎这番关乎“良知”的道理算是给王守仁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理学之外得以另辟蹊径。至于“磨炼良知”,就要等守仁自己去悟了。

而唐伯虎,后来却在“静养良知”上头摔了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