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从这天以后,王守仁渐渐成了李梦阳诗社里的常客。至于孤傲的唐寅,再没到诗社里来过。

一个月后,王守仁下了科场,三场考罢,点中二甲第七名进士。

进士及第,就是鲤鱼跳过了龙门,这一下王守仁终于放下心来了。就成天和李梦阳他们一帮年轻人混在一块儿,谈古论今,吟诗作赋,喝了酒高兴起来,就把“老家伙”们拿出来损上一顿。可惜从上次见面之后,守仁就再也没见过唐寅的面。只隐约听说唐寅这场春闱落了榜,估计此时已经回苏州去了。

这天,一帮子年轻人又混到一起,写诗填词,议论朝政,吵吵嚷嚷大发感慨。正聊得热闹,李梦阳的老乡康海从外头进来,嘴里大呼小叫:“你们听说了没,唐寅让锦衣卫的人抓起来了!”

这一声咋呼可真厉害!所有人都停了话,一起往这边看来。守仁第一个问:“怎么回事?”

“听说这个唐寅,哦,还有他一个苏州老乡叫徐经的,这两个人花了大把的银子贿赂今科的副主考程敏政,从他手里买了考题……”

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居然贿赂考官!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奇闻。

“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我也是听人说的。”康海坐下喝了口水,“程敏政这个老家伙你们知道吧?”

程敏政大家当然知道,这是大明朝一位出了名的神童,十三岁就被皇帝特诏送进翰林院读书,十九岁得中顺天府乡试第一名解元,二十三岁高中榜眼,从此平步青云。如今担任礼部右侍郎,皇上有什么诏令敕书都交给他写。名气之大仅次于李东阳,是京城文坛坐第二把交椅的“老家伙”……

顾璘在边上问:“我听说这老家伙傲得很,人倒挺正派,不至于出卖考题吧?”

顾璘是唐伯虎的老乡,说话难免向着乡亲。康海立刻冷笑一声:“他正派?你看见啦?!”

守仁赶紧说:“你们先别斗嘴,说事儿。”

康海喘了口气,又说:“唐寅和徐经俩人是一起进京的,这个徐经家里有的是钱!不知托了谁的关系,从程敏政手里买了考题,事先做好卷子让姓程的看过,等上了考场,徐经和唐寅就按事先准备好的卷子照抄一份,往上一送。程敏政看见卷子当然知道这是徐经,这是唐寅,然后红笔一勾,这不就中进士了吗?结果这个程敏政也真废物,硬是把事儿给办漏了。阅卷的时候一眼看见这两份考卷,老家伙一激动,当着所有考官的面顺嘴说出一句:‘这准是徐经、唐寅的卷子!’就这一句话,让给事中逮个正着,立刻参了他一本。这不,程敏政、徐经、唐寅都下了大狱了。”

康海这一句话引得众人齐声叫好。何景明说:“我早看出姓唐的是个骗子,上次来咱们诗社,一首诗都作不出来。”

康海对唐寅也有些看不惯,高声说:“这回可没他的好果子吃了!犯了这么重的罪,至少也得流配三千里,那个程敏政估计脑袋要搬家了。”

在座的才子们又是一片哗然。有叫好的,也有人觉得惋惜,还有人说几句风凉话,逗个趣儿。正闹着,忽然边上有人插了一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你们哪知道实情?”众人一愣,扭头看去,却是山东才子边贡说话了。

边贡字廷实,也是位大才子,诗词文章和李梦阳、何景明不相上下。而且边贡运气好,二十岁就考中进士,今年才二十三岁,官已做到太常博士,茶馆里这帮才子就数他的官儿大。

现在这位太常博士忽然插话,似乎知道“内情”,王守仁赶紧凑过来问他:“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边贡把在座的人都看了一眼,掩着嘴神神秘秘地说:“跟你们说,这个事咱们哪儿说哪儿了,绝对不能传出去,不然就是给我找麻烦!”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点头:“行,我们保证不外传,你说吧。”

边贡又左右看看,这破茶馆里就他们几个人,这才压低了声音:“唐寅这事上头已经查出眉目来了,是个冤案。”

“怎么叫冤案?”

“早先阅卷的时候,那个程敏政不知吃了什么药,拿着两份卷子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一句‘这准是徐经、唐寅的卷子’,身为春闱主考,犯这样的大忌实在出人意料,结果让给事中把他当成‘舞弊者’给参了。皇上知道这事以后马上把程敏政调离考场,派李东阳去复查,你猜怎么着?唐寅、徐经这两份卷子都没录中。”

边贡的几句话把大家都搞糊涂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唐寅和徐经压根儿就没考上,都让程敏政给刷下来了!”

“就是说……”

边贡把两手一摊:“根本就没人作弊!你想啊,程敏政要是舞弊,这俩人咋会给刷下来呢?”

“那程老头阅卷的时候瞎叫唤什么呀?”

“吃饱撑的呗!”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乐了。

其实这事儿并不奇怪。

科举是为国选才,并非文章写得精彩就一定能录中。有时候文章精彩,可是阐述的道理不合时政,或者略有犯忌之处,也可能被黜落。唐寅、徐经的文章被考官当众称赞,却没录取,应该是这方面的原因……

守仁最关心唐伯虎的情况,赶紧又问:“后来这事怎么处理的?”

边贡又把声音压低了些:“现在呀,所有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程敏政这事是个冤案,可问题是这事儿已经传出去了,天下的举子都听说了,所有人都在骂!这时候你说程敏政没舞弊?举子们不信!”

“那咋办?”

是啊,那怎么办呢?

这帮年轻人只有骂“老家伙”的本事最拿手,真正碰上这种朝廷要事,他们一个个都没主意。

边贡咂咂嘴:“进士大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太重要了。如果因为一个‘舞弊案’把名声搞臭了,失信于天下读书人,对朝廷是个不小的打击!所以上头已经定了:无论如何,就把这个案子当‘考场舞弊’来办!”

一听这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傻眼了。

这帮年轻人志大才高,论本事个个都不得了。可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单纯脆弱,现在听说有人受了陷害,而陷害他们竟是为了给朝廷赚一个“公平清廉”的名声,这几个年轻人心里都觉得难以接受。

为了“公平”而毁人前程?为了“清廉”而污人清白?

可是,如果不毁这三个人的前程,天下人就不信“公平”;不污这三个人的清白,天下人就不信“清廉”。这就是现实……

好半天,还是守仁问了一句:“朝廷怎么处置唐寅他们?”

“唐寅、徐经削籍,永不准再入科场。至于程敏政嘛,虽然罪不至死,丢官罢职是难免的,也许还得判个流刑,发配边关。”

听了这个消息,守仁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老天爷似乎有意为难唐寅,像他遇到的这桩冤案在史书上都找不出先例来。江南第一才子就这么倒了。

说真的,在这个诗社里还真没有人把唐寅当一回事。因为唐寅太孤傲了,这间诗社里的所有人他都没看在眼里,不肯当着他们的面写诗来证明自己的“才华”,甚至都没和这些才子们正经说几句话。这些人里只有王守仁和唐寅聊了几句。也就是这么几句话,已经让守仁知道:唐寅其人盛名无虚。因为他一句话就点中了李梦阳他们的要害。

——复古,复古,表面上是在反对“台阁体”。可是说了半天空话,发了半天牢骚,把“老家伙”骂来骂去的,说到底,这些年轻人非要写“古诗”,不是创新,而是在“守旧”……

想到这儿,守仁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唐伯虎被程敏政黜落的原因所在!

唐伯虎说对了:朝廷要的不是第一流的人才和最高明的主张,大明朝廷要的只是一群严守纲常、中规中矩的理学门徒。像唐寅这样特立独行的人,虽然写出的文章足以令考官惊叹,可这个官,轮不到他做。

怪不得李梦阳他们这么强势,唐寅却倒了。原来李梦阳的“复古”是理学,是纲常,是正宗;唐寅的“良知”是心学,是左道。在官场上,只有李梦阳这样的人才能站住脚。像唐寅这种孤僻清高的思考者,是一定会被击倒的。

唐寅就不该来考这个科举,因为他根本不适合当什么官。

看着李梦阳他们喝酒,写诗,手舞足蹈,高谈阔论,守仁忽然想:要是这位恬淡得像一团柳絮的唐寅又来了这个场合,他会怎么样呢?

估计这一回他不会再和李梦阳争执了。只是跷起二郎腿,抄着手坐着,微微扬着脸,两眼望天,带着一抹自得其乐的微笑,既不说话,也不写诗。

既然不说话,不写诗,那唐寅何必再来这个诗社?

也对,后来唐寅确实再没到这个诗社来过。

京城里这些年轻的才子们继续谈他们的复古诗风,骂着李东阳和他们那帮“台阁体”的老家伙;而老家伙们此时大概正在内阁签押房里写奏折,处理着天下大事。

回了家乡的唐寅,又在干什么呢?

唐寅是否已经找到了“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李梦阳他们并没找到“自我”,李东阳他们这帮办大事的老家伙们,似乎也没找到。

而守仁自己,也没找到。

到哪儿去找“自我”?王守仁不知道。可守仁却知道:闷在这个小茶馆里写复古诗,怕是永远也找不到……

发了一会儿愣,王守仁站起身来冲李梦阳拱拱手,走了。此时李梦阳正和别人吵得不亦乐乎,没工夫回答,只冲守仁挥了下手。

从这天起,这个当时大明朝最高级的诗社,守仁不怎么来了。

考上进士的第二年,即弘治十三年,守仁被任命为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整天忙着公事,那个诗社,就再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