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弘治十二年,又是一个大比之年。
这一年王守仁已经二十八岁,为了应付这次大考,他足足下了两年的苦功,把一部《四书集注》烂熟于心,平时又和父亲评论时事,在京城交朋结友,讲谈学问,自己在屋里也试写了无数文章,只觉心胸豁然,文思日进,对这次春闱大比已是志在必得。
能不能考得功名,有一半儿是运气。但守仁年纪也不小了,不管这次能否及第,该让他在京城名流面前露个脸了。状元公王实庵就在府里办了个诗会,邀请文坛名家来赴雅宴,希望守仁能和这些世伯、世叔多亲近,攒个人脉。
王华这个人诚朴厚道,很受弘治皇帝器重,学问又好,在京城有人缘,面子大,诗会这天凡被请的客人差不多都到了。一时间府里高朋满座,诗赋雅集,场面十分热闹。王华早早就在门口迎客,一边招呼客人,同时眼睛往街上看着。
没多久,一乘小轿抬了过来,轿里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穿一身简单的蓝布袍子,看起来很是朴素,甚至有点儿土气。老头儿个子不高,体态清瘦,眉毛疏淡,眼睛不大,微微眯着,嘴唇挺薄,习惯似的紧抿着,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看着倔头倔脑的,走路的时候微微弓着腰。一见此人来了,王华几步迎上去,离着老远就拱手笑道:“西涯先生肯赏光,寒舍今日真是蓬荜生辉。”
来的这个人叫李东阳,王华今天办这个诗会,请来最重要的一位客人就是他。
李东阳号西涯,湖广茶陵人,以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的身份入内阁参与机务。这位老先生能办事,敢劝谏,是位出了名的耿介直臣,而且才气极高,诗词文章冠绝一时,平生著述多至上百卷,是大明朝最著名的“台阁体”诗风领袖,京城文坛第一流的人物。人也好,不犯倔的时候很随和,跟王华是莫逆之交。
见李东阳到了,满屋子的客人都抢着过来和他打招呼。
眼看重要的客人来得差不多了,先到的人也写了几首好诗出来,把气氛搞得很热闹了,王华就把守仁叫过来和前辈们见礼。冲着王华的面子,那些官僚文士对守仁自然也十分客气,这个夸他的相貌,那个赞他的礼仪,哪句话好听就说哪句。
见大家把儿子夸了一顿,好听的话说得差不多了,王华才叹口气,对李东阳说:“这孩子不成器,至今未得功名。”
听说守仁没考上进士,李东阳微微一笑:“我看令公子不俗!以他的才气,今科必定得中状元!”
鼓励人的话嘛,当然就得这么说。这句夸人的话一出口,所有人都笑了起来,七八张嘴一起说:“西涯先生法眼,一定不会看错。”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李东阳也有心试试守仁的才气,就站起身来高声笑道:“今天蒙实庵先生做东,京城名士到了一多半,正是盛会雅集,连厅堂里的风都带着墨香。我看就趁这机会让我这侄子作一首《状元赋》,大家观摩一下如何?”
一听这话王守仁心痒难耐,跃跃欲试。但在父亲面前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连头也不敢抬,只是拿眼角儿偷瞄着父亲。却见父亲笑而不语,似乎微微点头。
王华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了解,知道守仁才思敏捷,吟诗作赋都是拿手的,正想趁这机会让他在众人面前露露脸、扬扬名。至于文章优劣倒在其次,反正有李东阳在这儿托底,也出不了什么漏子。
见父亲没有阻止的意思,守仁也不客气,铺纸提笔一挥而就。李东阳拿过这篇《状元赋》看了一遍,高声赞道:“天才!天才!”
李东阳如此盛赞,可不得了!王华大喜过望,赶紧说:“西涯先生可把这孩子惯坏了。”
听李东阳赞守仁是天才,在场的人都争着拿过守仁的文章来看,也都一个个挑起大拇指赞不绝口。
今天这场盛宴王守仁只是个“借东风”的年轻人,李东阳才是真正的贵宾。现在守仁已经在众人面前露了脸,自然有人出来捧李东阳:“西涯先生是文坛泰斗,何不作一首供我辈追摹?”
一听这话李东阳赶紧拱手谦谢。
捧场的人既然张了嘴,自然要把场面一捧到底,哪里肯听,自行铺纸研墨,把李东阳硬拉过来,李东阳也不再推辞,略一沉吟,提笔录了一首:
先生深卧**丛,曲几围屏杳窕通。
本为红尘辞俗眼,岂因多病怯秋风。
交情尽付炎凉外,身计聊凭吏隐中。
相过不嫌憔悴质,只应风味与君同。
李东阳不是个毛头小伙子,早就没有那股子狂放劲儿了,在这样的场合,他录的只是一首旧作。可不管新旧,这诗果然是好,词句孤淡苍陌,柔缓冲和,清逸雍容,毫无戾气。“文坛泰斗”四个字名不虚传。堂上宾客齐声喝彩,争相传阅。这种时候自然是谁身份高谁就站在前头,身份低些的在一旁帮衬。在一群老先生面前,守仁这样的后生晚辈自然就被挤到边儿上去了。
年轻人,大多不喜欢这些吹吹拍拍的事儿。见没自己的事儿了,王守仁也就悄悄退开。一回头,见临门的桌上坐着个粗壮的年轻人,穿一件蓝葛布衫子,长着颗狮子一样的大脑袋,高颧骨大下巴,重眉毛小眼睛,一副厚嘴唇,两只招风耳,粗手大脚样子挺丑,一个人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头也不抬,似乎并不打算来凑这个热闹。
守仁并不认识这个人,可看他的样子觉得有趣,正犹豫着是不是过去打个招呼,已经有人走过来高声说:“西涯先生是文坛巨擘,献吉老弟是新进翘楚,也作一首让大家开开眼吧。”
听这人提到“献吉”二字,王守仁心里一动:难道这个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陕西才子李梦阳?
想不到父亲还真有面子,在家里办个诗会,居然把李梦阳都给请来了。
李梦阳,跟李东阳名字很像,一字之差。可这两位在诗文方面却是对头。
李梦阳字献吉,陕西庆阳人,二十一岁得了陕西乡试第一名解元,继而考中进士。这年才二十七,比守仁还小一岁。这个李献吉出了名地好喝酒,爱打架,刚直狂放,才气逼人,进京没多久就以诗词文章名动京师,几乎和李东阳比肩。凡是在京城住着又读过些书的,没有不知道这一老一少“二阳”的。
不过这老少二阳并不是朋友,他们在诗文方面的看法是对立的。
中国诗歌兴于魏晋,盛于唐宋,后来渐渐失去活力,到了明朝,竟演化出一种专门以凑合字数、追求漂亮、宣扬盛世、歌功颂德为主流的诗歌体裁,内容贫乏无趣,只追求文字华丽。因为这种无聊诗风在朝廷官员里特别盛行,所以被称为“台阁体”。如今大明朝君明臣直,太平盛世,歌功颂德的“台阁体”正合于时,更是把持了诗坛的主脉,把一切新东西都湮没了。
这个时候,就出了一位陕西才子李梦阳。
李梦阳这个人才气极高,脾气很大,对陈腐讨厌的“台阁体”恨之入骨,早在家乡的时候就已经对着那帮专写“台阁体”的“老家伙”们开骂了。等到中了进士,入朝为官,更是无日不骂,无时不骂!一边骂,一边提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复古诗风,结交了一大群和他志趣相投的年轻人,大家凑到一块儿边写诗边骂人。结果诗也出了名,骂也出了名。
而被李梦阳他们骂得最狠的就是内阁次辅李东阳。因为李东阳是京城里的文坛泰斗,当朝“台阁体”第一人。理所当然,他就成了这帮年轻人嘲骂的对象。
其实李梦阳骂李东阳,李东阳这位文坛前辈却不记恨。今天这个诗会,就是李东阳跟王华说了,专门把李梦阳请来的。不然王华哪会让这“二阳”在自己府上见面?这不是给李东阳难堪吗?
李东阳从年轻时候学的就是“台阁体”,到上了岁数,他自己也觉出“台阁体”不好的一面来了,平日写了不少拟古的诗作,虽不敢说日新月异,毕竟这推陈出新的意思还是很明确的。
可惜,在年轻人看来,“老家伙”的改变永远不够。
结果是李东阳这个“老家伙”一边自己下功夫,一边想跟李梦阳他们拉拉关系,不管文坛上也好,朝廷里也好,如果有可能的话,对这些年轻人提挈一把。可惜李梦阳他们根本不买账,一点儿不把“老家伙”放在眼里。今天李梦阳应王华之邀来赴诗会,眼看一帮当官的都围着李东阳溜须拍马,这个穷山沟里撅出来的愣杆子在一旁暗暗冷笑,满心想着要给这帮“老家伙”们一个难堪。现在有人请他“也作一首”,李梦阳也不推辞,抬起头来略一琢磨,挥笔就写:
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
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
黄尘古渡迷飞挽,白月横空冷战场。
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
大才子就是大才子,这首诗写得天雷滚滚,浊浪沉沉,格局雄健,气势逼人,真就把李东阳那首盖过了,在场的人没法儿不喝彩。
哪想到一个好儿还没叫完,李梦阳抓过诗笺两把扯个粉碎,往地上一扔,操着一口土腔说了句:“啥嘛,根本看不成!”转身回到桌前又自斟自饮喝起酒来。
这是成心找别扭……
李梦阳这一下把所有人弄了个扫兴。好在这些都是人情世故的老手,眨眼工夫又找到话题聊了起来。只是再没人搭理这个浑了巴叽的愣小子了。
一片热闹中,守仁笑呵呵地凑了过来:“献吉先生好,在下王守仁。”
李梦阳看了他一眼,随口说:“好呢。”
“咱们一块儿喝两杯?”
李梦阳还是一句:“好呢。”倒了杯酒一口喝干。俩人就这么默默地对坐了一会儿,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个年轻人初次见面,互相不熟,加上刚刚闹了一场别扭,眼下李梦阳对王华没什么好气儿,对守仁自然也有点儿看不上的意思,不太想搭理他。见守仁坐在面前不走,就故意说:“听说你两回都没考上进士?”
李梦阳话里的意思是给守仁添堵,故意气他。守仁倒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别人都以考不上进士为耻,我却以考不上进士就心急为耻。”
这句话答得挺妙,也合李梦阳的口味,对守仁的敌意立刻减了几分,又问:“你是李西涯的学生?”
守仁赶紧摇手:“家父和西涯先生是朋友。”
李梦阳在这里已经待烦了,觉得和守仁还对脾气,就站起身来:“这地方闷得慌,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王兄有兴趣吗?”
李梦阳的“地方”守仁当然有兴趣,就跟着他出来了。
李梦阳带着守仁一直走到德胜门里,在崇教坊后头一条小胡同深处有个挺破的茶馆,门上挂着一块木板招牌,上头写着三个字:“谪仙居”。
谪仙,就是唐朝诗人李白。
招牌上这三个字写得敞手敞脚,歪歪斜斜,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细品却颇有风骨。守仁刚才看见李梦阳写诗,写得一手好颜体书法,现在一眼就认出,这三个乡巴佬一样又丑又倔又个性的字是出自他的手笔。
进了门,就闻着一股刺鼻的煤烟子味儿,一间厦屋里摆着五六张油漆斑驳的破桌子,十几条歪歪扭扭的烂板凳,茶博士在柜台边上缩着头打瞌睡,也不招呼客人。屋里散坐着十来个年轻人,扎成四五堆儿,每张桌上一壶茶,也没人去喝,一个个指手画脚地吵吵嚷嚷。见李梦阳进来,这帮年轻人有的起身拱手,有的只是随便挥挥手,胡乱问候一声。李梦阳走到柜上自己拿了一只茶壶、两个缺边少角的破茶碗,抓一把茶叶末子扔进壶里,拎过茶炉上烧着的大铜壶冲了一壶茶,给守仁和自己都倒上水,这才把桌边坐着的年轻人一一介绍给他:河南才子何景明,陕西来的康海、王九思,山东才子边贡,江南才子徐祯卿、顾璘……
好家伙!敢情半个大明朝的青年才俊都在这个不起眼的破茶馆里窝着呢!
这帮年轻才子们摊手敞脚地坐在烂板凳上,喝着又苦又酸的茶末子,粗声大嗓吆三喝四,狂放傲气旁若无人,一点儿虚文俗礼的假客气都没有。现在李梦阳一来,茶馆里头更热闹了。
一落座,李梦阳就跟大伙儿讲今天怎么折腾了李东阳这个“老家伙”一下,一帮年轻人都给他叫好。李梦阳喝了口水,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冲一帮兄弟们喊叫:“朝廷里的‘老家伙’比粪坑里的苍蝇还多,我一个人拾弄不过来!你们这帮家伙赶紧考中进士出来做官,咱一块儿跟这帮老家伙们斗!”
李梦阳的老乡王九思说:“满朝都是这帮老头子,一个个占着茅坑不拉屎,就知道混事!等老子将来做了御史台,非把他们一个个参倒不可!”
何景明笑着说:“你一个小小的御史想参当朝阁老?人家李东阳一抬手,先把你给参了。”
李梦阳把话接了过来:“我要是做了御史,可不打算参李东阳,咱们这位阁老诗写得烂,人品还不错。”
这倒是句公道话。诗好不好且不论,李东阳是位正直老臣,人品极好。
“那你想参谁?”
李梦阳拍着桌子吼着说:“我要参,就参张鹤龄那狗日的!”
寿宁侯张鹤龄是当朝张皇后的兄弟、大明朝的国舅爷。
弘治皇帝和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同,是个非常专情的人,后宫除了张皇后之外没有任何嫔妃。因为皇帝和皇后感情太好,国舅张鹤龄就仗着皇后的势力胡作非为,名声很臭,却没人敢参他,也参不倒他。
“参不倒?参不倒也要参!越是这种癞狗越要追着打,打断他的脊梁骨!”李梦阳操着一口陕西土腔高声说,“你这伙知道啥是个李梦阳?李梦阳就是‘胆’!咱这人天生就是个愣杆子,脑袋是用石头做的,不管他有啥势力,只要我看不顺眼,就拿脑袋去?!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把这污浊官场?几个窟窿!”
听李梦阳放出这样的话来,一屋子的人都给他叫好!王守仁也在一旁暗暗点头,觉得跟李梦阳他们在一块儿挺对脾气,就往边儿上一坐,听他们谈论古诗,随口批评朝政,或者口无遮拦地骂着“老家伙”,倒也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