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守仁连续两次都没考中进士,整整浪费六年光阴,老父亲王华有点儿不高兴了,觉得守仁待在余姚整天荒废学业,毫无长进。宜畹不知规劝丈夫,也让老先生不满。到守仁第二次落榜,老父亲干脆不让守仁回余姚,就留在京城,踏实苦读。
在老父亲身边王守仁该不会搞什么花样了吧?未必。
这一年,京城附近发生了两次地震,闹得人心惶惶。年底,蒙古鞑靼部骑兵连续进犯甘州、凉州等地,和明军连番激战,宣府、辽东也发生战事,边疆警报频传。
听了这个消息,正在家里闭门苦读的王守仁又激动起来,心里萌生了“投笔从戎”的念头,就把“四书五经”扔在一边,翻出《孙子兵法》看了起来。闲来无事,又弄来一堆瓜子花生之类的在院里空地上摆列阵法,琢磨步、骑兵进退攻伐的章法,虽然只限于纸上谈兵,倒也搞得有模有样。
老父亲王华原本对儿子的功课盯得挺紧,可现在守仁忽然扔下功课折腾起兵法来,王华倒没吭声。在这位老先生看来,国家正在多事之秋,守仁有心为国效命也不是坏事,反正离大考还有三年,也不急在一时,就任由守仁自己研究兵书,不加干涉。
可老父亲没想到,守仁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都特别有热情,咬住就不放。现在闷下头来琢磨兵法,一用功就是整整一年!这么下去怕是又要耽误功课了。
这天守仁正在屋里用功,老父亲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平时父亲轻易不到自己屋里来,每次来必有要紧的话说。尤其老父亲平素不苟言笑,今天却是笑着来的,守仁心里更有点儿说不出的紧张,赶紧起身让座,自己恭恭敬敬地在一旁垂手而立,等父亲教训。
其实跟儿子聊天王华也有点儿紧张——就是因为紧张,才变得笑容可掬。在书案旁坐下,一时还真找不到说辞,就把堆在案上的纸头儿翻了一遍。然后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些:“又看兵书呢?”
听父亲这么问,守仁害怕父亲责备自己研究兵法耽误功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王华看出儿子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就问:“你研究兵法也有段日子了,有什么心得吗?”
见父亲并不出言责备,反而问得亲切,守仁的胆子大了些,张嘴就是一句:“父亲是否觉得本朝兵势之弱、将才之缺是历朝所罕有?像南宋那样的残破朝廷,还有岳飞、韩世忠、宗泽这些名将,可眼下咱大明朝连一员像样的名将也数不出来!再这么下去,早晚出大事。”
年轻人都会有这些偏激的想法,一点儿也不稀奇。王华点了点头:“说得有理,本朝名将不多,自成化年间就是如此……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对这些事守仁倒有想法,只是平时当着父亲的面不太敢说。现在听父亲问自己怎么办,犹豫了片刻,答道:“朝廷用人需在长远处着眼,先挑选一批有志向的公卿后裔、世家子弟,由朝廷委任文武全才之士加以培养,将来一旦国家有事,这些世家子不至于毫无作为。”
守仁提的这个想法对边防颇有益处,王华微微点头:“不错。”
听父亲说“不错”,守仁的胆子大了些,接着又说:“兵部应该每年抽调官员到边境巡视,关防有了漏洞,当场着令士卒修补,边军将士有什么需要,也由这些官员直接向朝廷奏报。有兵部官员直接督促,边关的战备就能做得好些。”
守仁这话说得很实在,王华又是微微点头:“有道理。”
见老父亲连连赞许,守仁更来了兴致:“我觉得这些年边军最大的毛病就是行动迟缓。长城外的蒙古人有的是好马。听说一个蒙古骑兵上阵时可以配两三匹战马,轮换着骑,一天一夜能奔驰数百里。可咱们军中骑兵有限,步兵跟不上骑兵,战车火炮又笨重,结果是骑兵不够使,步兵跑不动,火器给养跟不上。遇到蒙古人偷袭,部队还没集结,敌人都跑光了,这个仗怎么打?”
王华微微一笑:“你有什么好办法?”
“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练一支精兵。我看不妨从驻军每一万人中精选三千人留在边关外头,给他们配备最好的马匹、兵器、车辆,专门用来和蒙古人作战。其他人马调回来守关,这样既省了钱粮,又加快了兵马调动的速度。”
守仁所说的办法竟和朝廷从边军中抽调精兵组建“墩军”的思路不谋而合。虽然显出了年轻人对军国大事的无知——因为“墩军”制度早就正式推行了。可毕竟守仁这个想法是对路的。老父亲听了倒很高兴:“抽调回来的兵马如何安置?”
“长城一线地广人稀,有的是土地,可以把地分给他们,让军人在边境附近囤垦,种出来的粮食一半自己吃,另一半支援在前线作战的精锐部队。”
这个想法又和朝廷的思路完全一致。
说实话,王华也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在政事方面有这样的天分,谈起军政大事居然头头是道!心里十分高兴,不由得连连点头:“你这话都有道理。”
眼看自己说一句,父亲赞一声,守仁心里十分得意,嗓门也越来越高了:“眼下军队里人事浮滥,赏罚不明,很多边关将领不是靠战功升迁,而是靠裙带关系。这些人没有战功,胆子又小,到了任上只知道盘剥军士、勒索地方,打起仗来却不顶用。对这些无能之辈一定要严加整饬。”
裙带关系是天下第一大“关系”,要是随便就整饬得动,朝廷还会是现在这个局面吗?王华忍不住微微摇头:“这一条可不容易办到……你接着说。”
“我总结了这么八条。”守仁在桌上的纸堆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纸来,“一是蓄材以备急,平时培养人才,战时就有将才可用;二是舍短以用长,那些有战功的边将往往粗鲁暴烈,身上毛病多,对这些人不要计较小节,应该量材使用;三是简师省费,裁撤老弱兵员,节省军费;四是囤田自足;五是严格军法;六是恩遇士卒以励士气;七是用兵之时舍小利以顾大局;八是严守以乘弊,平时坚守不出,待敌一露破绽,就集中兵力出塞攻打,务求犁庭扫穴,一鼓全歼!”
说实话,守仁所总结的这八条兵法都是纸上谈兵。可是一个从未接触过政事的年轻人,可以“纸上谈兵”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难得了。
王华今天来是要劝守仁在“四书”上头多下功夫的。可他知道守仁聪明透顶,狂放热烈,颇有豪气,这是个成大事的性格,不能随便打击,最好是把道理讲通,让守仁自己改弦易辙。他手捋胡须沉吟半晌才说:“你这一年的书没白看,说的话都有道理。可你认为大明朝‘连南宋都不如’就偏激了。我朝立国之时谋士如云、勇将如雨,因为那时候太祖皇帝光复山河,百战强兵,练出一批名臣大将来。正统年间也没有名将,我军在土木堡大败,蒙古人直逼京师,一场决战,石亨、郭登、范广这样的名将就顺势而出了。本朝看似没有名将,主要是因为眼下没有大仗可打。”
父亲这些话守仁不太能接受:“这些年边境年年有事,怎么会没有仗打?分明是这些庸碌之才不敢出战。”
“有你这种想法的年轻人很多。可你想过没有,咱们既然已经修了长城,为什么还要轻易出塞作战呢?”
父亲话里有话,守仁不敢插嘴,老老实实地听着。
王华不急不躁,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年轻人,一提到打仗,十个有九个要说‘开疆拓土’。可真正说到开疆拓土,那些适宜农耕的上好土地都在大明境内。长城以外不是草原大漠就是酷寒之地,大多不适合农耕,占领这些土地再开垦出来,能打几粒粮食?相反,为了经营这些新开之地,我们却要在塞外驻扎多少军马,迁移多少百姓去囤垦?就算我们出兵把蒙古人逐退,围了一块土地囤垦起来,可时间一长,蒙古人缓过劲来,势必反扑!这些新囤之地孤悬塞外,难以自保,那时候恐怕还要再建一座长城去保护新开拓的地方,这笔开销算起来该有多大?又劳民伤财到什么程度?”
这样一笔细账像守仁这样的年轻人是不愿意算的。王华也知道儿子的想法,就不跟他算这个账了:“咱们不说开疆拓土,只说‘开塞出击,犁庭扫穴’。长城以外有多大地方你知道吗?那些草原大漠加起来并不比大明的疆域小!这么大的地方除了荒山就是大漠,连一座像样的城池都没有。我们的大军出塞之后往哪儿开进?打谁?粮秣给养如何供应?这些问题都解决不了。而且我们在明敌人在暗,派去的兵少,蒙古人就会集结几倍的人马来攻;去的兵多,他们一看不敌,立刻四散而去,一天一夜能跑出几百里,我们的大军在草原上转悠,连个人影都见不着,饭也吃不饱。等大军疲惫了,露出空子了,这帮家伙突然聚集起来,呼啸而至!结果是:只有他打你,你打不着他。你说这个仗该怎么打?”
老父亲几句话把守仁问得无言以对。半天他才嘟哝一句:“也不能老是凭借长城固守,这样太被动了。”
听守仁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王华笑了起来:“你这就没见识了,长城虽然不会动,可它本身就是一件兵器,凭借长城固守,就是世上最凌厉的攻势。”
老父亲这句话让守仁彻底摸不着头脑了,闷了半天,说了一句:“儿子不明白。”
既然守仁说他不明白,老父亲就得让他弄明白,他解释说:“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分成很多部族,所有部族都想从大明这里得到好处。如果一个部族侵扰边境得了便宜,其他部族就会一拥而上,抱成团儿到边境来抢掠。可现在我军凭借长城,把所有钻得进来的口子都堵上了,不管敌人攻哪一点,只要烽火一起,援兵顷刻就到,敌军袭扰边境不但捞不到好处,反而常吃败仗。人都是讲究实际的,眼看这个部族侵扰之后没得到便宜,其他部族就不愿出手了。这些蒙古人只有打仗的时候才会抱成一团,平时不打仗了,他们就各过各的日子,有些部族之间互相还有世仇,杀来杀去。现在长城突不破,他们没有大仗可打,自然就不会轻易抱成团儿。只要他们不抱团,每个部族的势力就都不算很强,不会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王华说的都是实话,可王守仁并不能完全接受:“近百年来蒙古人突破长城也有多次,父亲怎么说‘不是心腹之患’呢?”
王华摇摇头:“你只看到蒙古人偶尔突破长城,却没往深处想:一来,长城只是一道边墙,后头还有重重险塞。唐宋之时,敌军时常突入中原,可我朝建立至今,从没有一支敌军能够深入中原腹地,这才是要紧的;二来,这些年蒙古人此兴彼衰,当年那些强盛的部落没几年就或衰落或消亡,已经换了多少代?可我大明始终岿然不动!所以敌我之间孰强孰弱不能只看表面,要从根本处着眼……”
被父亲一提示,王守仁有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
守仁把这个问题弄懂了,王华才接着往下说:“我刚才也说了,有长城做屏障,蒙古人侵扰边境就捞不到油水。可他们又急着从中原搞到粮食、棉花、布匹、茶叶,还有盐和铁,不然他们在草原上的日子会很难过。既然抢不解决问题,他们就只好和中原做贸易,用牛羊、马匹换取粮食、棉布、茶叶,这么一来就是大明朝说了算了。这些部族对大明恭顺的就准他贸易,不老实,就断他的贡市!咱们把长城关卡的大门一开,他们就能做买卖;把门一关,他们就没钱赚,甚至没饭吃、没衣穿。这时候他们当然只好听话了。”
这些王守仁真是没有想过,不禁笑了起来:“这招厉害。”
“这还不算厉害。如果这些部族有一支侵扰了边境,咱们就把城门一关,然后告诉所有部族:‘因为这个家伙惹了事,我们不得不停止贸易。’其他的部族平白无故赚不到钱了,他们能答应吗?这帮蒙古人自己就会去收拾那个惹事的部族,咱们只要坐在长城的城楼上看戏就行了。”
老父亲说的话确实是一般年轻人想不到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讲守仁也开了窍:“这么说,正是长城防线使蒙古各部族不能合为一体?”
“对!几百年前蒙古人曾经集结起一股多么强大的力量,灭金灭宋,建国立朝,其疆域之广简直难以想象。可今天长城以外的蒙古人全是一盘散沙,这都是靠了长城之利。我大明朝自立国以来一直花大力气整固长城,甚至把京师都移到北边来,这是有一番深谋远虑的。”
王守仁低下头来凝神细想:可不,还真是这样!就笑着说:“孙武子有言:‘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长城防线就是孙子说的‘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吧?”
见儿子总算开窍了,王华也很高兴:“你这话说得好。‘攻心为上,攻城次之’,天下事都是这个道理。蒙古人要和咱们做朋友,就真心结交他们;可他要和咱们打仗,大明朝有的是雄兵坚城,也不怕他。”
王华不愧是个状元,文韬武略非同小可,谈起兵法头头是道,不由守仁不佩服:“父亲也曾研读过兵法吗?”
王华淡淡一笑:“其实文官之谋、武将之勇的根本道理是一样的。只要弄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所在,则文官也能治军,武将也能治国。”
老父亲教给守仁的这些话句句都是箴言,将来王守仁自己建功立业的时候,这些道理都用得着。
虽然老父亲所说的话句句在理,可王守仁那个天生的聪明脑瓜儿还是琢磨出一些问题:“长城当然有用,可我军这么多年始终固守长城,年年消极防御,几乎从不出战。我想这还是因为朝廷没钱吧?”
这句话说到要紧的地方了。
长城固然有利,可自正统朝至今,明军几十年间凭借长城消极防御,局面搞得这么被动,说穿了,实在是因为军费不足。没钱,怎么打仗?
儿子说的话涉及朝政的根本问题,王华反而不想往深里说了:“这些年国内灾荒太多……”
这样的话就说服不了王守仁了,他毫不客气地抢过父亲的话头儿:“我看不是灾荒太多,而是朝廷开支过大。”
半晌,王华勉强应了一句:“开支也大……”
“可老百姓这些年没少缴税!为什么税收得越多,朝廷反倒越穷?”
是啊,为什么?
其实王华知道原因,可他从心眼儿里不愿意说。
见老父亲不吭声了,守仁就自己往下说:“当年鲁哀公因为饥荒要对鲁国百姓加征赋税,向孔圣人的弟子有若问计,有若不提增税,反而劝鲁哀公减税,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咱们大明朝怎么就不出几个有若这样的贤臣呢?”
发了一会儿愣,王华低声道:“早就有人劝过,不听……”
听父亲这么说,守仁的火气也上来了:“朝廷这些年收了多少税,边关将士却没饭吃,老百姓还是照样饿死!都说弘治朝是‘盛世’,可这几年没少饿死人!盛世还能饿死这么多人吗?”
“……是啊,钱都养了宦官,养了贵戚,养了王爷了。”
这是自家院儿里,关着门和儿子聊天,否则王华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大明王朝施政严酷,太祖、成祖、仁宗、宣宗都是英明之主,国势方强,还维持得住。到英宗、宪宗两朝就渐渐走了下坡路。如今弘治皇帝继位,为人慈和敦厚,是位有道明君,可惜办起事来优柔寡断,一味守成,不能进取。成化辛丑状元公王实庵先生是个正直纯臣,面对积弊忧心如焚,这几年也在皇帝面前委婉地劝说过几次。可朝廷痼疾已深,积重难返,王华的劝说起不了什么作用。
现在当着儿子的面,一向沉稳的王实庵意外地说出一句偏激话来。可王华知道,单凭偏激改变不了朝局,紧随其后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见老父亲叹气,王守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好端端养那么多宦官干什么?都是祸国殃民之辈!当年太祖皇帝还专门立了铁牌,严禁太监干政,后人怎么就不听呢?”
要在平时,王华早就不往下说了。可今天这位老先生也动了感情,话多!扳着手指给儿子解释起来:“本朝的朝政架构向来如此。司礼监、东厂、锦衣卫是皇帝的耳目亲信……”
东厂、锦衣卫是皇家耳目,这是好听的话。其实天下人都称这些家伙为“鹰犬”。对这些走狗王守仁厌恶至极:“太监到了地方每每胡作非为,御史和地方官奏报上来,皇上又护着这帮阉子……”
王华微微摇头:“你这话错了。天子最担心的是乱政的叛臣贼子,所以安排亲信耳目监视官员。对这两股力量皇上一定要折中处置,抑其强,扶其弱。处理朝政、治理地方的权力在各级官员手里,太监没有实权,所以太监的势力是弱的,这么一来皇上就会打击朝臣,庇护太监。”
王华有些激动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这位城府极深的老先生居然把这些牵筋透骨的实话说出来了。
听了这些话守仁坐不住了:“皇上这样的搞法,太监一旦坐大,就会迫害朝臣,为祸作乱!”
王守仁年轻,话说不到点子上。王华轻轻摇头:“前朝曾出过王振、曹吉祥、汪直这些大宦官,一个个权倾朝野!可天子一旦感觉到太监为祸,只要一弹指,这些权阉立刻灰飞烟灭。为什么?因为太监只是个阉人,出了皇宫就没有他们的活路,皇上要杀这些人太容易了!所以天子不怕太监作乱……”
这一下子守仁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我朝的制度是朝臣提防太监,太监效命天子,天子敬重朝臣。”
王华点点头:“本朝制度环环制约,这是历朝所没有的。”
听到这儿守仁又明白了:“就是说只要皇上敬重大臣,朝政就清明;如果皇上不敬大臣,朝政就昏暗?”
父子之间,说些犯忌的话也无妨。王华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一听这话守仁直跳起来:“说来说去,原来我大明朝的一切权柄只在皇帝一个人手里,他明则天下明,他暗则天下暗!”
听守仁把话头直指到皇帝身上去了,王华不由得沉下脸来。守仁吓了一跳,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其实王华不高兴,并不是嫌守仁说得不对,恰恰相反,是自己这个聪明的儿子一语道破了玄机。
大明朝已经把治国之术发挥到了极致!正像王守仁说的:天下尽掌在天子一人手里,明倚内阁,暗操独治。天子明,天下明;天子暗,天下暗。
默然半晌,王华忽然沉声说道:“天子明决,是社稷之幸;天子不明,就是儒生没有尽责,未能辅弼朝廷。所以我们这些读书人一定要好好读书,要考功名,要做官!然后做诤臣,做谏臣,做忠臣!为了完成一谏,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王华说的是什么?他把孔圣人的两句名言放在一起说了。这两句话一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二是:“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孔夫子把皇权比作猛虎恶犀,把人民利益比作玉璧。于是孔子认为:皇权如同猛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如果皇权冲出笼子,人民利益因此受损,就要由儒生们承担责任!
怎样承担?
杀身成仁!
王实庵先生说的是孔孟儒学真正的内涵。
孔、孟二位圣人的话从没有藏起来过,“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就在眼前摆着呢!儒生们谁不读《论语》《孟子》?哪个不看《大学》《中庸》?看过这些书,就必然看见了这些能改天换地的大道理!至于看完之后懂不懂,懂了之后敢不敢照做,那就难说喽。
王华这人性格严厉迂缓,是个有城府的人。可这位老先生心里有那个“把皇权关进笼子”的想法,事到临头,也有“杀身成仁”的胆气。能得这两个真谛,说明王实庵不是奸佞小人,不是庸腐禄蠹!
至于守仁,和父亲如此深谈,对他来说还是第一次,看到老父亲那个坚强执着的内心世界,令他又敬又佩。老父亲这些话对他一生事业都将产生很大的影响。
王实庵并不是个会表达感情的人,见儿子激动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都是崇拜的意思,倒有点儿局促起来了。于是换了个话题:“有句俗话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个‘高’字你怎么看?”
“市井之人大概觉得当官的人作威作福就是‘高’了。”
王华摇了摇头:“这么说就偏了。读书人的高,就高在一个‘理’上。天下只有读书人肯思考,思考了才能明理,明理了才能做事。做什么事呢?不是升官发财、作威作福,而是尽忠职守、为民请命。当年孔圣人在齐国、鲁国求官,后来又周游列国,都是为了求得官职,因为一个人只有做了官才能真正去办大事、办正事。你将来要想报效国家、为民请命,就得先做官;要想做好官,现在就得多读书,从书里多做学问。学问做透了,才能把官做好。你说对不对?”
发了一会儿呆,守仁低下头来,老老实实地说了一句:“父亲指教得是。”
由这天起,王守仁抛开了年轻人的空想,从一个比较实际的角度开始思考“从政”的意义。明白了原来考科举不是为了在人前显贵、升官发财。儒生们出来做官,是要为天下人做一番大事的。
也是从这天起,守仁真正把一切闲心都放下,连苦读了一年的兵书也都搁下,一门心思做起科举的学问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