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呀、呀(1 / 1)

能人 冯骥才 802 字 7天前

我承认,我对这人有兴趣。由于他的画?神经质?他给人一种“不必提防感”——这是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

可是,只和人家接触一次,怎好无缘无故再去打扰?我曾经想借茬修理房子去串门,但不久我就离开了房管站。原因是站里提出要我“转正”,大概看中我肯干活。临时工被“转正”,真是叫上帝吻脑门了。我一听,马上从房管站辞职,不干了。人家都骂我傻、蠢、怪,猜不透我,其实很简单,我认为临时工是我们社会上的吉卜赛人,到处游**,没人管,最自由。我受不了各种“正规”约束。这样,我也没借口到那姓俞的家去了。

凡事有无意,一切都仿佛来得自然而然。

我给老婆买吸奶器,到处买不到,转来转去,忽然云彩上来了。一起风,大雨点就砸下来。我刚要钻进一个门洞躲雨,里边呵斥道:“别在这儿,走!”一看牌子,竟是“清理指挥部”,吓我一跳,更不安全的地界!哎——我突然发现,对面不就是那姓俞的家吗?我跑去敲门,正巧他在。我俩说话的当儿,外边的雨狂了,正像天上的银河决了口子,一条大河掉下来了。

他还那样。眼镜、黄脸、细脖、瘦手。

我告他,我现在到罐头厂洗鱼;他说,他还在轧钢三厂看仓库。其实我头一次就知道他看仓库,我并不惊讶。真正画画的,未必在画画那些部门和单位,干什么和能干什么,向来是两码事。

人生从来不是对号入座的——我在自己的诗里写过这句,还挺自鸣得意,因为常常碰到这句。

我扭脸看那窗,目光没有浸进原先那恬淡的风景里,而是即刻被一种纯净的夜色所融化。窗子里换了景物!他重新画了,换成了黑黑而透明的夜空,只有一些疏疏落落又光秃秃的树枝;清冷的、微蓝的月光隐约分出这些枝丫的远近层次;似乎有几颗遥远的星星,在树枝间闪着微弱黯淡的光……

“这可不如原先的。”我说,“虽然也挺美……但有点儿凄凉,对吗?”

他正在给我斟水,听了我的话,水没斟,暖壶一放,走过来。他的脸与我的脸好近,他的眼睛与我的眼睛只隔那一对厚厚的镜片,他的呼吸好像用我的鼻孔了。他的声音激动又神秘:

“美,凄凉,全对!你的感觉全对!谢谢你,朋友!”

听到“朋友”两字,我心里一热。

他的脸忽然缩小——他猛然把脸后撤,扭过去,面朝着这夜色空蒙的窗子,木头一样立着,念念叨叨地说,分明讲给我:

“我和她天天就在这儿说话,那一阵,她害怕我的目光时,就命令我:‘你抬头看!’我抬头就看见这树。看这树时,我听见我俩的心跳声,乱成一团。……但她是师长的女儿。她终于相信,她爸爸更爱她,参军去了。临走那天,我们说好在这儿分手。我推着自行车走来,开始没看见她。我这眼镜真该重配了。我以为她不来了。走近,忽见她就站在树下,穿棉军装,一条深色围巾包着头,只露一张脸,好白,她那表情……我忙停住车,向她走去。走了两步,车子‘哐当’一声,在身后倒了。我没管,还往前,直走到她面前。她一瞧我的眼睛就说:‘你抬头看!’又是这树。我耳朵‘嘣嘣’响,但不再是我们的心跳声。我的心不跳了,心里只响着她走去的脚步……我就一直望着这树,不去瞧她走去的背影。瞧呀瞧呀……回来的当晚,我就把这树画在窗上。有了这窗子,熬过那段日子就不那么艰难了。有时,望着这夜空、这树,恍惚她并没走,还在我身边,只要一低头,就能瞧见她。但我不低头,使劲盯着这窗,直到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气息,感觉到站在我身边的活生生的她的实体……”

他喃喃不停。背后桌上的暖瓶,没盖盖儿,瓶口无声地飘着热气儿。

我看着这窗,渐渐也好似进入这窗中。听不见外边的风声雨声,现实和现在都不复存在了。我也浸在昨天那凄婉的故事里。这树,这夜空,我觉得更美,更凄凉,却不是一般感受上的空泛的美和凄凉,而是充实的美和充实的凄凉。显然,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窗和比这窗子更好的了。虽然它中间,含着生活的冰冷与残酷……别说了,就这样,也只能这样。

如果没有这窗子,他会怎样?

呀呀,这——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