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唉、唉(1 / 1)

能人 冯骥才 1537 字 7天前

那是冬天,很冷。四面单砖的墙太薄,一个小煤球炉子烧不暖,屋角总聚着寒气。我俩各抱一个装热水的玻璃瓶暖手,望着那窗。窗外是暖洋洋的春天,从窗子上边垂下一些藤萝的枝蔓,绿叶都被阳光照得半透明,中间夹着几嘟噜怒放的淡紫色的花,一只大蜜蜂趴在玻璃上,大概采蜜采得太多太累,一动不动,一道黑、一道黄的肚子鼓胀得像个球儿。

“小时候,年年五月里,我家的窗户就这样。一开窗户,大蜜蜂就闯进来,不敢开,屋里挺热,但花香却从窗缝钻进来……妈妈总在屋里用鼻子使劲儿吸,吸花的香味,吸着吸着,她就闭上眼,享受这花香……”

他镜片后的眼睛也闭起来,醉了一般。我不觉冷了,甚至也感到了花的香味。这真是奇妙的感受!

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去过他家几趟。有时为了帮他的忙。他几乎没什么朋友,生活上没什么办法。他那装热水的瓶子还是我从医院里弄来的葡萄糖注射液瓶,因为这种瓶子放热水不炸。表面看来,他的心绪还好,但我总为他有点儿担心,担心什么,那时我并不清楚。有时,我说,你可以参加外边的美术活动,比如画展。其实那些画展我从来不看,也不认为报上的画是画。拿这些说服不了自己的话,去劝别人,自然没劲。

他倒常常更换窗上的画。有时换上一片忧伤的秋色,换上一片闪电照亮的云天;伏天里,小屋真像蒸笼,光膀子,有汗味和人肉味,他的窗子便换上一片灿烂而神奇的冰花,或是一片寥廓旷远、鸟兽绝迹的冰天雪地。目光放上去,心立刻就静了。

“你这窗子的季节,正好和大自然的季节相反。”

“不,它是我内心的季节。”

“反现实的?”

“还有一种内心的现实。”

“有人说过,生活追求一种现实,艺术追求两种现实。对吗?”

“是的。两种现实,两种真实!”

“真好!我就没有这么一扇随心所欲的窗子。生活没什么,你给它什么。”

“不不,我没什么,它给我什么!”

一次,我叩他门时,听到他在和谁说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没在他屋里见过别人。

“你真可爱,天天陪着我,我唱个歌儿给你听好吗?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又像情话,又像疯话。

“噢,是你。”

他开开门,把我让进去。屋里没别人,我正犯疑惑,只见窗台趴着一只胖胖的大花猫,隔着玻璃向里张望。一双大眼睛孩子似的直瞧着我。无论我站在哪里,它都瞧着我。这并不奇怪,我知道,画肖像画时,只要让被画的目光直对自己,结果都这样。

噢,原来刚刚他是和它说话。

“这倒好,不用喂,也跑不了,可惜不会叫。”我笑道,“齐白石在画上就题过——可惜无声。”

“喵喵——喵。”

忽听猫叫,我一怔。他大笑,原来是他学的。我俩一齐笑起来。他边笑,还一个劲儿边学猫叫,直笑得接不上气,叫不出声来。忽然,他的笑像刹车那样突然停止,认认真真对我说:

“其实,它总在叫,只有我能听见。”

声音很低,最低的声音下边,好似压着一点苦味的东西。

我默然,没应和,更没往下谈,生怕把他那苦味的东西掀出来。

下一次再去看他,大花猫没了,换了一群开心的小麻雀,站在电线上,一齐朝屋里唱歌。此后,又换了几块飘忽忽的云块,飞在半空中打旋的落叶,沙漠,瀑布,苍茫水天中的一片孤帆,幽深的江南小巷……我最喜欢的是,他画了一些树影,映在玻璃上。我不明白,那玻璃和映在上边的树影是怎么画出来的。静静地瞧,还有被微风撩动时婆娑摇曳的感觉。真是美极了,宁静极了,安闲极了。

这一阵子,他的心绪似乎很好,窗上的画换得也勤。每换一幅窗景,小屋就换一种气氛,坐在屋里就换一种心境。然而,每每看这更换了画面的窗景,我还有一种惋惜和担忧。惋惜旧的画面被盖在下边,担忧不久它又被新的画面遮盖起来。那是一幅幅多么迷人的画面!纵使将来有天大的能人,也无法将这些重合在一起的画面,一幅幅剥离开,重现出来;我眼巴巴、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不为世人所知的独绝的艺术,一次次诞生,一次次毁灭。但生活,一切过往的、现时的生活不都这样吗?

一边创造,一边销毁。生活……

此后,大约半年多光景,我没去他家。这因为那年冬天,我转到东局子以北、地道外的一家印刷厂烧锅炉,老婆闹肾炎,一边盯着炉火,一边盯着老婆的尿里有没有沉淀,还得往托儿所接送孩子,忙得我几乎把他忘了。一天,赶巧到教堂后找人给厂里买红木,做刨床,想到他,绕个小弯儿来看他。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对,他印堂发暗,没精神,好像生了大病,一下子老了许多。本来他这种人,既不显年轻,也不易显老的。怎么连眼镜片也不反光了?屋里这么暗!不等问他,却见那窗子挂着厚厚的帘子。

“怎么,你怎么了?”我问。

他不作声。我隐约感觉,曾经担心过的某种东西出现了。我走到窗前,“唰”地拉开窗帘,眼睛登时一亮,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原来他在这窗上画满阳光。一扇被阳光直射、照透的窗子。我兴奋地叫:

“呵,多明亮的窗子,多美好的阳光,你——哎,你为什么不望着它,你只要望它一眼,你的心都会被照亮、照透、照得发光的!”

我加高声音,想用热情冲击他,感召他。我还是认准这窗子能给他所需要的一切。

他却突然直着眼朝我叫起来:

“你为什么只瞧那里,不瞧别处?你瞧桌子!桌上的东西!瞧椅子!瞧暖瓶!暖瓶!瞧我!我的脸!瞧这屋里的一切……”

我不明白,他叫我瞧这些做什么?他疯了吗?他继续叫着:

“阳光?哪里呢?既然有光,那么影子呢?反光呢?在哪儿?哪怕一点点,你看呀!根本没有……没有!全是假的!”

他的神情,想笑又想哭。我反而放心了,他没疯,他现在最清醒,他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算了吧!朋友!”他说,“它骗了我们多么久!该……结……束……了。”他颓丧到极点。

阳光夺目的窗子,黑暗的屋子,这便是我看到的最逼真又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他抬起手,把窗帘慢慢拉上。

这窗子本来是不存在的呵!

唉唉,这窗子!

大地震时,据说他这小屋正在地震带上。不管这说法科学不科学,塌了,他成了房顶和地面的“夹馅”。这是我在灯具厂做临时工时,另一个姓蔡的临时工告诉我的。这姓蔡的曾在轧钢三厂干过四年,常到仓库里领东西,认识看仓库的“俞眼镜”。他说这人不错,缺心眼儿,不琢磨人,只是有点儿神经,砸死之前的一年里,愈来愈不正常。下班时,叫另一个管仓库的稀里糊涂锁在库里,第二天上班才发现。他出来时,没有发火,还笑,脸冻得发青,腿脚全冻麻了。钢厂的仓库里没有遮身挡体的,没冻死他就算命大。听说,他父亲在运动初期寻了短,母亲改嫁给一个干部。父亲的污点便叫他一人担当,像一块黑记,挂在他脸上。他别无亲属,地震时屋里的东西被砸得粉粉碎。无论他对这世界,还是这世界对他,互无牵挂。他的尸体,是工厂去人弄出来火化的。丧葬费,连同他半个多月的工资,没人领,在账上销了。人间不动声色地打发掉他。

只剩下这窗子了,日晒雨洗,已然很淡,如模糊的梦境,但它毕竟还在。本来不存在的东西,反倒存在着。生活比人更会开玩笑。

我想,我们这些清理震后垃圾的工人中,肯定有人发现过这画在破墙上的窗户,肯定奇怪,却无人能解。世上的谜多的是,这一个算什么,哪有人费劲去猜?

唉唉,这窗子!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我惊醒。那穿花格衬衫的小子,已经把我身后的几堵墙推倒。透过腾起的烟尘,传来他的叫喊:

“你再不躲开,我连你一起推了!”

推!我恨不得尽快把它推倒,轧碎,铲平。我正要朝那小子喝道:“推呀,你还等什么?”忽然犹豫起来,我又希望它再多保留一会儿,哪怕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