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班,我拿了几根大木头、小半口袋沙子灰,还有锯、凿子、锤子、瓦刀,去到那姓俞的家,进门坐下来就对他说:
“你犯不上和房管站置气!生气等于气自己。对不?别以为他们跟你认真,其实你开不开窗户,跟他们有嘛关系?只要你不认真,没有认真的事——这些都别说了!今儿我把家伙、材料全捎来,放在这儿,明天我歇班,帮你把窗户开了!”
谁料他马上伸出一只瘦瘦的手直摇,拦着我说:
“不,我不开了!”
“你又何必固执?这小屋矮,又不透气,伏天还不把你蒸熟了?”我笑,劝他。
“不——”
“为什么?”我有点儿不高兴,觉得这人有点儿不识路子。
“不——”他只说这一个字。
我瞅他一眼。他瘦得暴出筋来的细脖子,支撑着梨核似的小脑袋,还是馋嘴啃过的梨核,没剩下多少肉。厚厚的眼镜片,好比汽水瓶的瓶底,把他眼睛放大得像马眼。这眼直怔怔、没有任何内容地看着我,对我这诚心诚意、一厢情愿来帮助他的人,也没有半点儿感激之意。
我真想骂他。当然,我不会骂,话里也就不免夹些棱角:
“告你,我是临时工,不是房管站的人,没责任更没义务给你修房。今儿来,纯粹自愿,看你困难,帮你一把。再有……你是压缩户,我猜,多半是狗崽子吧!别生气,我也是,咱们同类,算有点儿狗气相通,我才来的,早知你就会说这个‘不’字,我不该动热肠子!”
人与人之间,有各种锁,各种钥匙,一把锁一把钥匙,碰对了就开。他马上冲动起来。这人冲动时好怪,两只手晃来晃去,好像不知放在哪儿才好,跟着放在我双肩上,摁我坐下,开口把底儿告诉我:
“原先我是打算开个窗户的,后来我发现,这房子隔街是‘清理指挥部’……”
对了,街那边的大楼就是“清理指挥部”呀!开了窗,正对着那大门。我想到自己——我哥哥爱鼓捣无线电,被审查过一个半月,我去送过一次绒衣和粮票。那气氛,叫我半分钟也不肯多待就跑出来了。他开开窗子,不等于搬进“清指”去住一样吗?太可怕了!
“可是,没窗子,憋得难受,我就画了一个——这个。”
原来他画窗子,并不为了跟任何人斗气,只为他自己,我点头,不用再说,全明白。
“要我也这么干!可惜我不会画画。过去我倒喜欢画,也喜欢写诗,没才,干不了这个。唉,跟你不值一提。哎,我说,你为什么不在窗上画点儿什么,叫窗外有点儿景致多好,这样光秃秃的!”
这随便一句话,竟在我俩之间产生通电般的效果。一下子,我觉得他亮了一下,整个人像灯泡一样亮了一下。他跳起来,从墙角拿起画板、颜料和笔,调颜色,在窗上画起来。动作快得像救火,或者像火一样扑到那窗上去。
活生生的一切,活生生地出现了。
树,远树,远树像沉默的人,一个个无声地站在雾里。那雾是它们的思索还是谜,它们给谜团般的思索包裹着;再远,是只剩下灵魂的远山。这灵魂是超脱的,因此永远清醒又永远宁静……这一来,坐在屋里的感觉全然不同了,就像在山间一座小楼里,透过窗户所望、所感受、所沉浸到的一样,一片万虑皆空、飘洒自如的境界弥漫心中。心被它洗了,干干净净,没有尘埃,像做隐士。我是凡人,但我想做隐士一定这样,这样美。我忽发奇想,顺口说:
“这可好,你会画,你想在什么环境里,就可以在窗子上画点儿什么。”
他的眼睛好像跑到镜片外边来,惊奇地闪了闪,朝我叫道:“呵,你救了我!”然后不再搭理我,背过身,面对这画窗,不住惊叹道,“嘿嘿,这窗子!嘿嘿,这窗子!嘿嘿……”
我对他说话,他竟听不见。
我想起,前年,表婶在学校,给学生们折腾死,我和表叔说话,表叔忽然瞪着眼说我是法海和尚。他的眼凶得像鹰眼。后来我知道他突然疯了。精神病急性发作,真吓人。那时留下的一种惊恐感,此刻又出现了。但这姓俞的并没疯,他转过脸来时,眼神并不发直,晶晶莹莹,颤动着。他恳求我:
“让我自己待一会儿吧!”
我点头,马上就走,留下他和那画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