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总认为那个村舍离自己不远,他甚至能把一粒石子扔到那个正在花园除草的红衣女子身上。再多用点力气,他也许还能把石子扔到峡谷对面的山岩上去呢。因为峡谷并不是很宽阔,看上去就如同一条地面裂开的深缝,又狭深又偏僻,大概连妖魔鬼怪都无法找到这里。峡谷的底部面积就像一块田地那么大,一条小溪从峡谷的一端缓缓流过。沿着小溪向上走,你会看到那里都是灰蒙蒙的,岩石是灰色的,丘陵是灰色的,梯田是灰色的,旷野是灰色的,它们层叠交错,伸入天际。
这是一片清静祥和的乐土,人们过着富足愉悦的生活。这里就是温德尔。无论你是否能够来到温德尔,这美好的地方和这些幸福善良的人,都会使你为自己是大不列颠的臣民而感到自豪。
汤姆走在下山的路上。刚开始是一段约三百英尺长的陡峭山坡,粗糙的褐色岩石、细小尖锐的石子,都如同锉刀一般锋利,这些对于汤姆那满是伤痕的双足更是残忍的折磨。他小心翼翼地走着,摇摇晃晃地走完了这段路。不过,他觉得自己仍然有足够的力气把一个石子丢进那个花园里。
再一段三百英尺的路程,是石灰岩的大台阶,一级台阶紧挨着另一级台阶,错落有致,就好像工匠用尺子丈量之后,又拿凿子精确无误地凿了出来。这里连一棵石楠都没有,不过——
这里有一个绿草茵茵的小山坡,遍地鲜花竞相盛开,争奇斗艳。野蔷薇、虎耳草、百里香、紫苏,还有各种奇异的香草。
汤姆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岩,又看见一片开满鲜花的绿地。这段路陡峭得像斜角的屋顶一样,石灰岩的大台阶竟然有十英尺之高,他无奈地停下来,顺着岩石的边缘寻找一个可供攀爬的缝隙。要是他一不小心掉了下去,就会直接骨碌碌地滚进那个小花园里,他自己倒没什么,就怕会把那位妇人吓得晕倒在地。
终于被他找到了一条阴暗的裂缝,那里长满了油绿的羊齿草,就像是家里挂在客厅的花篮那样。汤姆顺顺当当地从裂缝中爬了下去,幸亏他有多年爬烟囱的经验啊!他又看到了一片长满花草的小山坡,接着又是一个大台阶。哎呀,天哪!我都烦了,这段路还是快点结束吧。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把石子扔进那位妇人的花园里呢。
他走到了树木茂盛的地方,一些灌木丛,长着背面是银白色的硕大的叶片,还有一些高大的杨树和栎树,树丛下方就是悬崖峭壁。一大片蕨草和蓑草把石壁覆盖得严严实实。从灌木丛的枝叶的间隙,隐约能看见闪亮流过的溪水,还能听到溪水从白色石头上流过时哗啦啦的声音。可汤姆并不知道,其实小溪远在三百英尺之下呢。
要是你站在高处朝下看,就会感到头晕目眩。不过,汤姆可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孩子,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悬崖峭壁之上时,并没有跌坐在地上哭泣,倒是很自信地说:“嗯,这正合我的口味!”
他已经疲惫万分,可还是抬脚向下走去。他绕过树桩和石头,走过蓑草丛和凸起的岩石,穿过灌木丛和灯芯草丛,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乐观的小黑猩猩,长着四只脚而不是两只。
汤姆一直关注着下山的路,所以始终也没发现那个爱尔兰女子跟在自己身后。
汤姆筋疲力尽了。艳阳似火笼罩大地,他好像要被晒干了一样;潮热的湿气从树林茂密的岩壁上散发出来。汤姆的汗水如雨水般不停地流,从手指尖和脚趾间落下,洗刷着他的身体,这让他变得从未有过的洁净。可是在他走过的地方却留下了数不尽的脏乎乎的印迹。那座岩壁自上而下也留下了长长的黑色痕迹。就是从那时起,在温德尔一带出现了好多好多的黑色甲虫。
终于走到了悬崖的底部。可汤姆定神观察,才发现还没有走到。这是人们下山时常遇到的事。有无数灰岩石堆在岩壁下面,它们大小不等,样式各异,都是从岩壁上掉落下来的。小块的和你的脑袋相仿,大块的就像马车那么大。岩石与岩石之间长满了茂密的羊齿草。汤姆在石堆中穿行,走着走着,就像人们通常碰到的情况,他突然就觉得自己不行了,再也支持不下去了。
孩子啊,
不论一个人如何健壮、坚强,
在他一生中,
都会遇到几次实在难以支撑的时刻。
你也一样。
如果这种事情真的发生了,
那最幸运的事情莫过于你身旁有个忠诚健康的朋友。
要是没有这样的好运,
那你就只好像可怜的汤姆一样,
躺在那里不要动,
缓一缓再考虑怎么办。
他再也走不动了。天气酷热,他却一阵阵打着冷战。肚子里空空的,他却觉得恶心要呕吐。他和村舍中间只有不足两百英尺的一片草场了,可他走不过去了。小溪在不远处哗哗流过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他耳中,但对于此刻的他而言,那似乎遥不可及,足有一百英里远。
汤姆躺在草地上一动也不动,甲虫爬到了他身上,苍蝇在他鼻尖上停歇。要不是蚊子和蠓虫对他萌生了一点怜悯之心,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站起来。蚊子在他耳朵边像打雷似的嗡嗡作响,蠓虫用力叮咬他脸上手上没有煤灰的地方。终于,汤姆苏醒过来,他起身跌跌撞撞地走着,吃力地翻过一座矮墙,顺着一条小径,走到了那栋村舍前。
这是一栋整洁雅致的村舍,围篱是砍削得很整齐的水杉做成的,花园里种了一些紫杉树,被修剪成孔雀、茶壶或各种奇怪的形状。大门是敞开的,从那里面传出唧唧呱呱如同青蛙一样的声响,就像它们在告诉大家明天的天气会很酷热,我不明白青蛙是如何知道这一点的,你也不明白吧,没有人明白。
大门上挂满了铁莲和玫瑰,汤姆蹒跚地走到门前,他有一丝怯懦,抬眼向里面望去。他看见壁炉里没有火,只放着满满的一锅香草,在壁炉旁坐着一位特别慈祥的老太太。她穿了一条大红裙子,上身是一件短短的斜纹棉衫,戴着一顶白净的布帽,一条黑色的丝巾包住了帽子,绕到下巴上系好。一只老猫蹲卧在她脚边,这猫可真够老的,几乎可以做世上所有小猫的祖父了。她对面有两条长凳,上面坐着十几个衣着整洁、肤色健康的小孩子。汤姆刚才在门外听到的唧唧呱呱的声音,其实是这些孩子们在七嘴八舌地背诵字母。
多么温暖舒服的村舍啊!洁净发亮的石质地板,墙上挂着怪异的年代久远的油画;擦得闪亮的银制器皿和铜餐盘整齐地摆放在一只古老的黑色橱柜里;在墙边还有一架布谷鸟式的自鸣钟。汤姆一出现在门前,布谷鸟就出来大声报时了,当然,它不是因为看到汤姆而惊叫出声,只不过那一刻正巧到十一点钟了。
孩子们都被又脏又黑的汤姆吓着了,小女孩们开始哭泣,男孩们却大笑起来。所有的孩子都毫无礼貌地对他指指点点,不过汤姆无暇理会这些,他实在是累坏了。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老太太大叫,“一个扫烟囱的孩子,快走开!我这儿从不允许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声音微弱极了,几乎听不见。
“水?小溪里多的是。”老太太厉声说。
“我再也走不动了,我又饿又渴,累极了,就要死了。”话没说完,汤姆的脑袋靠在门柱上,慢慢地倒卧在门口的台阶上。
老太太隔着眼镜望着他,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三分钟后她说:“他看来是病了,孩子就是孩子,这和他是不是扫烟囱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帝呀!”她把眼镜放下,起身走到汤姆面前,“喝水对你没什么用,我给你些牛奶喝吧。”她缓慢地走到旁边的一个房间里,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出来。
汤姆把牛奶一口气喝光了,恢复了些体力,头也抬了起来。
“你打哪儿来?”老太太问他。
“沼泽地,从那边。”汤姆的手指伸向上空。
“你从哈特尔来?从鲁斯威德悬崖翻过来的?你说的不是谎话吧。”
“我干吗要说谎话呢?”汤姆的头又靠在了门柱上。
“那你怎么到了这儿?”
“我从哈特尔庄园来的,是这么回事。”汤姆疲惫极了,心情也糟糕透了,他没心思去编排什么故事,于是他用几句简单的话概括了全部经过。
“上帝保佑你!小可怜啊。那你真的没偷东西?”
“没偷。”
“上帝会保佑你的!我相信你。啊,上帝因为你的清白无辜给你指引了道路。逃离了庄园,跑过哈特尔的旷野,又从鲁斯威德悬崖上面安全地下来了!要不是上帝在指引你,又有谁能做到呢?你怎么不吃面包呢?”
“我吃不下。”
“这面包是我做的,味道很好。”
“我真的吃不下去。”汤姆回答说,他的头无力地垂在膝盖上,他问:“今天是周日吗?”
“不是,咦,你怎么这么问?”
“我听见了周日教堂做礼拜的钟声。”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真的病了。跟我来吧,我给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会儿。要是你稍微干净一些,看在上帝的份上,我一定会让你睡在我的**。好了,跟我走吧。”
汤姆想站却站不起来,他晕糊糊的,身体直打晃。老太太扶着他,把他带到屋外干净松软的干草堆那儿,给他铺了一条旧毯子,让他好好休息,睡一会儿,以解除这一路奔波的劳累。她说她会在一个钟头后再来看他,那时,孩子们就都放学了。说完,她就回到了村舍里。
老太太以为汤姆会立刻酣然入梦,可汤姆却辗转难眠,脚乱踢乱蹬着,全身滚烫,就想跳到小溪里凉快一下。他渐渐睡着了,可是睡得也不安稳,半睡半醒的,他做了一个梦,那个白净的小女孩对他说:“喂,你真是脏啊,去水里洗洗吧。”随后,他又梦见那个爱尔兰女子对他说:“渴望洁净的人就一定会洁净。”
接着,他再次听见教堂悠扬的钟声,那声音离他是那么近。虽然老太太告诉了他,可他仍然坚持认为今天就是周日。他想进教堂,想知道教堂里面究竟是怎样的情景,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这辈子还没有进过教堂呢。可人们是不会让他这样一身烟灰和污垢进去的,他必须先去溪水里洗一洗。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重复着梦话:“我必须洗干净,我必须洗干净。”
他突然发觉自己并没有躺在屋外的干草堆上,而是来到了一片草地中间,那条小溪就在不远处欢快地流淌。他仍在不停念叨着:“我必须洗干净,我必须洗干净。”
其实,他是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小溪旁。在小孩子生病时,常常会在睡梦中离开床铺,在房间里面转悠来转悠去,汤姆现在就是这样的。不过,他自己对此一点也不觉得诧异,就一直走到了小溪的岸边,他躺到草地上,望着明净清澈的溪水,河底的鹅卵石每一块都光亮洁净,银色的小鳟鱼被他黑糊糊的脏脸惊吓得四处逃窜。汤姆把手浸入溪水中,感觉溪水清清凉凉,他低语着:“我要变成一条鱼,我要去水里游泳,我必须洗干净,我必须洗干净。”
他急切地脱下自己的衣服,那些烂衣服原本一扯就破,现在自然被他扯得更破了。他把疼痛酸胀的双足浸入溪水中,又慢慢把腿伸进去,他在水中越浸越深,教堂的钟声也在他脑海中越发的悠扬响亮。
“啊!”汤姆说,“我得赶紧洗干净。这会儿钟声在响,很快它就会停止了,然后教堂的大门就会关闭,那我永远也进不去了。”
他始终没有看到的那个爱尔兰女子又出现了,不过这一回,她没有跟在他身后,却在他的前方。
原来,她在汤姆来小溪之前,就已经走进了清凉的水中。她的长裙和头巾都顺水漂走了,绿油油的水草围绕着她摇曳生姿,水莲花轻轻地浮动在她的脑袋旁边。水底深处的仙女们从水底升到了水面,她们用手臂搀扶着她轻盈地游回水底。她竟是这些水仙女的女王,可能还是其他许多小仙女们的女王呢。
“您这些天都去了哪里啊?”她们开心地询问。
“我帮病人把枕头放平整,轻声为他们歌唱,让他们安心进入甜美梦境;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室里污浊的空气放出去;我叮嘱孩子们避开传染疫病的阴渠和臭水沟;我劝说妇女从小酒店门前走开;拦住那些要打老婆的男人;我用尽我的一切力量去帮助那些无法自助的人。虽然这些事情对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我也感到疲倦了。回来的路上我一直照顾着一个小弟弟,终于把他平安地带给了你们。”
水仙女们很高兴来了一个新朋友,她们都笑了。
“姑娘们,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要让他看见你们,也不要让他知道你们的存在。他现在和那些普通的动物一样,野性十足。在某些方面,他还要学习这些动物呢。因此,你们不要和他嬉戏,也不可以和他说话,可是你们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以免他受到伤害。”
不可以和新来的小弟弟一起玩,这使得水仙女们有点失落,不过她们还是遵从了女王的吩咐。
这位女王顺水漂走了,她从哪里来,此时便回到哪里去。这一切汤姆既没看见也没听见,就算是他知晓了一点点,这个故事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燥热干渴的汤姆想要赶紧把自己洗干净,他踉踉跄跄地扑进了清澈的溪水里。他的身体完全进入水中,没过两分钟,他已经沉沉睡去。他的睡梦甜美安逸、畅快舒适,这是他降临到人世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次。在梦里,他又见到了凌晨走过的绿茵地、大榆树和那些酣睡的奶牛,在此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能睡得这么酣畅无忧,其实是因为水仙女们使他熟睡,收留了他。这原因很简单,可没有一个凡人能说清楚。
有人认为这世上根本没有仙女。可是世界如此辽阔,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神奇地方,仙女也许就住在那里,人们因此无法看见她们。不过,若是遇到一些恰当的时机,人们还是可以见到仙女们的。
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神秘奇妙的事物正是那些人们所看不到的。这就如同你体内的生命力,它促使你不断生长、有所行动和用大脑去思索,但是你根本看不到它。蒸汽发动机里的蒸气,是发动机运转的原动力,但是你也看不到蒸气。所以在这世界上仙女可能真的存在着,那不如我们就相信有仙女吧。我们有时会迫不得已假装一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可实际上,我们不必假装啊,仙女是真的存在的呀,要是没有这些仙女,那怎么会有你们喜欢的童话呢?
如果你现在还听不懂这些话,那等你的胡子变白之后,你就会明白了。
慈祥的老太太在放学之后来看望汤姆,那时已经十二点了,可汤姆却不见了。她到处找寻汤姆的脚印,可是地面很硬,没留下什么印迹。老太太以为汤姆在装病还说谎话骗人,之后又趁机溜走了。因此她气哼哼地走回了村舍。不过,第二天老太太对汤姆的看法有了极大的改变。
让我们回头来说说约翰爵士他们吧,这些追赶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把汤姆给追丢了。最后,他们只好傻乎乎地打道回府。等到约翰爵士听老保姆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们都傻眼了,一个个呆若木鸡。艾莉小姐(就是那个穿着白衣服的漂亮小姑娘)也讲述了她当时所看到的一切:一个可怜的、灰头土脸的扫烟囱的小孩,呜咽着想要钻进烟道里。她那会儿真的被吓坏了。这并不奇怪,毕竟她是一位柔弱的贵族小姐啊。全部经过就是这些。
那孩子确实没拿屋里的任何东西,甚至在老保姆出现之前,他一直站在壁炉旁的地毯上,一步都没离开过。这完全可以从他满是烟灰的双脚留下的印迹看出来。这件事就是个误会。
约翰爵士让格利姆先回去,约翰爵士很想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对他许诺,要是他不打这个孩子,并把这孩子带来对证一番,那他就会得到五个先令的奖赏。约翰爵士认为汤姆一定是跑回家了,格利姆也是这么想的。
但是直到晚上汤姆也没有回家,格利姆只好去了警察局,请求他们寻找汤姆,可是再也没有了汤姆的音讯。汤姆竟然穿越广阔的山野到达了遥远的温德尔,这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这就如同他们无法想象汤姆能够跑到月球上去一样。
第二天,格利姆就愁眉苦脸地去了哈特尔庄园。没想到约翰爵士一大早就爬山去了很远的地方。格利姆先生在佣人们休息的客厅坐了一天,大灌烈性麦酒,以排解自己的愁闷。因此在约翰爵士回来之前,格利姆早已愁云散尽了。
约翰爵士挂念着汤姆,一夜辗转不能入睡。他告诉自己的太太:“亲爱的,这孩子大概是跑进了那片松鸡猎场,在沼泽地里迷了路。这可怜的孩子让我觉得心里很愧疚。还好,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他就起床沐浴,穿上打猎的衣服,套上皮腿套,穿着高帮靴。他是一位真正优雅的英国老派绅士,脸色红润就像玫瑰花一样,手臂结实如同橡木桌,肩背就像公牛一样宽阔健壮。他走进马厩,命令马夫把他打猎时骑的矮种马牵出来,他吩咐看门人跟着自己,并且带上了管猎犬的人及其助手,还有看门人的助手,让他们牵出一条体型和小牛犊差不多的大猎犬。这条猎犬被皮带拴着,它的毛色就和沙石路一样,耳朵和鼻子都是桃心木的颜色,吠叫的声音非常洪亮,几乎和教堂的钟声一样。
他们把猎犬带到了汤姆逃走的地方,猎犬用响亮的叫声向主人报告着。它带领他们走到汤姆翻越围墙之处,他们把墙推倒了,都来到了另一边。接着这只聪明的猎犬带着他们穿越沼泽,翻过山岩,由于汤姆是一天前经过这里的,而天气干热,他的气味只有少许残留,因此他们行进的速度很缓慢。这也正是颇有心计的约翰爵士一大早出发的原因。
终于,猎犬把人们带上了鲁斯威德悬崖,它望着他们,狂吠着,仿佛在说:“让我告诉你们吧,他就是从这个地方下去的!”
他们简直无法相信汤姆竟跑了那么远,他们上下打量着这陡峭的悬崖,更不能相信一个像汤姆那样小的孩子居然敢于面对它。然而他们确信猎犬的判断。
“请上帝饶恕我们!”约翰爵士说,“即便我们能找到他,他也许已经躺在崖底了。”他用大手拍了拍他自己粗壮的大腿,问道:“谁肯从这儿下去,看看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唉,要是我年轻二十岁,我就亲自下去!”如果他真的年轻二十岁,他的灵活矫健可不逊于这一带任何一个扫烟囱的人,那他一定会亲自下去的。
他接着说:“要是谁能把那孩子活着带回来见我,我就赏他二十英镑!”他一向是说到做到的。
在这群人里,有个小马僮,他只是个小侍从,也就是骑马去格利姆住的院子让他们来扫烟囱的那个年轻人。他说:“我去,不是为了这二十英镑,而是因为这孩子挺可怜。他不过是个扫烟囱的小孩,可说起话来还是很懂礼貌的。”
他勇敢地从鲁斯威德悬崖上爬了下去。在悬崖上面,他是穿戴整齐的小马僮,等他下到了崖底,却一副狼狈相:皮绑腿刮坏了,裤子扯破了,外套也被撕烂了,背带挣断了,马靴磨破了,帽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更惨的是,被他视为珍宝的一枚别针也从衬衫上消失了。那别针是金子做成的,是一匹骏马的形状。这真让他痛心不已。可即便如此,他连汤姆的影子都没看到。
约翰爵士和其他人骑马绕道而行。他们向右方走了至少三英里,再转过来走向温德尔的方向,终于到达了山脚下。
他们来到了老太太的学校,所有的孩子都跑到屋外。老太太也走出村舍,她发现是约翰爵士来了,马上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原来她也是爵士的农户。
“喂,老太太,你还好吗?”约翰爵士说道。
“愿您拥有像您的脊背那么宽阔的福气,哈特尔,”她没有称呼他爵爷,而是叫他哈特尔,这是北部乡村的风俗,“欢迎您来到温德尔。可现在不是猎捕狐狸的季节吧?”
“我是在行猎,不过是很特别的猎物。”他回答道。
“愿上帝护佑您的心,为什么您一大早就这么忧愁?”
“我在找一个迷路的孩子,他是扫烟囱的,是从我的庄园里跑出来的。”
“啊,哈特尔,哈特尔,”老太太说,“您一向是位正直仁慈的人,要是我把他的下落告诉您,您能不能宽恕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绝对会,老太太。都是因为一场糟糕的误会,我们才会追赶他。猎犬循着他的足迹带我们到了鲁斯威德悬崖上面,之后——”
老太太等不及他说完就喊了起来:“原来他说的都是真话啊。可怜的小家伙啊!哎,一开始的想法必定是正确的。要是你愿意听从自己内心的指引,你一定能够把事情做对。”她把一切都告诉了约翰爵士。
“把狗放开,让它接着找。”约翰爵士只说了这一句,就咬紧牙关再不开口了。
猎犬四处搜寻,它跑到村舍后,穿过那条小径,跑过草地,跑进那排杨树林。在一棵杨树下,他们发现了汤姆的破衣服。这样一来,他们全明白了。
噢,现在是这个故事最精彩奇妙的部分了。通常孩子们睡够以后就会醒过来,汤姆也是如此。当他睡足了之后就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小溪中游泳,身体变得很细小,约摸4英寸大小,说得准确些——就是3.87902英寸长,而且在他咽喉两侧耳下的位置长了对鳍,看上去就和吸血蚂蟥的鳃一模一样。一开始,汤姆以为这是花边饰带,就用手拉扯了一下,可是居然很痛,他才明白这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
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被水仙女们变成了一个水孩子。
一个水孩子?你从没听说过水孩子?我想是这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你从未听说过的,其中大部分事情是过去的人闻所未闻的,还有许多事情后世也不会有人听说,也许一直等到科奇格卢兹来到这个世界,人们才会了解更多的事情。
“世界上根本没有水孩子。”你很坚决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呢?你去哪儿找寻过吗?也许你去了却没能看到,可那也不能说明水孩子就是不存在的啊。不能因为没看到而随意下结论说水孩子是不存在的。我们都明白:这只能说明“我们没有见过水孩子”罢了。
“可是如果水孩子真的存在,总会有人捉到过吧,哪怕一个也行。”
哦,你怎么知道没人捉到过呢?
“可人们一旦捉到了,就会把它放入酒精瓶,送给生物学家,希望他们能对此研究,给个说法。”亲爱的小伙子,你看完这本书就会知道了,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过。
那究竟有没有水孩子呢!你应该听人说过,陆地上的生物都在水中有与它相对的一个。不晓得这个说法是否正确,可我们确实知道许多足以验证它的事物。有陆地上的孩子,那怎么就不可以有水孩子呢?我们知道:有水耗子、水蝇、水蟋蟀、水蟹、水鸡、水蜘蛛、水老虎、水鸟、水猫和水狗;海里还有海狮、海熊、海马、海象、海豹和海胆、海剃刀、海天鹅、海梳子和海扇等等;说到植物,不是也有水草、水毛茛、水藻等举不完的例子吗?
大概你会反驳说:“名字说明不了什么,只是个代号而已。陆上和水中的生物不可能是同种生物啊。”
难道你不知道,有许多生物同属一个科目,而且有很多原本就是同体同生。就像绿蜉蝣和蜻蜓一出生就在水里成长,蜕皮之后才会离开水。要是水里的生物可以不断地变成陆地上的生物,那陆地上的生物怎么就不可以变成水里的生物呢?低等生物的变化都如此奇妙,难以发现,我们人类,既是万物之首,怎么就不可以发生比低等生物更美妙、更奇特的变化呢?不要妄加断言大自然中的某件事物可能与否,也不必太在意,要知道我们只是在讲述一个神奇而美好的童话故事而已。
无论如何,汤姆确实变成了水孩子,所以看门人、马夫及约翰爵士都错误地认为水中一团脏兮兮的东西就是汤姆的尸体,认定他已经淹死了。他们都很伤感,约翰爵士为此忧伤极了。其实他们不必如此,汤姆活得很好,比起以前,他更干净快乐了。水仙女们在湍急的溪水中把他彻底清洁了一番,不光洗掉了他身上的污垢,还洗掉了他的外壳和外貌。
她们洗出了一个可爱的、真实的小汤姆,他自由地游动,就像一只蚕蛹褪下外皮,弄破了宝石般的蚕丝茧之后,变成了一只飞蛾,扇动着四片黄褐色的翅膀,垂下细长的腿,伸展着长触须,悠然地飞走了。这些小飞蛾是很愚蠢的,要是你在夜晚敞开门窗,它们就会直扑向燃烧的烛火,扑向死亡。虽然汤姆也是,可他要比它们聪明得多。
这些事情,好心的约翰爵士是一概不知的。他又不是林奈学会(林奈学会:英国伦敦伯灵顿大学一学术机构,该机构保存了林奈(1707—1778)的手稿及其收集的动植物标本。林奈是瑞典生物学者,最先论述了生物物种、属性定义的概念。)的成员,在他看来汤姆已经淹死了。
人们翻看汤姆的空口袋,发现里面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有钱,只有三粒小石子和一颗系了一根线的铜纽扣,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一切,约翰爵士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痛苦地自责,实际上这不是他的错。可他一哭,小马僮也哭了,管猎犬的人也哭了,老太太也哭了,小姐也哭了,挤牛奶的女工也哭了,老保姆更是因为自己犯了错而哭泣。爵爷夫人也哭了。可看门人没哭,虽然昨天早上他对汤姆还挺亲切的。原来他是因为追赶偷猎的人把汗水都耗干了,要从他眼睛里挤出眼泪来,那就像从牛皮里挤出牛奶来一样不可能。格利姆也没哭,因为,约翰爵士补偿给他十英镑,他就没日没夜地喝酒,才一个星期就把钱都喝光了。
约翰爵士让人去找寻汤姆的父母,可他永远也找不到了,因为汤姆的父母一个早已离开人世,另一个据说是去了澳大利亚某个不出名的小海滨。
美丽的小女孩一个星期都没心情玩布娃娃,她永远忘不了可怜的汤姆。
不久,爵士夫人把汤姆的衣物埋在了温德尔教堂后的墓地里,并给他竖了一块精致的小墓碑。那里安息着温德尔的老人们,一个挨一个静静地躺在石灰石岩下。那位老太太每逢周日都会用美丽的花圈装饰汤姆的墓碑,直到她老得走不动了,就由孩子们帮她去做。每当她坐下来纺织结婚礼服的衣料时,总会唱起一支古老的歌谣。虽然孩子们不懂歌谣的含义,可他们还是喜欢听,因为她唱得凄美而忧伤,孩子们对此就很满足了。这支歌的歌词是这样的:
当世界仍然年轻时,孩子们啊,
每棵树都绿意盈盈,
每一只普通的鸟儿都会变成天鹅,孩子们啊,每一位少女都会是女王;
穿上皮靴骑上骏马,高声欢呼吧,孩子们啊,去世界各处遨游,
在你年轻得意的时候,孩子们啊,
热血沸腾,轻松自由;
当这世界渐渐衰老,孩子们啊,
树木委靡枯黄,
一切游戏都失去了吸引力,孩子们啊,
奔驰的车轮都已破旧不堪;
爬回你的家吧,
和那些老弱病残的人们呆在一起,
上帝会垂怜你,
让你找到年轻时爱过的人儿。
歌词就是这样的,不过这只是歌的外表,那位慈祥的老太太可亲的面容和温柔的歌声以及她柔美动听的音调,这些才构成了歌的灵魂,而这都是人们无法用笔墨来描绘的。后来,老太太越来越老了,不能再活动,四肢变得冰冷僵硬,天使们就带她离开了。她们给她穿上了美丽典雅的结婚礼服,带她飞过哈特尔荒原,一直飞向遥远未知的地方。一位新教师来到了温德尔,希望她会和原来那位一样善良亲切。
这段时间,汤姆一直在小溪中游**,脖颈上围着一圈像衣领一样的外腮,他每天都很开心,因为他觉得自己既干净又清爽,就像一条刚从海里游到淡水里的鲑鱼。
要是你不喜欢听我讲的这个故事,那你还是去教室里学习乘法表吧,也许你更喜欢那东西。要知道,对有些人来说是那样的。对他们而言毫无兴趣的事物,却是我们最喜欢最感兴趣的。这真的是:世界如此之大,什么样的人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