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一个男孩儿受刑罚的全过程被一个成年人看到,那他就会明白为什么老天一直纠结于这个问题了。因为不管是刑罚还是痛苦,小男孩决不会让它们干扰自己太久。过了一晚上还耿耿于怀的麻烦一定是天大的麻烦。在他看来,每一天都是崭新的一天,这毋庸置疑。所以第二天起床后,彭罗德就把纠缠不休的棍子和基诺斯灵先生全都抛到了脑后,在他心里,沥青俨然从未出现过。他心情大好,突然有种想赚钱的冲动。夜里他的身体产生了某些神秘变化,这使得他睡醒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卖掉废铁赚钱。说不定在他睡醒之前,赶巧有个收破烂的从家门口经过。
十点钟,他已经跟自己的好搭档萨姆建立了合作关系,斯科菲尔德·威廉斯公司正式开始运营。公司的主要经营项目有破布、废纸和废铅废铁。到第三天晚上,他们已经盈利了两毛二。之后尝试的玻璃项目很不尽人意,他们花了七个小时用自来水和尘土来清洗那一车药瓶,但药店老板们对他们的产品还是不放心。他们经营的“园艺”作物——蒲公英也推销不出去,这也很令他们郁闷。为了宣传这种不受大众赏识的装饰花卉,他们坚持不懈地拔了好多样品,这样做的结果是,两家的草坪整个夏天都特别荒凉。
热情逐渐褪去,生意惨淡告停。三伏天来了。
八月的一天下午,天气异常燥热,连男孩们也都躲到屋里凉快去了。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塞缪尔·威廉斯、莫里斯·利维、乔吉·巴西特和赫尔曼,他们懒懒地躺在马厩的暗房里闲聊。能让男孩们除了闲聊其他什么也不干的天气一定非常热。这天就是这样。
大人们要小心这种日子。酷暑难耐的日子里,男孩们懒得动弹,聚在一起没什么动静,这往往预示着危险的到来。不管是火山、西部的河流、硝化甘油,还是男孩子,越受禁锢,最后的破坏性就越大。因此,在二月和八月这样无法出门的日子里,父母和监护人要特别当心最猛烈和最奇特的祸事发生。
这个炎热的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刚开始很平静,谁也没想到后来会爆发。
男孩们正在讨论他们最感兴趣的话题:长大以后。这是人的共性,虽然还是孩子,可他们也觉得现在的状态太平淡了,根本不值一提。所以,老年人总是爱说“我年轻的时候”。的确,只有“今天”是我们从不去探究的。
塞缪尔·威廉斯说:“我长大以后要找两个黑人雇佣,我躺在吊**,让他们慢慢摇着我,每天用浇花的那种喷壶给我喷水。赫尔曼,我会雇你的。”
“不,不要,”赫尔曼马上说,“你又不是花。我长大以后谁也别想雇佣我。我要自己做主。我要当个铁路工人!”
“你指像段长那样的售票员?”彭罗德问道。
“什么段……我可不管!售票员?我才不要呢!我要当搬运工!我叔叔现在就做这个。硬邦邦的金属钮扣……哦,哦!”
“将军的纽扣比搬运工多多了,”彭罗德说,“将军……”
“搬运工最舒服,”赫尔曼打断了他,“我叔叔花的钱比城里的任何一个白人都多。”
“我宁愿当将军,”彭罗德说,“议员也不错,就像他们那样的。”
“议员都住在华盛顿,”莫里斯·利维普及了一下知识,“那儿我去过,没什么意思,尼亚加拉大瀑布比那儿要漂亮一百倍,大西洋城也很漂亮,我也去过。我哪儿都去过,我——”
“反正,”塞缪尔·威廉斯提高了声调,“反正,我要天天躺在吊**,让人给我喷水,晚上我也躺在那儿,第二天还躺着,躺上两年。”
“我打赌你不会!”莫里斯叫道,“你冬天也这样?”
“什么?”
“冬天你怎么办?也躺在吊**,让人给你喷水?我打赌你——”
“我就那么躺着,”萨姆很坚定,他望着门外耀眼的花草树木,眯着眼睛,热得打了个激灵,“喷多少都无所谓!”
“你身上会结冰的,还会——”
“我求之不得,”萨姆说,“我要吃了它们。”
“还会下雪——”
“哼!雪花一落下来我就吞了它们。现在我特别希望有一桶雪。希望这棚子里到处都是雪。我希望这世界上全都是雪。”
彭罗德和赫尔曼站起来走出门外,狠狠地喝了几大口自来水。他们回来后雪的话题还在继续。
“不,我不但要在雪里打滚,还要把衣服里、帽子里都塞满雪。我要把雪冻得硬邦邦的,然后再碾平,找一个裁缝给我做一套西服,还有——”
“你能不能不说雪了?”彭罗德没好气地说道,“我渴死了,刚喝了那么多水,肚子都要撑破了。”
“我长大之后要开一家商店。”莫里斯开始发言。
“糖果店?”
“不是!我店里肯定会有糖,有很多很多,但不是用来吃的。我要开百货商店,里面有女装、男装、领带、瓷器、皮革、好看的毛线、编织品——”
“哼!你拿商店跟我换一个一分钱五颗的弹子儿我都不干!”萨姆说,“你觉得呢,彭罗德?”
“他那种破店,给我十个我都不要,一百万个我也不要!我要开——”
“等一下!”莫里斯大嚷,“你们这些傻瓜,我的店里有玩具专柜,里面有一百种弹子儿!你们那个一分钱五颗的算什么?我开完这家店就结婚。”
“哈!”萨姆发出嘲笑的怪叫,“结婚!听听,听听!”彭罗德和赫尔曼也跟着起哄。
“当然要结婚,”莫里斯信誓旦旦,“我要和玛乔丽·琼斯结婚。她喜欢我,我是她男朋友。”
“你凭什么这么说?”彭罗德语气暧昧。
“因为她是我女朋友。”对方马上回答道,“因为她是我女朋友,所以我是她男朋友。这理由很充分!等我的店开好了,我就跟她结婚。”
彭罗德耷拉个脸,暂时没有吭声。
“结婚!”塞缪尔·威廉斯嘲笑着,“和玛乔丽·琼斯结婚!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我可不结婚,就算……”他想不出什么能不被嘲笑的好理由,只好说:“反正我不结婚!你为什么要结婚?结婚有什么好?整天累死了,操心这操心那的。你还是别结婚的好,莫里斯,你会后悔的。”
“谁都得结婚,”莫里斯仍在维护自己,“大家都会结婚。”
“我打赌我不会!”萨姆激烈地说道,“他们最好把我抓起来,再逼着我结婚。无论如何,我打赌没有人一定得结婚,除非他自愿。”
“谁都得结婚,”莫里斯还在坚持,“必须的!”
“这是谁告诉你的?”
“我爸爸!”莫里斯很激动,“他说爸爸必须跟妈妈结婚,不然就没法用妈妈的钱。是人就得结婚。二十岁以上的人哪有不结婚的……可能老师是个例外。”
“那你说警察呢?”萨姆有些得意忘形,“我想,你不会觉得谁能逼警察结婚吧?”
“那,警察是个例外,”莫里斯不得不承认,“警察和老师不结婚,但其他人都得结婚。”
“我要当警察,”萨姆说,“这样他们就不会来逼我结婚了。你想当什么,彭罗德?”
“警长。”彭罗德给出了简洁的答案。
“你呢?”萨姆向一声不吭的乔吉·巴西特问道。
“我要当一名教士。”乔吉有点不好意思。
这句话带来了轰动性的效果,大家一时无语。赫尔曼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你说的是牧师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布道?”
“是。”乔吉的表情宛如弹着琴的圣塞西莉亚。
赫尔曼向他投以赞许的目光。“你会说布道词吗?”
“我可以学。”乔吉说。
“你声音多高呢?”赫尔曼有些怀疑。
“他根本就不会喊,”彭罗德不屑一顾,“他喊起来像个小丫头。全城数他嗓门最小!”
赫尔曼摇摇头,显然他认为乔吉当牧师的机会不大。不过这位黑人专家马上又提了一个问题,似乎给这位候选人留了点儿希望。
“你会爬树吗?”
“他根本不会爬树,”彭罗德替他做了回答,“你没见上次在萨姆家转杆那儿,他使劲想——”
“牧师用不着爬树。”乔吉自信满满。
“好的牧师要爬的,”赫尔曼断言,“我听说过一个牧师,他可以上下自如地爬树,就像个杂技演员。他是奋进会的。他爬到教堂中间撑屋顶用的大柱子上,大声叫着:‘上天堂吧,上天堂吧,正在上天堂。哈利路亚,我主伟大!’他向下滑了一段,接着喊:‘魔鬼缠身,魔鬼想要拖我下水!罪人们啊,小心了!魔鬼缠身,我要入地狱了。哦,主啊!’然后他又爬上去一些,喊着:‘打倒魔鬼,通往天堂!去天堂,去天堂,我的主啊!’然后又滑下来一些,喊着:‘松开我的衣服,你这恶魔!又要入地狱了,罪人们啊!坠入地狱了,我的主啊!’他爬上去又滑下来,嘴里不停喊着:‘我上天堂,我入地狱!上天堂,天堂,天堂,我的主啊!’最后他滑下来,张牙舞爪地喊着:‘入地狱,入地狱!我的灵魂已被魔鬼撒旦抓去!入地狱!入地狱!入地狱!地狱,地狱!’”
赫尔曼的表演声情并茂,这是他们种族与生俱来的本事,观众们完全被他吸引了,全都着了迷。
“赫尔曼,再讲一遍吧!”彭罗德凝神屏息。
赫尔曼对此欣然接受,他把那个弥尔顿式的故事复述了一遍,还略微发挥了一下。他把最精彩的部分讲得格外详细,可听众们觉得复述不如原版精彩,而整个故事的**就是那个落入万丈深渊的部分。
赫尔曼的讲述效果显著。彭罗德直接跳了起来。
“乔吉·巴西特根本不是那块料,”他直接给出了判断,“我要当牧师!我能胜任,是不是,赫尔曼?”
“还有我!”塞缪尔·威廉斯也加入进来,“你要能当,我也能当。我肯定比彭罗德做得好,对不对,赫尔曼?”
“别忘了我!”莫里斯喊道,“我嗓门最大。我想看看——”
三个人吵作一团。依照赫尔曼的理论,他们都觉得自己有资格当牧师。这几个迅速皈依宗教的家伙对赫尔曼的理论毫不怀疑。
“听我说!”莫里斯大吼一声,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看来他的嗓门是具备这个资质的。“我可能不太擅长爬树,但有谁比我嗓门还大?听——我——说!”
“闭嘴!”彭罗德生气地吼道,“上天堂,入地狱!”
“哦!”乔吉·巴西特吃惊地叫道。
萨姆和莫里斯也被镇住了,都闭上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勇敢的彭罗德。
“你诅咒了!”乔吉说。
“没有!我先说的‘上天堂’,然后才说的那个词。这不算诅咒,对吧,赫尔曼?我跟牧师说的差不多,只要先说‘上天堂’,再说那个词就不能算诅咒,对吧,赫尔曼?牧师能说,谁都能说,我没诅咒,对吧,赫尔曼?”
法官赫尔曼判定被告胜诉,彭罗德的发言得到认可。众人经商议决定,只要在前面加上一句“上天堂”,大家都可以说那个词。这个前缀像消毒剂一样有效,可以消除一切污蔑神灵的味道。所有男孩开始肆无忌惮地行使自己的权利,他们说了成千上万遍“那个词”,最后说得都快吐了。
但他们对宗教依然充满热忱,他们开始讨论谁最有资格当牧师。每个人都希望赫尔曼做出裁决,他又惊又喜,一时竟给不出答案。
乔吉·巴西特抽空提到了他的优先权。“我问你们,是谁第一个说的?我之前就一直希望当个牧师,今天也是我先提出来的,我说完你们才想起来,对吧,赫尔曼?”
“的确,”赫尔曼说,“是你先说的。”
彭罗德、萨姆和莫里斯立刻感觉赫尔曼背叛了他们。他们扭头开始猛烈攻击乔吉。
“你先说的又怎么样?”彭罗德大吼,“你活到一百岁也当不了牧师。”
“我打赌她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萨姆说。
“她会同意的,”乔吉反驳道,“小时候,她就——”
“他是个娘娘腔,当不了牧师!”莫里斯大喊,“听他声音多尖!”
“我肯定能当好,你们三个加起来都不如我,我只用左手就能做到!”三个人大笑。他们肆意嘲弄着乔吉,就算心里承受能力再强的人也会受不了的。刚开始他强压怒火,反复说着:“我能当,我能当,我能。”看他们吵得实在过分,又见那个词无伤大雅,他便用那个词代替了“我能当”,他发现还挺有安慰效果的。
但这只是暂时起了点作用。这帮家伙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嚣张,乔吉终于忍无可忍。他使劲甩开莫里斯,冲出了三人的包围圈。
“我要让你们瞧瞧!”他大声喊道,“我现在就让你们瞧瞧!”
“这才像话嘛!”彭罗德说,“大家安静,安静了!”
不过几分钟,彭罗德就将局面由混乱变得有序,由此可见他具备卓越的组织管理能力。大家一致决定对乔吉·巴西特进行测验。乔吉扬言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他情绪高涨,无法冷静,不然他肯定不会做这样的测验。显然,他自信过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