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沥青(1 / 1)

玛乔丽和米奇一恢复呼吸便开始大声喊叫,很难想象这种刺耳的声音是从人嘴里发出来的。暴怒的玛乔丽抄起手边的一根棍子,劈头盖脸地朝彭罗德打去。彭罗德还算知道逃命,两人围着大锅转起了圈。米奇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他那狼狈相活像一只刚从墨水池里捞出来的甲虫,还活着,但已经黯然神伤。

听到这边有动静,塞缪尔·威廉斯翻过栅栏跑过来,莫里斯·利维和乔吉·巴西特紧随其后。看到眼前的这幅景象,他们异常吃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绅——士!”玛乔丽尖叫着,一棍子敲在彭罗德沾满沥青的帽子上。

“嗷!”彭罗德发出一声惨叫。

“是彭罗德!”塞缪尔·威廉斯从声音判断出来是他,刚才他还有点儿怀疑。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乔吉·巴西特喊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典型的乔吉风格,所以他才能赢得那个美誉。

玛乔丽靠在棍子上喘着粗气。“我叫……叫他……哦!”她抽泣起来,“我叫他小……哦……绅士!看!……哦!我的裙子!看米奇……哦……米奇……哦!”

她再次抄起棍子——目的再次达到。她抓起米奇那难以辨认的小手,哭着回家了。

“‘小绅士?’”乔吉·巴西特说道,看来他的自信受到了干扰,“那是我的专有名词啊!”

“没错,你是小绅士!”彭罗德愤怒地说道,“但你最好别这么叫我!我今天已经够受了,你别再来烦我,乔吉·巴西特。你敢招惹我,我绝不会放过你!”

“任何人都可以叫别人小绅士。”乔吉字正腔圆,“很多外号不能叫,但小绅士是个好——”

“你给我当心点儿!”

彭罗德的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打击,暂时无处宣泄。他肯定不能忍受乔吉·巴西特的公然挑衅。彭罗德要爆发了。

“在我这儿就不行!你敢再说一遍,看我不——”

“我就说,”乔吉说道,“想说就说。在这里谁都有权说‘小绅士’——”

彭罗德大吼着,他把右手伸进锅里,然后冲到乔吉面前,朝他的头发和脸上胡乱开抹。

唉!这只是个开始!塞缪尔·威廉斯和莫里斯·利维受到感染,手舞足蹈地把那对冤家围起来,兴奋地起哄:

“小绅士!小绅士!上啊,乔吉!上啊,小绅士!小绅士!小绅士!”

那个怒发冲冠的亡命徒转过身来,赏了他们几拳头和一些沥青,接下来,乔西·巴西特做了一件严重影响自己名誉的事。他感觉自己已是一团糟了,就把两只手不断伸进锅里,将沥青朝彭罗德抹去。这跟往煤山上运煤没什么两样,但它可以平息乔吉的愤怒。

四个男孩活像是受苦受难的拉奥孔[1]父子,不过使情况更为复杂的是多了一个人。几双手在取之不尽的沥青锅里进进出出,出来的效果也越来越令人瞠目结舌。大锅垫在几块砖头上,本来就不稳当,现在四个人的一番打闹让大锅直接侧翻过来,一股黑流倾泻而出,厚厚地堆积在排水沟里。

也许是天意,穿着考究整洁的罗德里克·比兹少爷正巧从这里经过,他穿着一身清新凉爽的“水手服”。他原本是要到未婚姑妈家去的,现在却偏离了固定路线,在人行道上高兴地蹦起来。那群家伙上气不接下气地反复喊着一个名词,他听到了,便兴奋地学起来,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

“小绅士!”罗德里克又蹦又跳,“小绅士!小绅士!小绅士!小——”

这时,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黑影,他用一条漆黑的手臂挽住了这位可怜观众的脖子,猛地向前一拽。罗德里克脸朝下趴在了黑乎乎的沥青里。那个可怕的黑影就是彭罗德。剩下的几个人也跟着一拥而上,一起倒在罗德里克的身上,之后,罗德里克也卷入了这场沥青大战。

后来,当事者们各抒己见,父母们完全搞不清这件事是如何发生的。玛乔丽说全怪彭罗德,彭罗德说全怪米奇,塞缪尔·威廉斯说全怪乔吉·巴西特,乔吉和莫里斯·利维说全怪彭罗德,罗德里克·比兹没看清第一个攻击他的人是谁,就说全怪塞缪尔·威廉斯。

没人想到是理发师的错。但也确实不能怪理发师,要怪就怪理发师鼻子上的苍蝇——当然,起因也不是苍蝇。我们有时候就是无法制裁真正的元凶。

彭罗德的母亲及时赶到,这才结束了这场恶斗。她跟琼斯夫人,也就是玛乔丽的母亲,在电话里经过一番艰难的交谈之后,前来寻找十恶不赦的儿子。奇怪她是怎么认出自己的儿子的,因为她到的时候,彭罗德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完全变了样。

斯科菲尔德先生解释说是彭罗德精神有问题。“他就是个疯子!”父亲说道。当晚,他同这个不法之徒进行了一次饭前谈话,之后下楼来到书房。“我要把他送到军校,但估计没人会要他。你知道他是怎么解释他闯的这场大祸的吗?”

“玛格丽特和我费劲地给他擦洗的时候,”斯科菲尔德夫人很疲惫,“他说‘所有人’都骂他。”

“骂他!”她的丈夫哼了一声,“‘小绅士’!这就是所谓的骂他!就因为这个,他把六个家庭搅得鸡犬不宁!”

“嘘!他也这么跟我说的,虽然我没数,但我想他说了有上百遍了。这种念头已经在他脑子里生根了,我们拿他没办法,只能把他关进壁橱里,不然他还要出去惹是生非。我真是搞不懂!”斯科菲尔德夫人说道。

“我也被他彻底弄糊涂了!”她丈夫说道,“他也不说为什么讨厌别人叫他‘小绅士’,只说要是有人再那样叫他,他还要那么做……他说就算美国总统那样叫他,他也要上去抽他鞭子。你们关了他多长时间了?”

“嘘!”斯科菲尔德夫人很警觉,“差不多两个小时了吧,但我看他那股劲儿还没过去。他头发上都是沥青,我又带他去理发了。塞缪尔·威廉斯和莫里斯·利维也去理发了,他们小声说‘小绅士’,声音很小的……彭罗德当着我的面就和他们打起来了。我和理发师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们扯开。理发师人挺热心的,但是彭罗德——”

“我说了,他就是个疯子!”如果一个法国人因为别人叫了他一声“骆驼”就动粗,斯科菲尔德先生也会这么说的。什么是侮辱,这需要具体说明。

“嘘!”斯科菲尔德夫人说,“是有点儿发疯!”“精神正常的人怎么会在意别人叫他——”

“嘘!”斯科菲尔德夫人说,“我也搞不懂!”

“你老嘘什么?”斯科菲尔德先生没好气地问道。

“嘘!”斯科菲尔德夫人说,“基诺斯灵先生在,圣约瑟教堂的新任区长。”

“在哪儿呢?”

“嘘!走廊里呢,玛格丽特跟他在一起。说是要留下来吃饭。我真希望——”

“他是单身吗?”

“是啊。”

“咱们的老牧师前两天还提到他了,”斯科菲尔德先生说,“说是人还不错。”

“嘘!是不错,三十岁出头,比玛格丽特的很多朋友……比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强多了。她说自己喜欢罗伯特·威廉斯,我也知道……可那孩子也太爱笑了!当然不能跟他比。基诺斯灵先生谈吐得体,玛格丽特跟他聊聊挺好的,也换换思路……他精神高尚。他好像对玛格丽特也有点意思吧。”她思忖着,“我想玛格丽特也挺喜欢他的,他那么与众不同。他这周是第三次来了,我——”

“好吧,”斯科菲尔德面无表情地说,“要是你和玛格丽特都希望他常来,最好别让他看见彭罗德。”

“可他已经提出要见他了,他想见见我们全家人。彭罗德在餐桌上表现得还可以。”她顿了顿,又问了一个关于审讯彭罗德的问题,“你有没有……有没有……那么做?”

“没有,”他拉下脸来,“不过……”这时,厨房里传来瓷器和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还有戴拉的尖叫声,以及彭罗德那嚣张的怒吼声。戴拉不识趣地说了句不该说的话,管小公子戏谑地叫了声“小绅士”,彭罗德一脚便踢掉了她手上盛满餐具的托盘。两位家长赶紧冲向厨房,斯科菲尔德先生继续刚才的话:

“不过我现在要做了!”

在离走廊最远的房间里,他迅速又实在地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二十分钟后,彭罗德下楼去吃晚饭。基诺斯灵教士想见他,家里人一致决定不能泄露家丑,竭力向客人展现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彭罗德的身上火辣辣地疼,但依然心愤难平。他被硬拉去参加家庭聚会,此时,罗伯特·威廉斯带着他的那把吉他默默离开,孤单而又悲凉,却不知一股强大的同盟力量正在悄然形成。

刚才的教训只会让彭罗德桀骜不驯的灵魂更加叛逆,他显然没有屈服。一听到那句不堪入耳的嘲讽,他就火冒三丈,报复心也越来越强。他心中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现在,一股正义感又油然而生,他决定为自己的尊严战到最后一刻,无论何时,无论敌人多么强大。总之,他已经怒不可遏。

作简短介绍的时候,彭罗德不可捉摸的脸上带着一副疯狂偏执的表情,斯科菲尔德夫人不禁捏了一把汗。不过基诺斯灵先生的风度并没有因这位小弟弟不怀好意的怒视而受影响,他认为彭罗德对有可能成为家庭新成员的人产生好奇很正常。他拍了拍彭罗德的头。由于某种原因,彭罗德不可能喜欢这一举动。彭罗德已经把他视为敌人。

“嗨,小伙子,”基诺斯灵先生说,“我想我们能成为好朋友。”

基诺斯灵先生的发音有些做作。小伙子单纯地以为他是在变相嘲笑他,他的表情和对方希望成为好朋友的请求极不相称,斯科菲尔德夫人赶紧张罗大家吃饭。众人一齐进到餐厅。

“今天天气真不错,”基诺斯灵先生入座后说道,“温暖舒适。”他面色和蔼,对对面的彭罗德说:“小绅士,放假期间你肯定参加了不少户外活动吧?”

彭罗德撂下叉子,直视着基诺斯灵先生,两眼喷火。

“再来一片鸡脯肉吧!”斯科菲尔德先生赶紧大声说道。

“天气真不错!”玛格丽特也赶紧应和道,“不错,哦,是很不错!”

“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斯科菲尔德夫人瞧了彭罗德一眼,见他要开口,赶紧接着说道,“是啊,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太美了!”

彭罗德没有作声,靠在椅子上,全家人都松了口气。

基诺斯灵先生非常开心。这一家人都这么热情,很合他心意。他用手抹了一下他那高高的苍白的额头,宽容地笑着。

“夏天,小家伙们都撒了欢,”他说,“童年就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和伙伴们一起嬉闹游戏。小朋友们在一起玩有很多好处,时不时模拟一些没什么大碍的小打斗,年轻的肌肉在茁壮成长。多好啊。男孩儿们的侠义心肠逐渐形成。年轻人很自然就学会了很多东西,他们开始认识到高贵者的义务,开始明白阶级制度及其规定都很有必要。他们认识到出身的重要性……啊……也就是高贵出身的重要性。他们在游戏中懂得谦让,在娱乐消遣中学会尊重和关心别人。我经常和他们一起玩,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健康和快乐、烦恼和困惑。我很理解他们,要理解这些男孩儿女孩儿可不容易。”他微笑着扫视了一遍他的听众,最后把目光锁定在彭罗德身上,问道:

“有何感想,小绅士?”

斯科菲尔德先生大声咳嗽了一声。“再来点儿鸡肉吧。再吃点儿!吃点儿吧!”

“再吃点儿鸡肉吧!”玛格丽特也加入其中,“请再吃点儿吧!请再吃点儿!”

“太美了,太美了,”斯科菲尔德夫人说道,“太美了,太美了……”

不晓得基诺斯灵先生是怎么意会彭罗德脸上的表情的,也许他认为那是一种崇拜,也许压根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很显然,彭罗德的表情令他的家人很担心,而基诺斯灵先生却丝毫不受影响。

基诺斯灵先生谢绝了鸡肉,继续滔滔不绝。“我想我很理解那些小男孩。”他若有所思地莞尔一笑,“我自己也曾经是个小男孩。我没有天天玩!我希望小孩子不要像我一样整天苦学拉丁文和古典文学,八岁就戴上眼镜。他不能因为功课把眼睛毁了,也不要在书桌前弯腰驼背。我们要让童年光芒四射,它应该是灿烂的。童年就该快乐游戏,就该朝气蓬勃,就该玩板球、网球、手球,就该活蹦乱跳、大笑、唱歌,和着云雀的歌声,唱各种小曲儿、民歌、童谣、回旋曲……”

斯科菲尔德先生时刻担心那张口若悬河的嘴里再次蹦出那个危险词汇,他随时准备大声咳嗽,然后高喊着“再吃点儿鸡肉”来掩盖彭罗德的声音。斯科菲尔德夫人尽量做到一切从简,但又不失礼数。她认为昏暗的走廊处可能更安全些,所以晚饭后迅速把客人带了过去。

“谢谢,雪茄就算了。”基诺斯灵先生坐在玛格丽特身边的柳条椅子上,谢绝了她父亲的好意。“我从不抽烟。”斯科菲尔德夫人认可了这位金龟婿,斯科菲尔德先生却持观望态度。

基诺斯灵先生说道:“我从不抽烟,不管是雪茄、烟斗、香烟还是方头雪茄。给我一本书就行,诗集也可以。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读读诗歌、散文,还有那些节奏感强的句子。我很欣赏丁尼生,尤其是他的《莫德》和《国王叙事诗》,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品,后来就再也没有诗歌了。我也可以在朗费罗那里得到慰藉。对我而言,书卷在手就是最大的美事。”

基诺斯灵先生用他那优雅的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发,转身面向坐在黑暗角落里的彭罗德。

“晚上的空气有点儿凉,”基诺斯灵先生说,“我们是不是可以让这位小绅士——”

“咳——咳咳,”斯科菲尔德先生赶紧咳嗽,“还是来根雪茄吧。”

“不了,谢谢。我想请这位小——”

“来一根吧,”玛格丽特也上前劝道,“爸爸的烟肯定很好。来——”

“不,谢谢你。我是说空气有点儿凉,我的帽子忘在客厅了。我想请——”

“我去给您拿。”彭罗德突然说道。

“真是太感谢你了,”基诺斯灵先生说,“是一顶黑色礼帽,小绅士,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我知道。”彭罗德进屋了。他的三位家人如释重负,互相递了个眼色,庆幸他终于恢复了正常。

“白昼过去,黑夜来临,”基诺斯灵先生将那首诗从头到尾背诵了一遍,然后又背诵了一遍《孩子们的时候》,之后他停顿了一下,让听众细细品味。他摸了一下头顶,朝门口的方向喊道:

“我可以戴上我的帽子了吗,小绅士?”

“在这儿。”彭罗德从相反方向的走廊栏杆上爬了过来,这让大家很意外。他的父母和玛格丽特以为他听话地站在走廊里是不想打断客人的朗诵,后来他们仔细回想,才觉得他当时少有的善解人意很蹊跷。

“很好,小绅士!”基诺斯灵先生说完把帽子严严实实地扣在头上。帽子很温暖很舒适,他已经感觉到了。但他很快又感觉到了其他东西:头皮上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他想把帽子摘下来,但帽子似乎不打算离开头顶。

“丁尼生和朗费罗您都一样喜欢吗,基诺斯灵先生?”玛格丽特问。

“我……啊……说不太好,”他有些魂不守舍,“各有各的……啊!风格……啊……啊……”

她注意到他有些异样,暮色中看不太清楚,但她发现他的手臂很不自然地举着,好像在拨弄自己的头。

“您……您怎么了?”她赶忙问道,“基诺斯灵先生,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没有,”他还是很不自然,“我……啊……我相信……啊!”

他把手放下来,站了起来,有些躁动不安。“好像着了点儿……啊……凉。我回家……啊……就会好了。我得……啊……告辞了。”

在台阶上,他忍不住抬手去摘帽子,但又放弃了,扔下一句冷漠的“晚安”,便神情呆板地离开了这里,他再也不会来了。

“天哪,这是……”斯科菲尔德夫人花容失色,“怎么回事?他就这么……走了?”她胡乱挥着手,“老天保佑,玛格丽特,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玛格丽特也很气愤:“我什么也没说!他自己走的!”

“他说晚安的时候连帽子都没摘!”斯科菲尔德夫人说。

玛格丽特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嘀咕,是彭罗德。

“他当然没摘!”

玛格丽特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想到彭罗德拿着帽子去了那么久,她愈发恐惧。

“彭罗德,”她大叫着,“把手伸出来!”

她下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双手擦干净,为此还差点烫伤自己。

“把手伸出来!”

她抓起了那双手。

上面又重新沾满了沥青!

注释

[1]希腊传说里的特洛伊英雄,看穿了希腊人木马计的图谋,最后不幸被毒蛇咬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