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模仿者(1 / 1)

晚饭时,彭罗德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粗暴语气说话,这让全家人都很惊讶。

“一个月赚一百块,工资算很高了。”

“什么?”斯科菲尔德先生眼睛瞪得圆圆的,大家刚才讨论的明明是一位远方小亲戚的病情。

“一个月赚一百块,工资算很高了。”

“他说什么呢?”玛格丽特有些糊涂了。

彭罗德双眉紧锁,说道:“这是在梯子上干活的包工头的工资数。”

“你怎么知道?”母亲问道。

“反正我知道。告诉你们,一个月赚一百块可是高工资!”

“那又能怎么样?”父亲有点不耐烦。

“不能怎么样。我只是说这是高工资。”

斯科菲尔德先生摇了下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犯了一个错误,儿子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他绝对应该刨根问底。那样他就会知道有一个叫鲁普·科林斯的人,而他的父亲就是梯子队的包工头。这些蛛丝马迹是很值得深究的,尤其当一个男孩用不一样的语气开始讲话时。

“‘高收入’?”玛格丽特很好奇地问道,“什么叫‘高’收入?”

彭罗德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你就不能动动脑子?”

“彭罗德!”父亲喊道。彭罗德的母亲也气急败坏地瞪着儿子,他以前可从不对姐姐这么说话。

要是斯科菲尔德夫人知道这预示着一个新世纪的到来,那她应该会更生气。晚饭后,彭罗德告诉厨娘戴拉,说她的右手中指有个肉瘤,彭罗德的后背因此多了点轻微的烫伤。显然戴拉不是一个理想的试验对象,他随即到后院找到了公爵,他弯下腰来,抓住了那个牲畜的前爪。

“我叫彭罗德·斯科菲尔德,你给我记住。”男孩恶狠狠地说着,他撅起下嘴唇,眉头紧锁,头向公爵伸去,鼻尖差点要贴着公爵的鼻尖了。“有我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在,你得给我小心点儿,不然别想有好果子吃,明白吗,嗯?”

第二天,第三天,彭罗德变得越来越奇怪,全家人都感到很不解,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们只是隐约知道有个没教养的男孩来找过彭罗德几次,但他们显然没想到这跟彭罗德的变化有什么关系,彭罗德的志向(引用他父亲的话)似乎与地痞流氓无异了。

在彭罗德看来,生活又有了新的意义。他开始喜欢暴力,这一点至少在对话中有体现。“要是有人想从后面算计我,你说我会怎么办?”他问戴拉。接下来他为戴拉表演了一段他擒拿假想敌的拳脚,但戴拉不以为然。

他在独处时经常打他的假想敌,而胜利者总是他自己。在又一次精彩的打斗之后,他甩手给了假想敌一巴掌:“下次可要当心点儿。我们在第三学校都是这么干的。”

他自导自演的过程中,有时对手还不止一个。常常有很多人要算计他,特别是在他起床时,尤其在他穿裤子的时候。他迅速向周围那些妖魔鬼怪发动反击(房间里的闹钟就这样被打碎了)。这时要喊他出来吃饭简直比登天还难。可母亲每次冲进屋里来时,他都是坐在床边穿袜子:“马上就来!”

在家里,他到处自命不凡,对任何责骂都无动于衷。越是在家人面前,他越是蛮横无比。他把附近男孩儿的手指都掐了个遍,把他们的脖子也捏了个遍。看着他们愤怒的样子,他放肆地大笑。这些都是他在马厩里练习学会的,割草机、大镰刀和独轮手推车已经被嘲笑了个够。

他向其他男孩大力吹捧鲁普·科林斯,其次就是他自己。“我们第三学校都是这么干的”成了最佳借口。有时候他相信自己就是那些十恶不赦的人物中的一个,鲁普·科林斯说过,“第三学校”就是由这帮人组成的。

彭罗德把自己和那位杰出友人吹得神乎其神,最后自己都觉得烦了,为进一步满足虚荣心,他把目光转向了另外两个人物——他的父亲和公爵。

母亲们必须承认,她们的儿子从小到大从不吹捧自己的母亲。男孩们在一起如果提及女人对自己的保护或影响,会感觉很丢人。“你妈妈不会答应的”说出来很伤人,“你爸爸不会答应的”则不容忽视。一个男孩要是天天说妈妈和姐姐,在同伴中就不会有什么好声誉。他觉得自己应该排斥所有阴性的东西,至少表面上应当如此。但他的父亲和他的狗则需要全力维护,因为他们随时可能要被拿来参与斗争,所以必须把他们渲染得骁勇善战,天下无敌。

彭罗德一直都是这样吹嘘的,接下来公爵被描述成一只印第安狼狗和南美吸血鬼的混血儿,彭罗德的父亲则被塑造成一个超级魔王。

彭罗德走路都跟以往不一样了,他完全藐视一切。每碰到一个孩子,他都要假装打人家一下,他们一闪躲,他立马爆发出一阵狂笑。他对玛乔丽·琼斯也施展了这一套。玛乔丽对彭罗德不加解释的扬长而去深感不满,但彭罗德早已经走远了。

和鲁普·科林斯见面后的第五天,彭罗德已经让人忍无可忍了。他差点儿跟塞缪尔·威廉斯闹翻。在这个闷热的下午,斯科菲尔德先生家的马厩里,当着赫尔曼和维尔曼的面,萨姆领教了彭罗德拧手指、掐脖子的功夫,忍受了他粗暴的新口气,最后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恶心”。

“你最好给我当心点儿,伙计,”彭罗德恐吓道,“让你瞧瞧我们在第三学校是怎么干的。”

“第三学校?”萨姆鄙视地重复着,“你都没去过那儿。”

“喂!”彭罗德摆出一副想要辩论的凶相,只等瞪圆自己的眼睛,“我什么时候没去过那儿?”

“你压根儿就没去过!”彭罗德的鼻子已经靠了过来,但萨姆纹丝不动,并召唤伙伴们过来作证,“是不是,赫尔曼?”

“我觉得也是。”赫尔曼大笑着。

“你说什么?”彭罗德转身把鼻尖贴近赫尔曼的鼻尖,“你觉得也是,伙计,你确定?你最好放明白点儿,老弟!”

赫尔曼勇敢地经受住了这瞪眼睛的恐吓,他甚至很开心,维尔曼也在一旁笑着。两兄弟去乡下摘了一周的浆果,这是他们第一次领教彭罗德的新把戏。

“我没去过第三学校?”凶恶的彭罗德继续逼问。

“我觉得没有。你问我干什么?”

“我说我去过那里,你没听见?”

“可听见跟相信又不一样。”赫尔曼略带戏谑。

彭罗德又想去抓他的后脖颈,可赫尔曼笑着低头一躲,一下子就甩开了他,然后退到墙边。

“你再说!”彭罗德大叫着向他挥起拳头。

“别生气。”黑人孩子哀求着。彭罗德的拳头疯狂地落在他护着脑袋的胳膊上,有一下狠狠地打在了他的脸上,但他笑得更灿烂了。维尔曼在独轮手推车里滚来滚去,甚是开心。彭罗德继续挥着拳头,最后都累得不行了,但结果跟预期相差甚远。

“听好了!”他上气不接下气,“你现在知道我去没去过了吧!”

赫尔曼揉揉被击中的面颊。“哎哟!”他叫着,“哎哟!你打得我真疼!哎哟!疼死我了!”

“你再在这儿没事干,还会吃更多苦头。”彭罗德发誓,“鲁普·科林斯今天下午要来。我们得用耙子把儿做几根警棍。”

“你要毁了你爸的新耙子?”

“顾不上那些。鲁普和我得有警棍,是吧?”

“怎么做啊?”

“把铅熔化掉,在警棍上挖个小洞,把铅倒进去。我们把警棍装进口袋,如果有人敢对我们指手画脚——哼,就让他脑袋开花!”

“鲁普·科林斯什么时候过来?”塞缪尔·威廉斯显得有些紧张。他已经听了太多关于此人的信息,却一直未能与他谋面。

“随时,”彭罗德回答,“你最好当心点。他来了你要还能活着回去算你厉害。”

“我可不怕他。”这是萨姆的惯常用语。

“你敢不怕他!”(这句反驳很真实。)“这附近的男孩只有我不怕他。你连跟他说话的胆儿都没有吧。还没等你蹦出来一个字,威风的鲁普早就把你擒住了,你一定会后悔认识了他,他可不会轻饶你!你不想哭着回家找妈妈吧!哈哈!”

“谁是鲁普·科林斯?”赫尔曼问。

“谁是鲁普·科林斯?”彭罗德模仿着他的语调,紧接着又是一阵狂笑。赫尔曼没有感到害怕,反而跟着笑起来。维尔曼也跟着笑起来。彭罗德冷冷说着:“等下你们就知道鲁普·科林斯是何方神圣了,到时候你们只有哭的份儿!”

“他会做什么?”

“等下你们就知道了——”

这时,一只棕色猎犬从马厩后面破门而入,摇着尾巴向彭罗德示好,又跟公爵亲昵地凑到了一起。圆脸男孩出现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厩里的几个人。两个黑人兄弟收起了笑脸,马上一言不发。塞缪尔·威廉斯朝门边的方向挪了几步。

先不管这个男孩会怎么样,眼下看来,他像是个狠角色,至少萨姆是这么认为的。他个头比彭罗德和萨姆高很多,身材矮小的赫尔曼还够不到他的肩膀,维尔曼跟他相比只能算是个黑乎乎的小不点,况且他只有九岁。依萨姆来看,科林斯先生的外表跟彭罗德的叙述相当符合。他圆乎乎的脸上写满了凶狠,这标志性的表情已经修炼得很到家了,萨姆刚一见,心就紧了一下。最近,彭罗德的脸上净是这种表情的削弱版。现在当彭罗德上前迎接这位大人物时,稚嫩的小脸上又出现了这种表情。

彭罗德趾高气昂地走过去,用力甩着肩膀,经过维尔曼时不由自主地假装给了他一巴掌,他穷其所能制造出一种假象:自己在等待与地位相当的人物到来时,一直在与下属尽情戏谑自娱自乐。

“你好,伙计!”彭罗德试图让声音很低沉。

“你叫谁伙计呢?”鲁普粗暴地说道,同时用同样粗暴的方式,把彭罗德的脑袋夹在腋下,然后用指关节狠狠地戳他的太阳穴。

“开个玩笑嘛。”受气包哀求着,鲁普一撒手,他马上喊萨姆到他这边来。

“干什么?”

彭罗德发出了同情的笑声。“哼,我会轻点儿的。过来吧。”萨姆站在门旁纹丝不动,彭罗德走过去一把揽住他的脖子。

“看我的,鲁普!”彭罗德依葫芦画瓢,把自己刚刚领教过的那一套又如数在萨姆身上演练了一遍。萨姆不想反抗,他看着鲁普·科林斯,愈发紧张。萨姆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尝到一种新刑罚了,比彭罗德的还要残酷。

“一点儿都不疼。”彭罗德一把推开他。

“疼,很疼呢!”萨姆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道。

“切!我刚才就不疼,是吧,鲁普?鲁普,告诉这个黄毛小子,他手指上哪儿有个肉瘤。”

“你已经跟我玩过这个把戏了。下午就玩了两次,之前已经玩过无数次了,不过玩了一次你就不行了。我已经搞懂了,我不——”

“鲁普,你来,”彭罗德说,“让这黄毛小子舔地上的土。”

鲁普听罢走上前来,萨姆一面反抗着,一面向门外挪去。彭罗德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拽回到屋里。

“黄毛小子想回家找妈妈!我把他抓回来了,鲁普。”

彭罗德背叛朋友的行径马上就遭到了报应,就在他俩互相推搡时,鲁普手抓两人的后脖颈,恰到好处地把两人都按到了地上。

“舔地上的土!”他命令着,把他们按得更低,直到脸贴在地面上。

就在此时,他想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声巨响,他的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他一转身,看见维尔曼正向他扑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根木棍。

“放——放——放——们!”

“他口齿不清,”赫尔曼翻译着,“他让你放开他们。”

鲁普恶狠狠地对马厩的主人说:

“让这两个黑鬼滚出去!”

“不许叫我黑鬼,”赫尔曼说,“我不掺乎。你放开他们。”

鲁普跨过还在地上呻吟的萨姆,又跨过彭罗德,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他皱起眉头,撅起下嘴唇,把头低到和赫尔曼一样的高度。

“黑鬼,你要能活着离开这里算你幸运!”他的鼻尖马上就要挨着赫尔曼的鼻尖了。

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这完全可以感觉到。彭罗德站起身来,突然感到害怕和羞愧,他不想让鲁普伤害赫尔曼。他看到那个大块头恶狠狠地瞪着眼睛逼近黑人孩子,突然对鲁普的所作所为厌恶至极。彭罗德对有些模模糊糊的事实感觉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太过天真,但这种感觉也只是隐隐约约而已。“好了,鲁普,”他说得有气无力,“放了赫尔曼吧,用耙子把儿做警棍吧。”

现在就算鲁普愿意,耙子把儿也拿不到了。维尔曼已经扔掉了手里的木棍,他抓起耙子,正高高举过头顶。

“你这个烦人的死黑鬼,”圆脸男孩骂赫尔曼,“我要把你——”

但是,他的鼻尖和赫尔曼的鼻尖贴得太久了。彭罗德的鼻子也曾经离他很近,但对于这个刚果食人族的后裔来说,他的后背只是有点挠痒痒的感觉。鲁普再次瞪眼,鼻尖靠得很近,充满了敌意,但眼下这些招数的效果截然不同。赫尔曼和维尔曼的曾祖父从不把丛林附近的人当做肉食来源,但对于陌生人则不同,尤其是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鲁普突然发出气愤的怪叫,他上下挥舞胳膊,拼命地扭动着身体,脸上依然满是敌意。两个人的脑袋离得更近了。

接着两人分开了,战斗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