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新明星(1 / 1)

萨姆、彭罗德、赫尔曼和维尔曼神气地站在堆满干草的阁楼上,萨姆口头宣布展览会正式对外开放,但不免费。两位主办方成员用梳子和纸片搞出响声,赫尔曼和维尔曼则用棍子敲着铁锅,这只演奏队的表演无疑更加吸引看客们的眼球。

果然有效果。观众在楼梯口排起了队,准备买票入场。赫尔曼和维尔曼站在展品中间。萨姆负责维护入口的秩序,边售票边招呼观众。彭罗德同时担任着展馆馆长、主持人和讲解员的角色,他看上去彬彬有礼。伦斯黛尔小姐和她的保姆——同时也是她的家庭教师,她们付过现金进入场内,成为展馆的第一批观众。他大方地向她们深鞠一躬。

“女士们,请进,请往里走,不要堵住通道,”彭罗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以好听的方式发出来,“请坐,大家都有座位。”

乔吉·巴西特先生和他的小妹妹(这足以证明乔吉品质完美)走在伦斯黛尔小姐和家庭女教师后面,六七个住在附近的孩子也跑了过来,观众人数还挺乐观,虽然在伦斯黛尔和家庭女教师之后,其他人都是拿别针换的入场券。

“先生们、女士们,”彭罗德喊道,“首先为大家隆重介绍的是这只南美猎犬,它有一半鳄鱼血统!”他指着那只德国猎犬,很平常地加了一句,“就是它。”随即他又化身主持人,大声吆喝道:“接下来,一只正宗的印第安纯种狗,它叫公爵,来自西部大草原和落基山脉。下面出场的是受过良好训练的密执安老鼠,它们就是在那儿被捕获的,你只要稍微给点提示,它们就能跳起来,绕着盒子跑!”他停下喘了口气,同时为自己的妙语连珠深感惊讶。

“只要稍微给点提示!”他又重复了一次,继续声情并茂地往下说,“我只要敲一下盒子,大家就可以看到正宗纯种的密执安老鼠的精彩表现了!请看!(现在它们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下午之前,我和萨姆会训练它们一些新花样。)先生们、女士们,现在请把注意力集中到这只野生动物身上,它就是来自非洲的谢尔曼,很多捕猎者和同伴就命丧它手。接下来我要隆重介绍的是赫尔曼和维尔曼,正如广告中所言,他们的父亲愤怒地用干草耙子砍了人,现在正受着牢狱之苦。先生们、女士们,看仔细了,无需另外交钱,请记住你们眼前的这两个文身野蛮人,他们的父亲正受着牢狱之苦。赫尔曼,伸出你的手指。每个人都能看到。伸出你的手指,赫尔曼。独一无二的独指文身野蛮人。现在,先生们、女士们,请欣赏最后一个节目,这是维尔曼,来自原始部落的野孩子,他只会说他们的土著语。说几句给大家听听吧,维尔曼。”

维尔曼说完,观众纷纷叫好,他们强烈要求他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大家喜欢维尔曼却又听不懂他的话,这让他既激动又高兴,让他说一天他也愿意。不过还是塞缪尔·威廉斯考虑周全,他在彭罗德耳边嘀咕了几句,于是摇铃声响起,彭德罗打断了维尔曼的个人秀。

“先生们、女士们,我们的表演就到这里。请大家有序退场,不要拥挤。退场之后,下一场演出马上开始,票价不变,物超所值,欢迎大家再次光临。请有序退场,不要拥挤。票价只要一分钱,一毛的十分之一,或者拿二十个别针过来,注意不要弯的。请有序退场,不要拥挤。演出之前,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军乐队会奏乐,欢迎大家再次光临,票价不变,物超所值。请有序退场,不要拥挤。”

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乐队马上开始为第二场演出奏乐,你隐约能从中听出一点旋律。第一批观众又一个不落地回来了,第一场表演结束后,他们很多人都回家取别针去了。不过,伦斯黛尔小姐和家庭女教师这次支付的还是硬币,这可真让人羡慕,毫无疑问,她们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第三场演出开始了,还是那批执着的老主顾,其中夹杂着七名新成员。两位主办人的惊喜和激动程度绝不亚于某个大都市的剧场老板,尤其是他在剧目开场后还淡定地在休息室踱步的那副派头,不知你们是否注意过。

似乎从一开始,最吸引观众眼球的部分就已注定:是维尔曼——那个只会说土著语的文身男孩。维尔曼完胜!他容光焕发,如沐春风,美妙的旋律和流畅的谈吐征服了在场的所有观众,只要到了他的环节,观众全都洗耳恭听。他们将身体微微前倾,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他发出的每一个音符。他接连不停地说着,只要彭罗德一喊停,观众就给予热烈的欢呼和喝彩,维尔曼也由衷地开心大笑。

唉!一颗新星容易暴露的问题很快就在他身上一览无遗,好在他暂时没有夸张到令观众无法忍受的程度。彭罗德在介绍其他展品时,他又是跺脚又是怪笑,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脯,向观众示意他才是演出的重头好戏。不过观众很快就会烦的,很快就会烦的!这颗备受大众宠爱的新星(还是要感叹一声唉),到时候就会明白这种宠爱是多么反复无常,就像其他天之骄子一样。

不过,他确实是整个上午演出的顶梁柱,而且确实很有人气偶像的样子!当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乐队为第五次演出奏乐时,他已经有受万众瞩目的感觉了。伦斯黛尔小姐异常激动,对女教师的阻挠毫不在意,她拼命地往楼梯上跑,尖叫声完全盖过了乐队的声音。

“我不回去!”伦斯黛尔小姐吵闹着,和家庭教师撕扯在一起,“我还要听那个男孩说土著语!我就要听他说话,简直太好听了!我要听!我要听!我要听维尔曼说话,我要听,我就要听——”

她泣不成声,但还是被拉走了。她绝对不是唯一一个对口齿不清着魔并且认为这种口齿不清极具表现力的女性。

维尔曼越来越过分了,他在台上不停地蹦跳,嘴里还发出各种怪笑,对于他这种自鸣得意的愚蠢举动,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尽量不表现出愤怒,反而虚伪地大笑,这种行径跟众多剧场经理人一样。

下午的首场演出绝不亚于上午的任何一场,虽然伦斯黛尔小姐被留在了家里,唯一的现金来源随之消失,但莫里斯·利维带着玛乔丽·琼斯小姐高调登场,为现金事业又贡献了两枚硬币。他漫不经心地把钱给了萨姆,看似不经意,实际上很是趾高气扬。一看到玛乔丽,彭罗德·斯科菲尔德新画的胡子(中午又补了个妆)后的小脸蛋刷得一下红了,解说也换了一副模样。他浑身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儒雅,声音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洪亮。他挨个介绍展品时,脚步间表现出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当他气定神闲地敲打那盒老鼠时,他平生第一次看见玛乔丽对他流露出赞许的目光,她的眼神看起来柔和多了。这时,维尔曼开始了个人秀,彭罗德又完全被忽视了。玛乔丽不再看他。

一个打扮齐整的司机上楼来,通知利维先生说他母亲在等他和他的女友。于是,利维先生和玛乔丽小姐看完维尔曼最后的表演就急急忙忙离开了,下午他们要去剧院看真正的演出。玛乔丽回眸一笑,眼神柔情似水,不过她的眼里只有那个文身的野蛮男孩。女人总是能给生活增添一些讽刺色彩。

也许是人们的好奇心已经得到了满足,也许是因为别针的大量短缺,后面的演出上座率明显下降。接下来的一场只有四个人过来观看,然后又减少为三个,最后只有一个对表演已经没兴趣的观众还坐在下面,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很沮丧。再后来,无论乐队如何卖力地演奏也无济于事。

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忧心忡忡。三点钟左右,他们开始商量有什么惊人的办法能重新唤起观众的兴趣,他们想出来的都是些没有多大胜算的主意。这时,来了一位观众,他的出现着实令人惊讶。这位顾客不是别人,正是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他身穿白色“水手服”,趁母亲和家庭教师不注意从家里偷偷溜了出来。

他自顾自地坐下来,演员们以满腔热忱为他卖力演出。罗德里克果然没有辜负母亲对他的谆谆教诲,他苍白肥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透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优越。对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演员们也提不起什么精神。也不能说他完全没反应,他偶尔的点评对热情洋溢的表演者是最大的打击。

“那德国猎犬是我叔叔的,”解说刚刚开始他就插嘴说道,“如果不想被抓,你们最好赶紧把它送回去。”彭罗德有些尴尬,但并没有理睬,他继续介绍正宗的印第安纯种狗,罗德里克又问:“你们还要这条老狗干吗呢?它简直一文不值。”

“我爸能给我买很多浣熊,比你们的好得多,”他又开始炫耀自己的优越感,“只是我觉得它太脏了。”

他对缺根手指的赫尔曼也不是很感兴趣。“切!”罗德里克说,“我家马厩里的那两条猎狐狗在狗展上还拿过奖呢,它们的尾巴被咬掉了。有人就喜欢咬猎狐狗的尾巴。”

“哦,他可真会胡说!”孤陋寡闻的塞缪尔·威廉斯对此多少有些惊讶,“彭罗德,管他喜不喜欢呢,继续演出吧。好歹他付了钱。”

维尔曼自认为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见这位观众对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他开始毫无忌讳地哈哈大笑。轮到他表演了,他滔滔不绝,但很快被打断了,就好像正准备倾泻的洪水突然被大坝拦腰截住。

“没意思,”比兹先生没精打采地说,“那样说话谁不会呀。只要我想,我也会说。”

维尔曼就此打住。

“你也会说?”彭罗德像是被马蜂蛰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给我们说说。”

“是啊,先生!”另一个合伙人也附和道,“给我们说说!”

“只要我想,我就会说,”罗德里克回答,“但我现在不想说。”

“我就知道他没这能耐!”萨姆嘲笑道。

“我会,我等一下就说。”

“好啊,你说来听听!”

这位观众明显受到了挑衅,他不得不试着说了一下,但因为没有公正的裁判作证,他的尝试纯属失败,大家肆意叫喊着戏谑他的无能。

“无论如何,”众人恢复平静后,罗德里克说道,“如果我不能办一个比这更好的展览会,我就卖掉所有东西,离开这里。”

他的对手脑子反应不够快,也没有追问他究竟要卖什么东西,只顾叫嚷着嘲笑他。

“我单靠左手,就能办一个比这强一百倍的展览。”罗德里克坚持说道。

“那你都展览些什么破玩意儿呢?”彭罗德问,他终于放下身段,试着跟他交流了。

“这绝对不是问题,我全部的东西。我东西多得是!”

“你的展览里没有赫尔曼和维尔曼。”

“没错,可我并不需要他们!”

“那你有什么?”彭罗德追问,“你什么都没有,不会是要展览自己吧!”

“你怎么会知道?”这只是他没想好如何圆场的缓兵之计,结果又引来尖叫连连。

“你觉得你自己就能成为一个展览?”彭罗德问。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

两个白人男孩和两个黑人男孩用尖叫表达着他们对这个吹牛大王的蔑视。

“我就是能!”罗德里克突然大声吼起来,他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说话。

“那你告诉我们你怎么展览!”

“反正我知道,我肯定没问题,”罗德里克说,“要是有人问你们,你们就说我知道怎么办展览就行了。”

“唉,你根本什么都不会,”萨姆也加入进来,“你说你自己就能成为一个展览,那你会做什么呢?有什么本事亮出来看看吧!”

“我没说我要做什么。”黔驴技穷的罗德里克说,他始终在回避问题。

“那你怎么可能成为一个展览呢?”彭罗德问道,“在我们这儿,就算赫尔曼不露手指,维尔曼不说话,也照样可以办展览。他们的父亲用干草耙子砍过人,对不对?”

“我哪儿知道?”

“他被抓进监狱了,对不对?”

“就算他进监狱了又怎样?我又没说他没进监狱。”

“可你的父亲没进过监狱,是不是?”

“我也没说他进去过呀!”

“好,那——”彭罗德继续说着,“你怎么能成为——”他突然停下,仔细观察着罗德里克,从他诡异的表情来看,他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他想起来,他一直想向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打听雷娜·马格斯沃斯的情况,而现在罗德里克又说自己有能力搞定展览,而且还搞得很神秘,这让他很不爽,这两件事在他脑海里碰撞出灿烂的火花。彭罗德立刻转变了态度。

“罗迪,”他问,他感觉到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就要发生,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罗迪,你跟雷娜·马格斯沃斯是亲戚?”

昨天,尽管全国的报纸头版都用大大的黑体字报道了她被判决一事,但罗德里克压根儿就没听过这个名字。罗德里克的父母没让他看当天的报纸,尽管他们对这种亵渎神灵的巧合深感不满,但并没有当着他的面爆发出来。此刻,这个名字令彭罗德和萨姆对它敬畏有加,这一点,小罗德里克看得清清楚楚。赫尔曼和维尔曼常年住在乡下,没有在学校待过,他们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雷娜·马格斯沃斯的事情,现在他们也不说话了。

“罗迪,”彭罗德又问了一句,“你说实话,雷娜·马格斯沃斯跟你是亲戚吗?”

人最容易犯自以为是的毛病,尤其是家族传承下来的优越感,如果人无法摆脱这种思想,那他一定很危险。世界上的聪明人很多,他们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从小受到严格管教,他对自己家族的高贵深信不疑,每次就餐时他都能深切感受到马格斯沃斯家族的神圣。但在与同龄男孩子为数不多的交往过程中,他显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就在此刻,他隐约感觉到,马格斯沃斯家族足以令他感到无上光荣。马格斯沃斯家族在众多家族中声明显赫,这点他毫不怀疑。之前他因为牛吹得太大而进退两难,现在似乎可以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了,这样的机会他可不能错过。

“罗迪,”彭罗德表情严肃,再次问道,“雷娜·马格斯沃斯跟你是亲戚吗?”

“是吗,罗迪?”萨姆声嘶力竭。

“她是我姨妈!”罗迪大声回答。

一阵沉默。萨姆和彭罗德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赫尔曼和维尔曼也一样。罗迪这个石破天惊的谎言有点过头了,彻底颠覆了事情的真相。没人提出质疑,也没人觉得这件事情太过水到渠成。

“罗迪,”彭罗德看到了希望,他声音颤抖地说道,“罗迪,你想加入我们吗?”

罗迪就这样加入了展览会。

他看得出来,彭罗德希望由他来担任演出团的新主角。这下,他在其他男孩心中的形象陡然高大起来,谁也不敢小觑,实际上他身边的人一直认为他天生就该如此高贵。这种感觉真好。那些到他们家来做客的人,以及他母亲和姐姐的朋友一向对他都是称赞有加。他曾听见女士们用“迷人”来形容他,还叫他“那个可爱的孩子”,有时候小姑娘们也对他心生钦佩,但从来没有一个男孩把他放在眼里,从来没有。现在他不仅被当成了朋友,还显示出无可替代的价值,受到众人追捧。事实上,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打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箱子让他站上去。

演出团后来的一系列活动让罗德里克有点儿担心,但他更不想放弃在演出团中的主角地位。不得不说,他很不聪明,很久以后(发生了很多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出名的真正原因。他潜意识里感觉到家人可能会反对他这么做,但他被名利和喧嚣冲昏了头脑,也就没有提出异议。他全身心投入到新展览的角色当中。在萨姆的帮助下,他也画上了蓝色的胡子,还帮忙张贴新广告。在马厩对面那个岔路口的墙上,新海报代替了旧海报,向马路上的行人宣传着血腥的谋杀。

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

新的大型展览会

明年七月将被处以绞刑的

往牛奶里添加砒霜

毒死八口之家的

骇人听闻的

女杀人犯

雷娜·马格斯沃斯

唯一的外甥

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

还有谢尔曼、赫尔曼、维尔曼

密执安老鼠

公爵

一半鳄鱼血统

纯种印第安狗

门票一分钱或二十枚别针

请诸位莫失良机

看罗德里克

将被处以绞刑的

女杀人犯雷娜·马格斯沃斯

唯一的外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