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两个家庭(1 / 1)

周一早上,彭罗德拄着一根拐杖来到教室,那拐杖原本是成人用的,现在被削短了,以符合一个十二岁跛脚男孩的身高,看上去还挺别致。上课二十分钟后,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他那勇敢而年轻的嘴巴痛苦地呻吟着,因此造成的轰动效应多少给他的心灵带来了一丝慰藉。他的这番亮相,唯一的遗憾就是过于夸张了。也许正因为如此,斯彭斯小姐才没有表现得很意外,反而是一脸怀疑,她面无表情地处罚了迟到的彭罗德,没有丝毫犹豫,完全把他当成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男孩。管教公正与否根本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她似乎很忌讳与他发生任何争执。

不过,拐杖和这一瘸一拐的形象让他很长时间都心安理得,这种心理一直延续到了下半周,准确来讲是星期四的晚上,当时,斯科菲尔德先生看到彭罗德在后院跟公爵一圈圈地跑着嬉闹,随即剥夺了儿子使用拐杖的权利,他威胁说要是再看到彭罗德装瘸,拐杖就要另派用场了。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周五,崭新的周六如期而至,得有点新花样玩玩儿。

这个时节,苹果树的花儿都开了,芳香扑鼻。上午十点钟左右,彭罗德慌慌张张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他的口袋里塞满了东西,嘴里鼓鼓囊囊的,还在拼命往下咽。紧随彭罗德身后的,是厨娘从门里扔出来的拖把,跑在他前面的,是经常陷入沉思的公爵,它的嘴里衔着一块儿刚出锅的炸面圈。厨娘戴拉没好气地关上厨房的门,她愤怒的吼叫声也被挡在了门内。彭罗德和公爵坐在草地上,愉快的心情溢于言表,立刻开始消灭偷袭来的赃物。

有马具的碰撞声从斯科菲尔德家侧面院墙紧挨着的十字路口那儿传来,还伴随有两匹马跑步的嘚嘚声,彭罗德抬头看见一个他认识的胖子正从那里经过,那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辆古香古色的维多利亚马车上,气派得很。是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星期五下午的舞会上,他可算是彭罗德的患难兄弟,不过在其他时候就称不上伙伴了。他在家里备受宠爱,有专门的家庭教师给他上课,家长对他爱护有加,生怕他受到不良风气的影响或接触到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这头平时足不出户的绵羊长得非常胖。他温文尔雅、通情达理,但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对这些优良品质根本就不感冒。不过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家世显赫,这样看起来他也算是个重要人物。如果小比兹想要再声名远扬些,那就得靠彭罗德了。

马格斯沃斯·比兹家世显赫的唯一原因是他们为众人所钦佩。他们为人所钦佩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们常常自诩非凡。他们家族中的人个个都是衣冠楚楚、生性傲慢,脸上的表情也都是一个模子里的,仿佛总蕴含着某种旁人不知道的高雅和神圣。别人在他们面前总会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地黯然失色,并会抱怨自己的家族、手套和声音不够完美。马格斯沃斯·比兹家的人冷漠、矜持,但有时候也会亲切地笑笑,但看上去像是在施予别人很大的恩惠一般,很做作。所以很自然地,要是社区里的哪个市民做了出格失礼的事,或者犯了什么错误,再或者哪个亲戚干了坏事,被马格斯沃斯·比兹家族知道就成了他们最担心的事。实际上,这个家庭所造成的恐慌已经持续多年了,但城里的人好像并没有觉得自己活得多压抑,每次提及这个家庭,他们总是钦佩地称赞其为“城里最有魅力的家族”。他们一致认为,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是兼具优雅举止和得体谈吐的典范,她俨然成为那些突然发迹又渴望与她结识的人们的救世主。

马格斯沃斯是名字里的重要组成部分。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就出生在马格斯沃斯家庭,马格斯沃斯家族的标志图案不仅被印在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的信纸上,还被印在瓷器、桌布、灶台、前门的玻璃、维多利亚马车、马鞍上,还好没有出现在花园的胶水管和割草机上。

显然,明事理的人绝不会把这个标志性图案和那个臭名昭著的不幸儿雷娜·马格斯沃斯联系在一起。她的名字接连几周出现在报纸头版,因为她被认定是毒死了一个八口之家的杀人凶手。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把马格斯沃斯·比兹一家和这个杀人凶手雷娜联系在一起,但彭德罗·斯科菲尔德显然不在此列。

彭罗德从来不会错过报纸上有关谋杀、绞刑或电刑的报道。他对雷娜·马格斯沃斯的熟悉程度绝不比两百英里外的那些陪审官们差。彭罗德一直有个心愿(他从来都是直言不讳),他想问问小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这个女魔头跟他们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现在两个人不期而遇,只是简单打了个照面,他根本没有机会询问。彭罗德脱下帽子向罗德里克及他的母亲和姐姐致意,但罗德里克只是轻轻点头稍作回应,他的母亲和姐姐压根就无动于衷。如果说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对眼前这个男孩有点印象的话,那也绝不是什么好印象。彭罗德的心一下子凉到谷底,他又把帽子戴回到头上,男孩儿和男人在这一点上的反应没什么区别。他想到自己手中的炸面圈可能是他们对他不屑一顾的罪魁祸首,他又想到可能是公爵让他颜面尽失。要知道,公爵可谈不上时髦。

但彭罗德很快高兴起来,他又有了新乐趣。他发现一只蜘蛛爬到了他的膝盖上,而另一只膝盖上趴着一只甲壳虫,于是他开始涉足卡雷尔医生[1]的课题领域,罗德里克·马格斯沃斯·比兹夫人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彭罗德找来一根别针做活体移植,但失败了,他也因此明白蜘蛛是不可能用甲壳虫的腿走路的。戴拉曾经把地窖里的一只大老鼠放在后院的走廊里,那儿已经有四只坐以待毙的老鼠了,想到这儿,彭罗德对动物学的兴趣陡然浓厚起来。

彭罗德收起老鼠夹,跑到马厩,把老鼠放进一个小木盒里,用一块破碎的窗户玻璃盖住,还在上面压了一块砖头。这样,不管他是敲还是摇,盒子里的老鼠都可以供他慢慢研究了。这个星期六开始的还是很不错的。

没多久,这位研究者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他的注意力随即离开了他的研究对象。他顺着气味一路追寻,最后发现气味是从巷子里飘进来的。他打开了后门。

巷子里,一位节俭的邻居顺着墙根搭了一个小木屋,把它租给了黑人。他看到了一匹骨瘦如柴的骡子和一辆破烂不堪的马车,一个像炉子一样的东西和几件简陋的家具被置放在马车上,看来是黑人在搬家呢。

一个黑人小孩站在骡子旁边,手里拿着一根锈迹斑斑的链条,链条那头牵着一只浣熊,没错,奇怪的气味正来源于此。公爵刚才对老鼠不闻不问,现在却突然大叫起来,试图向这个奇怪的动物发起猛攻。不过它也就是虚张声势罢了,公爵是一只老狗,已经饱受磨难,它绝对不想自找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也就是喊叫两声装装门面,它很快就会老实下来。“你的浣熊叫什么名字?”彭罗德问道,他尽量表现得很有礼貌。

“还没没没名。”黑人小孩说。

“什么?”

“还没没没名。”

“什么?”

小孩显得有点不耐烦。

“还没没没名,我说说了。”他恼火地回答。

在彭罗德看来,他简直就是故意找茬。

“你想干吗?”他向前一步,问道,“你敢不老实,我就——”

“喂喂,小白脸!”从小屋里走出来一个和彭罗德年龄差不多大的黑人男孩,“别招惹我弟弟。他又没有理你?”

“那他怎么不回答我?”

“他没法回答你。他说话就这样,口齿不清。”

彭罗德明白了,消了气。面对眼前这个孩子,他产生了一种人们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而然的反应。

“你再说几句。”他来了精神,请求道。

“我说说它它没没没名。”他马上回应道,有点显摆的意思,那张黑黝黝的小脸上满是炫耀。

“他到底什么意思?”彭罗德有点懵。

“他说这浣熊没有名字。”

“那你叫什么?”

“赫尔曼。”

“他叫什么?”彭罗德指着那个口齿不清的小孩。

“维尔曼。”

“什么?”

“维尔曼。我们家兄弟三个。大哥叫谢尔曼,然后是我——赫尔曼,他最小,叫维尔曼。谢尔曼已经去世了。”

“你们打算住在这里?”

“嗯,是的,我们刚从农场那边搬过来。”

他指向北边,彭罗德瞪眼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赫尔曼没有食指。

“哎呀!”彭罗德吓了一跳,“你没有手指!”

“哈哈。”维尔曼感觉很开心。

“是他,”赫尔曼解释道,同时微微一笑,“他把我的手指剁掉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他当时在玩一把斧头,我把手指伸到窗台上,对他说,维尔曼,剁掉它!维尔曼马上照做了!就是这样。”

“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什么理由。”

“是是他让我我做做的。”维尔曼说道。

“没错,是我让他剁的,”赫尔曼说,“可惜原来长手指的地方长不出新的了。郁闷!”

“你为什么要让他这么做?”

“都说了不为什么嘛。我自己那么说——他就照做了!”

兄弟俩很开心。看到彭罗德这么好奇,他们非常自豪,他们觉得这是对他们的与众不同的最大褒奖。

“看奎奎妮。”维尔曼提议。

“对,”赫尔曼说,“我大姐奎妮,她脖子上长了一个瘤。”

“什么什么?”

“就是甲状腺瘤。长在脖子上,肿得好大。她正在屋里帮妈妈扫地,你从前面的窗户能看到她的瘤子。”

彭罗德往里瞧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奎妮的甲状腺瘤。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简直不敢相信。

“维尔曼还让我跟你说说我们的爸爸,”赫尔曼又说道,“妈妈和奎妮之所以搬到城里来,还收拾得这么干净,是因为我爸爸要回来了。”

“从哪儿回来?”

“监狱里。我爸爸砍了人,警察就把他抓到了监狱里,他是圣诞节被抓走的。不过下周他就要被释放了。”

“他用什么砍的那人?”

“干草耙子。”

现在,彭罗德觉得跟这一家人相处一辈子都还不够,因为他们是如此令人着迷。兄弟俩很爱聊天,也非常友善,现在他们和彭罗德一样高兴,觉得自己平生第一次为他人提供了令人震惊的消息。赫尔曼拼命用右手比划着,维尔曼哈哈大笑、口若悬河,当然,还是有点显摆的意思。他们欣然应允把浣熊(彭罗德说到浣熊时,已经说是“我们的浣熊”了)养在斯科菲尔德家的马厩里。他们把浣熊拴在装老鼠的盒子旁,还给它放了一盆清水。他们的新朋友彭罗德鉴于某种艺术性的考虑,提议为这只没有名字的小动物取名为谢尔曼,这一纪念兄长的决定最终获得全票通过。

这时,前院传来了真假声交换的暗号,这种声音只有还没到变声期的男孩子才发得出来,彭罗德用同样的方式回应着。是塞缪尔·威廉斯先生,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大包裹。

“嗨,彭罗德!”他向彭罗德打招呼。刚才在外面他还佯装稳重,进到马厩里他立马来了个急刹车,嘴里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嘿——!”他喊道,“快看那只浣熊!”

“我觉得你说‘快看那只浣熊’简直太对了,”彭罗德有些自鸣得意,“那里面可不是只有浣熊。快跟他说说,维尔曼。”维尔曼马上照做。

萨姆的好奇心瞬间被唤起,“你刚才叫他什么?”他问。

“维尔曼。”

“怎么拼?”

“V-e-r-m-a-n。”彭罗德回答,其实他也是从赫尔曼那儿问到的。

“哦!”萨姆说。

“用你的手指点东西,赫尔曼。”彭罗德命令完,赫尔曼马上伸出手来,萨姆的兴奋劲儿跟刚才的彭罗德有得一拼。

是彭罗德发现了这块新大陆,他继续介绍着谢尔曼、赫尔曼和维尔曼的奇特之处。他一副产权所有人的派头,领着萨姆到小巷去观赏奎妮(她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越来越有名),接下来就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干草耙子事件的始末。

一点点累积的效果果然显著,最后的结果也是必然。

“让我们来办个展览吧!”

彭罗德和萨姆争着强调这句话是自己先说的,但眼下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而他们又很兴奋,这个问题也就暂且搁置。萨姆带来的那个包裹,本来不知道做什么好,现在还真是派上了用场。里面是几张萨姆的妈妈春季大扫除时扔掉的淡黄色包装纸。马车车库旁边的储藏室还有几罐残留的油漆,不一会儿,一张鲜艳的大海报贴在了马厩的侧墙上,赫然醒目地把展览会的消息告知给行人。

剧院和露天剧场等单位最大的噱头就是广告了,既然决定要办,筹办方自然不遗余力,干草棚的改造工作正式开始。公爵和谢尔曼被拴在后墙根下,离得有点远。公爵一开始很不乐意,它精力充沛、反应敏捷,这对一只身材矮小的中年狗来说实属不易。观众坐的凳子是临时凑的,老鼠们也悉数登场。最后,筹办方把从塞缪尔·威廉斯家阁楼上搜罗来的旗子和彩带插在房顶上、玉米囤上、草料槽上,展览会看上去有模有样。萨姆拿彩带回来时头上多了一顶旧的绸缎帽,手上还牵着一只漂亮的德国猎犬,那是他在马路上遇见的。他们开始用各种颜料装扮自己,赫尔曼和维尔曼黝黑的皮肤上,白色和绿色的螺旋形彩绘尤为醒目,萨姆和彭罗德画上八字胡和帝王须,没有这个怎么能说是科班出身的主持人呢。

大家经过一番讨论后决定,奎妮还是不要出现在展览名单中的好,她的两个弟弟坚决拒绝为促成这件事搭桥。他们觉得奎妮肯定不会赞成这么做,赫尔曼还惟妙惟肖地向大家讲述了当她听到别人对她的相貌指指点点时,她的反应有多强烈。彭罗德因此有些失落,不过有了那只德国猎犬,他的这种感觉相对减弱,所有人都跑去为丰富海报语言贡献自己的智慧去了。

巷子里已经有人在观看和议论他们的海报了,其中还有两个大人。

斯科菲尔德和威廉斯

大型展览会

门票是一分钱或者二十枚别针

奇珍异品博物馆

谢尔曼、赫尔曼、维尔曼

他们的父亲

用一把干草耙子砍了人

谢尔曼

捕自非洲的

野生动物

野人赫尔曼

有一根古怪的手指

野男孩维尔曼

会说原始土著语

公爵

印第安纯种狗

受过训练的老鼠

不容错过

萨姆和彭罗德为谁来写最后一句争论不休,最后他们抽签解决了这个问题。于是,彭罗德带着可以原谅的狂妄走到已经有九位观众的海报前,郑重其事地写下了德国猎犬的介绍语:

有一半鳄鱼血统的南美猎犬

同样不容错过

注释

[1]卡雷尔,法国医生,实验生物学家,因发现一种缝合血管的方法和在组织培养上的杰出贡献而获得1912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