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彭罗德醒来之后总是抬不起精神,对于沙龙舞会他有着不祥的预感。他的脑海里呈现出两幅完全不同的画面:玛乔丽·琼斯和莫里斯举止优雅,如同精灵一般飘过他的身旁,不时爆发出清脆的笑声,看上去很愉快;而一旁的自己正努力配合着比自己小四岁、矮两英尺的小舞伴。对彭罗德来说,能跟和他一般高的女伴配合好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被想象中的情景折磨了整整一个上午,而且这画面愈来愈清晰。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心思做其他事情。吃过早饭,他垂头丧气地走向锯木屑箱子,《哈罗德·拉姆雷兹》还放在上周六的老地方,丝毫没有动。当他坐在储藏间和经常陷入沉思的公爵正密切谈话时,卖弄风情的幸运女神向他投来了眷恋的目光。
彭罗德的母亲一直有个习惯,东西从来不会随便扔掉,除非这件东西经过漫长的时间证明确实没有任何价值了。最近家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扫,成堆的瓶瓶罐罐和医疗药品被翻了出来,都是近几年家里人生病攒下来的,现在一股脑地堆在后院的走廊里。厨娘戴拉把这堆垃圾装进一只大杂物篮里,连同几瓶没人喝的调味汁,两罐过期的番茄酱和两罐发霉的果酱,还有不用的漱口水一起装了进去。她把这一篮子破烂儿丢到了马厩的储藏间。
彭罗德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前放的是什么东西。他坐在一只旧鱼缸的沿上,双手托着下巴,目光呆滞地看着穿着格子衣服的戴拉渐渐走远。另一个人发现了她篮子里的东西,顿时如获至宝。
今年十一岁的塞缪尔·威廉斯先生出现在门口,他跟彭罗德差不多大,也是个男孩,他们俩兴趣爱好也大致相同。他手拿一只瓶子,用大拇指摁住瓶口,使劲晃了晃,黑色的**中立刻泡沫翻滚。
“嗨,彭罗德!”造访者打了个招呼。
“嗨,”彭罗德有气无力地答道,“你手里那是什么?”
“甘草汽水。”
“给我喝一口!”彭罗德立刻说道,就像看到一只苹果拼命喊着“我要吃一口”一样,这种对权利的要求自然无可厚非。
“你只能喝到这儿!”萨姆告诫他,同时把拇指挪到下面牢牢把住,仿佛在给瓶子做一个标尺,就是为了防止对方耍赖多喝。这个艰难的过程终于结束了,戴拉放在一边的破篮子吸引了造访者的目光。他欢喜地叫了一声。
“快看!快看!看那儿!好东西,哦,简直绝了!”
“有什么好的啊?”
“开药店啊!”萨姆喊道,“我们合伙吧——”
“那不如这样,”彭罗德马上提议,“我来开药店,你来当顾客——”
“不!我们合伙!”萨姆坚决地说道,彭罗德只好妥协。十分钟后,药店的主人跟想象出来的顾客开始了大笔买卖的谈判。柜台是用硬纸板和纸盒子搭起来的,篮子里那一堆很像药品的东西就这么上架了。两个人很快扮演起了各自钟爱的角色——彭罗德是店员,萨姆是药剂师。
“您拿好,夫人!”彭罗德礼貌地说道,然后把萨姆调好的一小瓶药水递给想象出来的顾客。“只需要几分钟它就能治好您丈夫的病。先生,樟脑油在这边。欢迎下次光临!您要五毛钱药丸?好的,夫人。您拿好!快给那位黑人女士抓药,比尔!”
“我马上抓,吉姆,”药剂师回答,“我正忙着给市中心那个生病的警察调制天花药水呢。”
彭罗德停下手里的工作,盯着看萨姆的一举一动。萨姆找来一只空瓶子,把其他瓶子里的东西都倒了进去。他嘟起嘴,眯着眼睛,一副化学家的模样。他先往里面倒了一些过期的果酱糖浆,然后又倒了一些变质的头油,接下来是十几个瓶子里的剩余物,还有番茄汁、牛肉汁、漱口水里的残留物,他还往里面加了一些调料,最后,几个粉红色纸包里的粉末状物体也被倒进去了——那是去年斯科菲尔德先生患感冒时剩的药。
萨姆专心研究着这瓶杰作,似乎觉得还不太满意,“我们得让这种天花药水味道好些,有劲头!”他说道。他感觉自己此时的艺术创作欲很强烈,完全战胜了食欲,随后,他把四分之一的甘草汽水倒进了这瓶自制的天花药水中。
“你要干什么?”彭罗德显然不乐意,“别浪费甘草汽水啊,我们得留着它,累的时候再喝。”
“我觉得我有权支配我的甘草汽水,”药剂师回答道,“我跟你说,天花药水是越厉害越好。现在你看!”他满意地举起瓶子,“它像甘草汽水一样黑了。我敢肯定它一定很厉害!”
“不知道味道如何?”彭罗德问道。
“闻起来还行,”萨姆对着瓶口闻了闻,说道,“不过也不怎么样!”
“要是我们喝了会不会有事?”彭罗德说。
萨姆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瓶子,目光停留在蹲在门口的公爵身上,他突然有了主意。这个主意对他来说算是个崭新的尝试,但在世界范围内由来已久,比埃及还古老呢!
“让公爵喝点儿!”他大声说道。
简直妙极了。他们立刻开始行动。一分钟后,他们放开被灌了一肚子天花药水的公爵,之前对药水安全性的考虑也随之烟消云散。这条一向慢半拍的狗在任何时候都习惯于做最坏打算,它缓缓地迈向门外,满脸纠结地晃了几下脑袋,以惊人的精力把嘴巴张开又闭上。它不停地张开又闭上,两个男孩开始数。萨姆认为有三十九次了,而彭罗德刚数到四十一,这时,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世间万物均来自大地,最终也一定会悉数还给她,但公爵这次明显归还得有点多。[1]完事后,公爵享受了一顿青草的饕餮盛宴,它转过头来看了主人一眼,眼神扑朔迷离,令人难以捉摸,然后就去前院了。
两个男孩饶有兴致地目睹了事件的全过程。“我告诉过你,这药很厉害的!”威廉斯先生很得意。
“是的。确实!”彭罗德大方承认道,“我就知道很厉害……”他停下来想了想,又说道:“可我们现在没有马。”
“我敢肯定,要是有马,这药水也准把它撂趴下!”萨姆说。这牛皮好像不是凭空吹的。
开药店的游戏暂时告一段落。拿公爵做了实验之后,药店就显得没那么好玩了,他们已经不满足于这种游戏,迫不及待想来点儿更刺激的。此时,两人有气无力地靠在门口,一边轮流喝着甘草汽水,一边聊着天。
“我敢保证,老家伙巴尔泰喝了天花药水,一定会当场毙命!”彭罗德说,“真希望他能路过这里,向我们讨两口尝尝。”
“我们就告诉他这是甘草汽水,”萨姆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他说道,“从外面你看不出这两瓶东西的差别。”
“这样我们就可以跟下午的垃圾沙龙舞会说拜拜了,”彭罗德叹了口气,“不会再有什么舞会了!”
“彭罗德,你的舞伴是谁?”
“你呢?”
“你的舞伴是谁?我先问你的。”
“哦,她很不错!”彭罗德露出了炫耀的微笑。
“让我猜猜看,哦,你肯定是想邀请玛乔丽!”他的朋友说道。
“我?就算她来求我,我也会不跟她跳!就算她哭死,我也不会跟她跳!我决不——”
“行了,行了,你不跟她跳!”威廉斯先生满脸狐疑地打断了他。
彭罗德换了种语气开始诱导他的伙伴。
“是这样,萨姆,”他亲切地说,“我有个很好的舞伴,可是我母亲跟她母亲有些过节,所以我在想到底要不要跟她跳。我家里有一把上好的弹弓,如果你愿意跟我交换舞伴,我就把弹弓送给你。”
“你还不知道我的舞伴是谁就想跟我换!”萨姆说完得出了一个简单而又靠谱的判断,“你的舞伴肯定不怎么样!也不怕告诉你,我邀请了马贝尔·洛尔贝克,就算我肯跟你换,她也不肯啊。马贝尔·洛尔贝克更愿意跟我跳,”他淡定地继续说道,“而不是跟其他人。她说当时特别害怕你去邀请她。可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没法跟她跳了,因为今天早上她给我送来了道歉信,说她叔叔昨晚去世了。下午巴尔泰教授已经另外给我安排了舞伴。你哪有什么弹弓,我敢肯定你的舞伴就是贝比·伦斯黛尔!”
“是她又怎么样?”彭罗德说,“她配我绰绰有余!”这句话本意不是谦虚,而是想表达对这位女士的尊敬之意。但从字面上来看,好像没有表达出他想表达的意思,甚至有点适得其反。
“嘿!”威廉斯先生忍不住笑起来,他朋友的伪装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你母亲跟她母亲有过节?贝比·伦斯黛尔根本就没有母亲!到时候你跟她可有好戏看了!”
彭罗德对这一点毫不怀疑,现在见同伴也这么说,他顿时哑口无言,越发沮丧。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门槛上,满面愁容地看着地面。他的伙伴跑去水龙头那儿把甘草汽水灌满——这肯定会降低汽水的浓度,但是却加量了。
“你母亲会去看舞会吗?”萨姆回来后问道。
“不。我和她在那里碰面。她会先去别的地方。”
“我母亲也是,”萨姆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好。”
“我得赶快回去。中午的哨声已经响了!”
“好吧。”彭罗德没精打采地重复着。
萨姆转身刚要离开,突然又停了下来。一顶崭新的草帽出现在两个孩子旁边的栅栏上。这顶草帽应该是岔路口人行道上某个人的,那个人正是莫里斯·利维。就在他们盯着他看的同时,他也停下了脚步,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瞅着他们。他们的相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注释
[1]指公爵拉了很多排泄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