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一二三——滑步!”巴尔泰先生指挥着,每喊一声“滑步”,他都要拍一下手,以示强调。
漫长的一周终于过去了,但彭罗德的麻烦还在继续。
星期五下午,舞蹈课上,十七对小舞蹈家环绕着教室一圈圈地漫步,他们的影子也跟着在光滑的地板上优雅地移动——女孩子穿着白色、蓝色或粉红色的衣服,男孩子的黑衣服上系着白领结,手上戴着白手套,绚丽的亮点肆意跳跃,闪光的舞鞋在地板上飞快游走。孩子们粉红的小脸上满是勤奋和认真的表情,只有一个人除外,他看上去像是一架恪尽职守的旋转木马。
“一二三,一二三——滑步!一二三,一二三——滑步!一二三,一二——啊!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你少跳了一步。左脚!不对不对!左在这边!看我的示范!再来一次!一二三,一二三——滑步!不错!好些了!再来!一二三,一二三——滑——停!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家长辛辛苦苦把你送到这里来学舞蹈,希望你能学会上流社会的礼仪。你觉得一个绅士会在跳舞的时候挠舞伴的胳肢窝逗得她哈哈大笑吗?显然不会!我发誓没人会这样。再来!开始!钢琴跟上!一二三,一二三——滑步!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右脚——你的右脚!不对不对!停!”
彭罗德停了下来。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这组,”巴尔泰先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们看我示范。一二三,一二三——滑步!好!现在——不,其他人不要动。彭罗德·斯科菲尔德,我专门示范给你的,你看好了!”
“怎么又是我的错!”彭罗德向他冷漠的小舞伴抱怨道,“一分钟也不让我消停!”
“乔吉·巴西特先生,请到中间来。”老师说。
巴西特先生优雅上前。
“老师的乖宝宝!”彭罗德闷闷地说道,可乔吉·巴西特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家长、监护人、亲属、家庭老师、女佣、厨师、司机和马夫,所有与舞蹈班学生有关联的人都住在这个城市,他们对待有些事情向来是很有共识的,其中最坚信不疑的就是乔吉·巴西特是全城最优秀的孩子。与此同时,“全城最差劲男孩”的头衔(全城有十三万五千人)当仁不让地落在了彭罗德的身上。这也难怪,他最近尝试了一些力所难及的事情,虽然过程让人眼花缭乱,但结果却是毁灭性的。当然我们也无法准确估算他的名声在多大程度上都是他咎由自取。儿童剧演出完第二天,玛乔丽·琼斯就率先叫起了这个名字,她带着强烈的个人感情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不管当时是什么场合。现在这个头衔广为大家所知,都是她的功劳。
“请伦斯黛尔小姐当一下乔吉·巴西特先生的舞伴,”巴尔泰先生说,“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请注意看。伦斯黛尔小姐和巴西特先生,你们开始吧。其他人也看好。钢琴!开始!”
八岁的伦斯黛尔小姐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她跟乔吉·巴西特配合着,一二三——滑步,向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做着完美的示范。梳着一头琥珀色卷发的玛乔丽觉得被选中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伦斯黛尔小姐,下面这句话或许只是出于女人的嫉妒。
“都怪他,让大家都停下来!”玛乔丽抱怨道。
在一旁观看的彭罗德听得一清二楚,很显然玛乔丽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尽管心里很不痛快,但他表面上还是装得若无其事。接着,玛乔丽凑近她的舞伴莫里斯·利维——一个领带上别着珍珠的男孩,嘀咕起来,言辞间不乏嘲讽。
“再来一次,女士们、先生们,大家一起!”巴尔泰先生喊道,“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你要特别注意!钢琴!开始!”
舞蹈课继续进行。临下课,巴尔泰先生走到大家中间,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坐好,”他说,“现在我来讲一下明天的安排。大家知道,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我不在窗外的树上!你好好看看,我在这里,这间教室里。现在!钢琴——哦,不,不是钢琴!大家知道,今天是这学期的最后一次课了,下学期开课要到十月份。明天下午三点我们要搞一个特别活动——沙龙舞会。舞会主要考察大家的礼仪,你们在这里已经学到了全面的礼仪知识,我要看看大家有没有成长为真正的绅士和淑女,能不能跟上流社会二十五六岁的先生女士相比。”
“大家注意,下课后,每位女士回家准备接受一位男士的邀请。先生们要给女士们留出充足的时间,每位先生要邀请一位女士在沙龙舞会上做他的舞伴。如何邀请你们都很明白了,上课时我已经强调过无数次。好了!如果一位先生到了某位女士家中,发现有其他先生先到了,他就得去邀请下一位女士,直到找到自己的舞伴为止。先生和女士人数相当,正好一对一。”
“现在,你们要记住,如果——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你邀请女士的时候,请你务必记住,绅士从不在社交场合抓耳挠腮,你现在好像就在这么做。请把双手放在腿上。记住,如果——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听好!社交界的男士不会把后背靠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挠痒痒!其他人都不痒!我也不痒!如果你非要这么做,我真是讲不下去了!天哪,你就这么想挠痒痒吗?我说到哪里了?说到——啊!沙龙舞会——对!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但要是谁实在病得无法前来,他必须按照上流社会的礼仪,郑重其事地向舞伴道歉并告知理由。”
“我想明天不会有人病得很重吧,应该不会。如果有人想装病,我会揭穿他并且通知他的父母。但沙龙舞会上必须男女人数一样,要是真有女士收到了舞伴写的道歉信,请马上通知我,我会另给她安排舞伴。大家都明白了吗?好。先生们,请记住,一定要让女士们有充分的时间回家准备。女士们、先生们,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从学校到玛乔丽·琼斯的家要走过九条街道,但彭罗德一路狂奔,没用七分钟就赶到了。他伸手邀请她做他的舞伴,就这样迅速倾倒在一个刚刚还对他指指点点的人脚下。他或许还不明白,报复轻视自己的女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疏远她,特别是当对方也希望如此的时候。但他显然没想这么做,他只是满心希望能与她一起跳舞。希望盖过了怨恨。
琼斯小姐对他就像西蒙·勒格里对汤姆叔叔一样,即便如此他依然奋不顾身。当然他也不是没有觉察到,实际上,当他伸手想邀请她做自己的舞伴时,琼斯恨不得直接对其踩上一脚。但他坚信,只要他先到,玛乔丽也没办法拒绝。这是法律规定的。
他甚至天真地以为自己能在她回家之前赶到,可是当他看到一辆轿车停在她家门口时,他顿时乱了阵脚。看到莫里斯·利维从房子里走出来,他万念俱灰,心情陡然跌至谷底。
“嗨,彭罗德!”莫里斯欢快地说。
“你在这儿干什么?”彭罗德问。
“哪儿?”
“玛乔丽家。”
“我在玛乔丽家怎么了?”利维先生愤愤不平地说,“我请她做我的舞伴,你觉得我在干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彭罗德对此表示强烈的愤慨,“你现在还没有资格。”
“我已经邀请她了!”莫里斯说。
“不行!”彭罗德依然坚持,“你得先给她们一些时间。老师说女士们得有充足的时间准备。”
“哦,她不是已经准备好了吗?”
“什么时候?”彭罗德威胁着走到他的情敌面前,“我倒想问问她什么时候准备好了——”
“什么时候?”利维先生没好气地模仿着,“什么时候?在我妈妈这辆六十马力的高级轿车里,玛乔丽跟我一起回来的!就是那个时候!”
彭罗德青筋暴起,他有种强烈的冲动。
“看来我得给你点教训,”他恐吓道,“我要让你记住——”
“哦!”莫里斯大叫,他也暴怒起来,同时摆出保护自己的架势,“你试试看,你个——挠痒鬼!”
莫里斯这个家伙居然敢反抗,这实在出乎彭罗德的预料。幸好彭罗德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往轿车里扫了一眼。
车里,那个司机正机警地看向这里,还有那个富态的利维夫人(他情敌的母亲),他原本举起的手随即改变了方向,好像只是为了挠挠耳朵而已。
“啊,我该走了,”他佯装轻松,“明天见吧。”
莫里斯钻进高级轿车,彭罗德气定神闲地离开。他能装得这般无所谓也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因为车窗后座冒出来一个乌黑卷发的小脑瓜,还不屑地骂了一声:
“滚开——你这混蛋!”
彭罗德觉得前景不容乐观,但他必须完成找到一个舞伴的任务。邀请玛乔丽行动失败,又在她家门口跟情敌大动干戈,这样一来,其他女生应该已经接受了其他人的邀请。他无奈地挨家奔波,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除了玛乔丽之外,有十一位女士都说已经答应了别人,一口回绝了彭罗德。这样,包括玛乔丽在内,十七位候选佳丽只剩下了五位。他又从街上碰到的男孩那儿得知,剩下五位中的四位也已经有了舞伴。
现在只剩下了一位女士,他只得接受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垂头丧气地走进这位女士家,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她就是八岁的伦斯黛尔小姐。
太过年轻在生命的某些时候,并不是件好事,这一点我们经常忽视。伦斯黛尔小姐美艳绝伦,舞姿优雅得宛若芭蕾舞中的女神,除了年龄,她各方面都很完美。但正因为年龄,她才等待了如此之久,她极力控制嘴唇不让它颤动。
一位端庄的女佣将这位迟来的访客带到她跟前,她坐在沙发上,一位女教师坐在她身旁。端庄的女佣通报着这位访客的大名。
“彭罗德·斯科菲尔德先生!”
伦斯黛尔小姐终于情绪崩溃,大哭起来。
“哦!”她哭道,“我就知道会是他!”
女佣紧张得手足无措,赶紧躲到一旁。女教师尽力安抚她那痛不欲生的学生。不一会儿,伦斯黛尔小姐平复下来,展现出一副准备接受邀请的优雅姿态。不过她还是会时不时地抽泣两下。
彭罗德感觉自己糟透了,在说出邀请词时不免有些紧张。按照巴尔泰先生的教导,他走向这位备受打击的女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
“希望您身体安康,”他说道,“希望您的父母也都身体安康。不知我能否有幸在明天下午的沙龙舞会上做您的舞伴?”
伦斯黛尔小姐用满含泪水的眼睛看着他的脸,没有感到一丝欣慰,肩膀不自然地抖动着。女教师又低声嘱咐了几句,她才努力说道:
“谢……谢谢您优雅的邀……邀……邀请,我接……”说到这里,她又一次情绪失控,拼命地用拳头和脚捶打着沙发,“哦,我希望的是乔吉·巴西特啊!”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女教师赶紧又低声劝说了几句,伦斯黛尔小姐这才接受了邀请。
“我欣……欣喜地接……接受您的邀请!”她大叫一声扑向沙发,抽抽搭搭地倒在女教师的怀里。
彭罗德有些尴尬,又鞠了一躬。
“谢谢您接受我的邀请,”他赶紧说,“我相信……我相信……什么来着?哦,对了……我相信我们会共同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请向您的父母转达我的谢意,祝您愉快。”
说完这些虚假的寒暄,他又鞠了一躬,毕恭毕敬地退了出来。在走到大厅时,精神崩溃的小女孩最后那一声嘶力竭的叫喊搞得他惊慌失措:
“哦!为什么会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