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仲秋,寒露前一日,屏东小旅行,大吉。
秋日早晨,台北微凉,对面山丘的栾树不久前才披上黄花树冠,一阵金雨之后,转眼间已结出玫瑰红蒴果。台北连日雨水,南台湾靠近巴士海峡的地方,据报阳光灿烂。
这趟文学之约是个意外。年初,进入书稿写作阶段,依照往例除了偿还旧债不安排活动。每本书的闭关时间往往超过一年,从穿着羽绒外套笔耕到坐在凉垫上挥汗打字,无心度日只想窝在稿田蜗步前进,连日常庶务都恨不得有一个助理一个管家帮我打点。有一天,来了一道邮件发出邀请,预约秋日演讲,来自屏东,名叫“小阳 日栽书屋”的地方。
屏东,当日一趟来回必须花去十小时。依照往例,回函应该是:“感谢邀请,然因赶稿不克前往……”奇妙的,键盘前我迟疑了。台湾之南,风中之叶靠近叶柄的地方,推广书籍、深耕文化的伙伴们必定比资源阔绰的台北辛苦数倍,我既然连远在天边的成都、西安都去了,自己家乡屏东还有什么理由嫌远?于是回函变成“感谢邀请,欢喜赴约”。
左营高铁站,迎面而来的两位女子具有奇气,三四十岁,看起来青春能量尚有库存:一位是志工、此次委身当司机开车的瑜老师,一位是书屋的芸店长。车程中,我问:“为什么叫小阳日栽?”角色转换,她们说故事,我听。
愿阳光永远照着热情奉献的人。
店长兼员工的芸,说起能在日式古迹房子开书屋,充满欢愉。清营巷那一区密布尔日式风格老军舍、官宅,积蓄着日据时期及“国府”来台军营进驻的历史风烟,如何活化、改造,使之成为具有在地特色,能说出屏东故事的新文创场域,考验着县府谋划与招揽人才的能力。曾在大学担任行政工作的芸,寻思人生新方向,不能忘情对艺文的热爱,多年前向县府租下“清营巷一号”老屋,原屋主老伯伯是个雅士,将这栋八十年老屋养护得很好,正是推行艺文、图书的最佳根据地。老屋摇身变成一人独立经营的书屋,从此,把门窗、前庭后院都打开。
隐身在巷子尽头,才下车,芸店长快步开侧门进去,再打开红色大门正式迎接我,又赶忙拿出布帘挂上,一人分饰多角,克难得既自然又自在。“小阳 日栽书屋”招牌具有简约手感风情,挂在树荫下磨石墙上,像一个诚恳的人对你微笑。庭院虽不大,喜欢园艺的芸一手整理花树,“日栽”不就是每天都要实作的意思吗?而干活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书籍为了艺术。如今,草地如茵,花树茂盛,六年前种下的扶桑树开满粉红、亮橘花朵,一个有昏黄灯光与温情的所在,可以招呼邻人进来翻一翻书,邀请过客坐一会儿,听一场演讲或音乐演出的舒心小屋。
屋前屋后花木扶疏,连最难管理的薜荔都以驯服的脚步爬满外墙与窗框。喜欢园艺的人必然也喜欢木作,屋内处处展示她的璞美品味以及手作木工成品。她说,前屋主老伯伯回来看过,很高兴她把这里变成艺文小屋。随“国府”来台的老伯伯在这屋建立家园养儿育女,老迈了需搬迁,看到接手屋子的是个爱书爱古迹尊重文化传承的人,心中定有所托得人的安慰。心灵的后裔,超越血缘。
我问:“能打平吗?”她坦言,为了坚持纯粹的艺文局面,必须靠接案来挹注,幸好今年有善心企业予以补助,才能顺利邀请各路名家前来参与。每一场聚会交流,每一次感动共鸣,背后都有一双勤奋的手,独自推着自己的心愿,心愿像一块石头上面坐满人,朝向一个名叫文学、艺术、音乐的地方慢慢前进。接着,石头上有人跳下来一起推,这些人叫志工。
午后的文学约会那么舒畅自由,初次相见变成知音重逢。说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沉浸在这八十龄老屋的情味里、芬芳中,仿佛文学族亲一起回到家,共话桑麻。
就让荒径上的心在这里休憩一会儿,让这本漫行过文学、人生的书停在小阳日栽书屋的澎湃绿意里。坐下来,被历史古迹包围,被盛放的花树迷眩,被爬墙的薜荔缠绕,被异类也是艺类、宛如普罗米修斯后裔的年轻盗火者感动,一双空空的手,凭着纯粹的信念与热情,把荒芜变成心灵萤火虫复育的茂林。
“这才是值得称颂的人,值得记忆的故事,这样的人生真好!”
我的文学族亲们,继续前行吧,让时间与风雨在后头追赶,把热情一半交给太阳一半托给月亮,相约,活在无怨无悔的喜悦里。
八十年老屋,成为艺文驿站。
薜荔爬满屋墙,光阴在此结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