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春早晨,一块旧招牌无意中出现,使我想起一家短命出版社、你以及幽灵也似的一本书。
二十八岁那年,一无所有的我会买下那栋透天厝,其实跟你有关。彼时,你已罹病四年,严重的脑炎后遗症逼得全家不得不迁至山坡上这座荒废小区,而我,困于新创出版社需有办公室与书库,自己也厌倦了在城市中不断搬迁,正在寻觅落脚处。正巧,你家隔邻欲售屋,你母亲邀我买下,一起当邻居。她知道,与你同年的我,曾经同为某家文学杂志同事,也同样立志成为作家,不会嫌弃你每日发出的受苦声音。
我决定买下。刚开始,无暇了解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文学梦有多重,我眼前有好大一头现实猛兽要喂养。我才二十八岁,有限的积蓄投入创业火炉,此时身上干涩,购屋头款只好央求母亲拿房子抵押助我,其余向银行贷款,胆敢背负双份百分之十三房贷利率的贷款,盘算,最糟的情况是半年后山穷水尽付不出贷款,卖屋搬家。脸皮一向薄如蝉翼、自尊心又如铜墙铁壁,根本没打算向亲友借贷。既然存款水位仅有半年,我一日当三日用,书桌上自家出版社待校书稿、信函堆积一处,撰写中的创作文稿也积成一处,为了养活自己付房贷的外接案件也堆了一处。你母亲交给我的剪贴簿与手稿,就这么放在另一张桌上,看着我燃烧青春喂养现实这头贪婪的野兽。
曾经,老天对你那么好。你曾说:“我是哭着长大的,也是笑着的。”
有一天,我什么都不做,专心看你的散文、小说原稿,看完只有一哭。
“我相信人之相遇相知,都是难得的缘分,不管命运之神如何踏碎我们安居的城堡及一切梦想,有一个东西永不会被夺走,那就是爱!因着这个字,当同行的友伴被陨石击中,忍不住要回答她的哭喊。”我在札记上留下这段话。
你那时躁动不安,日日以欢快表情高声叫着:“我二十二岁立志当作家,包括做家事的家。”文学与爱情,都是你我的梦啊!我已顺利踏上文坛,眼看你陷在斗室中无法复原,捧读那么才华洋溢的一颗心写出的文章,竟兴起为你圆一个梦的念头。
我编辑你的手稿,邀你的师友家人撰文,更蒙我们的老长官痖弦先生慈悲首肯,我草拟内容再由他以漂亮的字体誊抄,为此书作序。那时我参与创办的出版社虽惨淡经营,但伙伴们颇具文人惺惺相惜的春风性情,同意我以出版社名义实际上由你母亲付费来印制这本书。
印制之前,我带着合约书与一张支票到你家。你母亲从地下室带你上来,坐好。我以出版社发行人兼总编辑身份问你愿不愿意把书交给我出,奇特的,你竟然安静下来,回答:“好。”当我请你在合约上签名,你拿笔的手那么自然顺畅,这不就是那只写文章的手吗!
“我只是媒人,所有闻悉这件事的你的朋友,都义不容辞来为你祈福。我仿佛看到,在荒郊野外,众人摆设丰富的爱之飨宴,把心愿揉成一炷檀香,一千声一万声,要从病魔手中唤回原来的你。”我写着。
书出,你翻看的神情是自你病后家人从未见过的,那是原来的你,那是原来的你!然而终究是海市蜃楼一现而已。从此,你的书陪你关在房间里,被你“啃”读到绽了线、毛了边。
我如此欺骗了你,那纸用来做戏的出版合约撕毁,支票也销去,都是假的。
然而,师友家人对你的疼惜与情义是真,我祈祷你能带着文学灵魂从死荫深渊慢慢爬出回到文学的户口簿里是真,一群人愿意“成全”你的梦、文坛长辈与朋友看了书之后上山探你给你祝福,都是真的。
从你罹病至今三十四载,我们两家也先后搬离山庄。每年一两次探你,你都还记得我的名字,记得我们曾是邻居,曾在同一家杂志任职。时光静静流淌,当年,你叫我以后生的小孩要用你的名字之一字命名,我答以不婚不生,后来竟在那栋透天厝里又婚又育,才知,命运之神要我咬牙背那么重的房贷不是为了出版事业是为了准备建造一个家。我当然不能用女名去命名男孩,但他从小知道隔壁奶奶家的房间里有一个生了病的阿姨。流过的时光在你我身上留下烙痕,我白发苍然,你的三分头也像芒花白,长年困于室内晒不到太阳,快速老化竟至无法行走。
一切如烟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人生教我们的这一课叫绝望。
今年初春探你,你已认不得我,也记不得我的名字。只是呼吸而已,只是存在而已。
搬离山庄多年之后,决定将透天厝售给亲戚,堆放于地下室的藏书必须清毕。晚春多雨,从阴暗角落搜出布着尘垢、早已倒闭的出版社的招牌,恍如一梦啊,因而忆起那一段糅杂梦想与遗憾、等待与失落、奋进与失败的岁月。
如今,我只希望仁慈的神能带你走,换一个健康的身体,成全你的文学梦,把晶莹剔透的文采都原封不动放入新身,让你有朝一日乘愿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