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属于凤凰树,当火焰般的凤凰花在羽状树叶间燃起,便是骊歌轻唱的时候。
骊歌原是标示一个学习阶段的完成,所以行囊满载,又即将迎向另一阶段旅程,因此蓄势待发。挥别过去的歌声中有感恩,展望未来的旋律里有斗志,骊歌里有成长的甜蜜也有诉不尽的离愁,因为拥抱之后必须互道珍重,翻过去的那一页永不能重返,明日太阳升起,飞鸿各奔东西。
今年响起的骊歌令我伤感。月初在台大体育馆参加儿子的毕业典礼,四千多个位置座无虚席,尤其楼上环形家长区近乎满溢,料想有些家长的心情与我类近:看着子女完成大学教育而有一份做父母也完成阶段性任务的喜悦,却也为这所大学正在经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而郁抑不欢。一时之间汹涌的乌云笼罩我心,世局动**,又一代年轻人奔向社会,迎接他们的是何种考验?明日脱下方帽黑袍,有何装备足以攻克难关?
月底,另一场“毕业典礼”更加撩动心绪,犹如我这一代曾听闻的那首《惜别》歌词:“为何不回头再望一眼,为何不轻轻挥你的手,你就这样离我而远去,留下一份淡淡的离愁。”是的,淡淡的离愁,刘文正、邓丽君、张艾嘉、凤飞飞都唱过这首感伤之歌,然各人声情不同:刘文正像告别青春,张艾嘉像告别童女自己,邓丽君像告别爱情,而当年的凤飞飞唱来,像告别一个时代。
一个我熟识的时代就要翻页了,在旧名“本町通”的重庆南路,6月24日金石堂城中店最后一夜,熄灯前,我来到现场。
其实,四月熄灯消息发布之后,我已来过一趟,用我这一代才有的深沉眸光再一次漫行,从仁爱路台大医学院、常德街台大医院旧馆、旧名新公园的“二二八”公园、武昌街明星咖啡馆、重庆南路书街、台湾银行……这一区域路径藏着我的青春足印,书与爱,沉醉与幻灭,如此珍藏却又不禁情怯。这岂是我独有的,恐怕是我辈的集体梦境,青春燃放成烟火之滔滔河畔。
二十世纪初日据时期,本町通与荣町附近共同经纬出台北最具文化气息与商业繁荣的街景,光复后改称重庆南路、衡阳路……深具古典风华的洋楼群依然守住艺文气势。那时候,每一个穿高中制服的小文青书包里都藏有一条书街叫作重庆南路,每一段刚萌芽的恋情若不曾上西门町看电影、不曾浸泡于重庆南路书店一手牵着另一手提书走出店门,大约前景不妙。一条街的面貌取决于建筑,其故事取决于庶民记忆,被记得的街才有故事可言,不被记得的建筑只能叫不动产。重庆南路百年来以书为名,但它不仅是卖书的地方,更是提供苦闷青春寻觅灵魂出口的冲积扇,年轻生命的心灵驿站。当一条街叠印无数青春足迹,收集浪涛般的成长记忆,这条街就拥有自己的身世,能说出自己的故事了。
然而,再古老的心灵驿站也必须在社会变动中承受撞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惊蛰与惊叹年代”,开创台湾出版盛世的出版大军如大地、远景、联经、时报、远流、洪范、九歌、尔雅……皆创立于这时期。禁锢的心灵拥有高飞的机会,当年稚嫩的我也受这一股清新风气潜移默化而兴起创作梦。
这股新风潮何等澎湃,眨眼才几年,社会丕变,1983年金石堂在汀州路开立第一家复合式书店,惊动平静的读书生态圈。明亮具现代都会气息的空间、书籍陈列分类清楚,流动的音乐与飘着咖啡香的附设餐厅,书店面貌改变了,这岂是一进门即闻到纸张油墨与尘埃相揉气味的传统书店能迎战的。1983年是杀气腾腾的一年,离“解严”尚有四年,那一年张大千辞世,一个颠沛流离时代的象征人物带走了半边天霞彩,而免洗餐具出现,即将带来外食界大变革。有一支叫“计算机鼠标”的鼠辈也刚刚诞生,几年后它成为每个家庭必备的“宠物”。我辈做学生时打工兼家教赚得生活费除了买书之外必定要逛录音带店买一卷,放入录音机重复听A面B面让披头士劝我们“Let It Be”的录音带遭遇到强敌,CD出现了,不久,很多影音重瘾者包括我忍痛丢掉录音带与录像带,重新建置CD与DVD。也就在这一年,台湾新电影引领潮流赚了我们不少钱、激发昂扬的自信心,而中文计算机发稿跨出惊天动地的第一步,从此铸字厂与凸版印刷向下萎落,气质温文尔雅仿佛来自熏风荷塘围绕着的书斋的“铅字”,注定步向衰亡,铅字印成的诗集与书籍,字里行间仿佛听得到老灵魂的咏叹,行家读者纷纷哀悼铅字之死如同眼盲。金石堂书店就在这一年元月诞生,称得上是开了宁静革命第一枪。
次年1984年,承续前一年之革新态势也出现新事物,美式流行文化排山倒海进入台湾:麦当劳在民生东路开设第一家店,专指年轻、都会、专业的“雅痞”(Yuppie)一词开始流行,未来的篮球大帝时年二十一岁的乔丹加入芝加哥公牛队,为NBA带来新里程碑。篮球非我所爱,但在潮流洗礼之下竟也买了关于大鸟伯德的翻译书读了一阵;“雅痞风”占领新兴时尚根据地东区,艺文圈里老派的还是中山装、改良式旗袍出没于各文学奖决审会议,被评审的年轻作家要不就邋遢得像街友要不就雅痞得让人讨厌,但同样认为老爷爷老奶奶压他们压得太久了;麦当劳带来的快餐文化开始影响儿童的口味,其窗明几净的用餐环境把路边摊贬至庶民生活底层。这一年台湾地区人口才一千八百万,电话机五百万台,从1至0转盘式黑电话机竟然没有磨光打电话者的耐心,人人都有一本自己的电话住址联络簿,上头用蓝笔黑笔红笔标记联络人的迁移记录。“行政院长”孙运璇中风的严重性只在政治高层造成山崩,庶民的我们大多不认识这人,多年之后才听闻如果他不中风台湾的发展可能大改写,才认知一个人的血管也有“蝴蝶效应”。这一年,金石堂继续出手,在重庆南路书街大手笔开张城中店,具有历史风情的古迹洋楼有了新页,被视作本町通艺文荣景从近代进入当代之起点。
细数之下才发现,这两年发生的事联手把时代翻了页。
1998年有一部浪漫喜剧电影《电子情书》,汤姆·汉克斯与梅格·莱恩继《西雅图夜未眠》被塑造成银幕情人后再度联手演出。二十年前正是手写书信走到尽头、e-mail当红之际,两个在现实世界书店产业对垒的敌人竟在匿名的网络上结成好友继而发展恋情。如今看来宛如上古史剧情,在当年却是大受欢迎且引发出版、书店行业热烈讨论的。电影里大型连锁书店将街角小书店逼至绝路的剧情让人对号入座。剧中,继承母亲经营小书店的凯瑟琳使尽招数反击最终不得不结束营业,时势造英雄的另一面是时势吞噬落伍的人,“没有人能让情况好转。”这句台词揪痛许多人的心,原来我们这些写书做书卖书读书的人面对大环境变动是那么脆弱且渺小。最后一夜,凯瑟琳独自关灯,取下门上挂铃,回顾空****的书架、柜子,昏暗中浮现小时候与母亲在店里共舞的情景。这一幕,让很多人在电影院流泪。最后,四十二年历史的铁门拉下,有一页永远翻过去了。
然而,谁能料想现代社会翻页速度如此之快,电影剧情换了戏服在现实上演,当年时势之所在竟也遭逢强敌,以台北重庆南路为例,几年之间一条书街摇身变成商务旅店,百年三层洋楼里的连锁书店竟也走到熄灯时刻。曾经一场场新书发表会在此举行,满墙作者签名见证了作者与读者喜相逢的盛况,这些怎么都留不住呢?岁月没有背叛谁,只是老了,跑不过翻脸无情的潮浪。
现今当道的潮浪不鼓励读书,甚至是扼杀阅读之可能性。读书,必须心情平静才看得进去,暴怒、狂喜、悲郁时都无法展卷。
这是一个裂解已成定局且相互为敌的时代,社会处于活火山状态,对生命意义、人生价值不感兴趣,却对寻仇灭敌充满亢奋。族群、党派、意识形态,兵发两路彼此对峙着,政治信仰独霸一切,理性萎缩了,斗争本能比病毒更容易传染、引动连锁反应,当它与着魔的自我中心结合,亲情、爱情、友谊也挡不了“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此种扭曲的思维却自以为在替天行道。强烈地感受着自我的快意恩仇,却已无法感受他人的感受。
网络世界数字生活,改变了现代人际模式、生活惯性。集结在社群网站里的“伪社交”、全面启动的智能生活,我们面临重新定义自己的课题。什么都可以忘唯有手机不能忘,没手机,进不了生活现场,岂止变成异乡人更要成为外星客了。如此潮浪下,怎能不重新定义“阅读”?轻薄短小的文字影音组合,超越国际时空边界,填满我们的分秒空隙。如果不警觉,一个重度手机瘾者,可以在社群里分享一切鸡毛蒜皮的事,包括早午晚临睡一天转寄五十个长辈图、琐碎日常(指头受伤贴OK绷照、炒菜照、新买衣服照)、养生保健、政党恶斗新闻、名嘴评论、好康折扣、笑话、谣言(假新闻)……如果一天收两百则,看过后转发给一百多组,收回应,再转发,这一天就用完了。
社会**氛围与网络社群两股力量如火如荼,必然阵亡的就是传统定义下的纸本书,尤其是方砖似的以大量文字组成的思想结晶,被扫到生活辖区之外,我们不会问朋友:你多久没碰手机,也不会问:你多久没碰书。前者犹如呼吸无须问,后者犹如往生的宠物也不必问。
心静不下来,不耐烦思考,读书的人萎缩了。传统那条书链:写书人(作家)——出书人(出版)——卖书人(实体书店)——买书、读书人(读者),面临断裂。得到的是什么,失去的是什么,总是如此,在乎的人越来越少。
初夏黄昏,寻常周日,都会华灯转旺,寻觅美食或赶赴艺文约会的人群各有路径。我穿过“二二八”公园,赴一场熄灯会,步履称不上蹒跚,但也接近离情依依了。百年书店洋楼灯火灿亮,多寻常的初夏一日,却因人潮纷纷涌入而有着不寻常的盛况。特地前来甚至远道自中南部北上要一起度过最后一夜的读者啊,你们心里想的我都知道,社会要翻页了,“没有人能让情况好转。”此之外,没有人能抹去我们珍藏着的记忆,关于一本书、一家书店如何丰润了人生。
最后一夜的最后一场惜别会,我朗诵了埃米莉·狄金森的诗——《那天我掉了一个世界》:
那天,我掉了一个世界
有人找到吗?
它的前额系了一排星子
你看了就认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书香。
有钱人——可能不会看它一眼——
不过——对我俭省的眼睛,
却是比金钱更有分量——
喔阁下——请为我寻获它!
时间倒数,结束之前,我恳请现场读友一起诵读苏东坡《水调歌头》,用声情与诗情标记这最后一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来自波动心绪与依恋情丝的爱书人声浪,海涛般拍打着这栋古迹洋楼,想必百年来唯一一次百多人在此同声朗诵,这惜别之音渗入砖墙缝隙会不会让老建筑之灵醒转也惜着人潮呢?诵至“人有悲欢离合”让人感伤,读到“但愿人长久”不少人红了眼眶。
我说,请允许我改最后两字作为今夜句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书香。”在不被察觉的瞬间,书香二字让我动了离情。
十点,熄灯之际,书店创办人周正刚夫妇、董事长周传芳夫妇,第一任店长杨秋福先生、最后一任店长林奕茹女士及全体工作同仁列队向读者鞠躬作别:“谢谢光临。”此时此刻,这句话叫人伤感。
但愿人长久,但愿告别是重逢的开始;此处熄灯,他处开灯。
离开后,过马路,我回望百年洋楼,那么淡定优雅的建筑,仿佛对夏夜人潮说:“珍重再见,很庆幸成为你们生活的一部分。凡被留恋的,会再次回来。”
至于我,一个作者,挥别之后依然回到案前,捻亮台灯,接续未完成的故事。
一切已经发生,一切尚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