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出版报》开展关于“消息散文化”的讨论,有的同志认为要寻求消息写作的新突破,就要消息散文化,有的认为不能,争论很激烈。其实这个问题在新闻界谈论已久。根据自己多年来从事新闻写作和散文创作的体验,我认为还是不提“消息散文化”为好。要弄清这个问题,得从新闻与文学的区别、联系及新闻写作的实践来分析。
一、新闻与文学的本质不同
新闻与文学,因为都是文字作品,常常被认为是一家,初学者更易混为一体。其实它们在本质上有严格的区别,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大致可以举出有十二个方面的不同。
一、在本质上,新闻是信息,文学是艺术。
二、在功能上,新闻是传播信息,满足人们对信息的需求;文学是提供审美,满足人们对美的追求。
三、在选材上,新闻以事为主,虽然也有人,但是以事带人;文学以人为主,虽然也有事,但是以人领事。有人无事不成新闻,有事无人不成文学。
四、在作品的视点上,新闻是面对社会,文学是面对个体的人。新闻作品的效果主要看它作用于社会的回响。看它对社会(政府、政策、形势、风尚等等)的推动与影响。比如许多新闻就为政府、社会机构、企业、团体所关注。而文学却不会这样,它只作用于人,是通过对人心、人情的打动,通过审美功能而发挥社会功能。
五、在构思上,新闻要绝对真实,文学却常用虚构。
六、在写作过程上,新闻重采访,文学重写作。对新闻来说,采到了一个好题材,稿件就成功了一多半;对文学来说,作品主要靠加工,包括素材的重构。
七、在作品形式与内容的关系上,新闻要求尽量地淡化形式,以免喧宾夺主;文学则尽量强化形式,以增强渲染效果。
八、在处理作者主体上,新闻要求无我,尽量客观,不带感情色彩;文学则讲究有我,作品就是作者的影子、作者的心声。
九、在文章风格上,新闻重直白,文学重修饰。
十、在修辞分野上,新闻属消极修辞,文学属积极修辞。陈望道先生在《修辞学发凡》中将修辞分为两类,一类是积极的,适宜带感情色彩和艺术色彩的文体,即文学作品使用,如我们在散文、小说、诗歌中大量用到比喻、拟人、双关、对仗、拈连、顶真等修辞格。另一类是消极的,适宜严肃、客观的文体使用,如公文、公告、教科书等,新闻也属于这一类。通讯可适当增加一点积极修辞,介乎新闻和文学之间的报告文学又可以更多一点,但是消息是典型的新闻,它力戒华丽,基本用消极修辞。
十一、在文章结构上,新闻力求简明,将最重要的信息放在最显著的位置;文学则求变化,将作者的思想深藏于复杂新颖的形式之中。
十二、在审美取向上,新闻求质朴简洁的美,文学求绚丽多彩的美。新闻的本质不是艺术,但是它也讲美,不过它主要是靠事实本身内在的美,而不重装饰美。新闻是健美比赛中的运动员,尽量要少着装,以突出体格的强健。文学是台上的舞蹈演员,必须借助服装灯光,以表现美的韵律、韵味。新闻是“删繁就简三秋树”,文学是“花团锦簇满园春”。
以上我们列举了十二个方面的不同,大概还可以举出一些,最主要的是本质和功能的不同,由此决定了各自风格的不同,新闻是用直白的风格突出客观的信息,文学是用含蓄的风格表达内心世界。所以新闻的典型文体——消息,与文学的典型文体——散文,二者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消息不可能散文化。世界上的事所以美好,就是因为每一件事物都有自己的个性。规律限定了它们之间可以见好就学,但是不能一学就化。否则,化来化去也就不成大千世界了。
那么,散文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散文作为较集中体现文学特点的纯文学,它的审美功能更强。比如,它不同于以报道事件、人物为主的报告文学,也不同于以娱乐消遣为主的商品文学。它有三个美的层次。第一层是描写的美,如绘画中的素描;第二层是意境的美,如绘画中的写意;第三层是哲理的美,如绘画中的抽象画。一篇好的散文起码要具备其中一个层次,那些上乘之作就要兼具两个或三个层次。我们以范仲淹的名文《岳阳楼记》为例,“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这是描写的美;“心旷神怡,宠辱皆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这是意境的美;最后推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哲理的美。这是散文的最高境界,所以这篇文章传诵千古。既然我们说消息散文化,就是要向散文的最高标准看齐,要学这三个美,达到这三个层次,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三个层次,就是“化”到其中的一个层次,也会有损于新闻的个性,妨害它的功能。新闻之美和文学之美不能混淆,这就像舞台上的戏装很美,台步也很美,但是我们要是在马路上穿戏装、走台步,就不美了。质之不同,势所异也。
二、新闻向文学的有限借鉴
新闻与文学有着本质的区别。那么,它们能不能相互借鉴呢?能,因为它们之间还有相通之处,可以作有限的借鉴。事实上一切的借鉴都是有限的,都不可能全盘化来。
新闻与文学的相通相似之处主要有三点。一是语言,二是典型,三是形象思维。不过这三个方面,文学更广大、更丰富,新闻与之相重相叠的只是一个小角。文学是波澜壮阔的大海,新闻是一个傍岸的海湾,文学是连绵起伏的山野,新闻是一块山谷间的平原。比如在语言上,新闻只取消极修辞,偶用积极修辞。在典型上,文学可以塑造,新闻只能选择。在形象思维上,文学可以广为遐想,新闻却只限于形象的再现,所谓“现场感”,这样说丝毫没有小新闻、大文学的意思,因为反过来,从真实性,从直接的社会效果来说新闻又是海,而文学只是湖了。分工不同,角度不同而已。
虽然,新闻不能散文化,只可以向文学借鉴一小部分,但只这一小点,就足可以为新闻增色不少了。关于新闻向文学的借鉴我已另有专文讨论,这里只说所谓“散文化”。
其实,主张消息散文化的同志,其确切的含义主要是指学习散文的语言,注意选择典型,再现现场,也不是说要化到可以尽情描写、塑造、抒情和组合结构。他们所举的例子实际上还是在有限借鉴的范围内。
下面一条消息被人看好,说是有散文味道的:
两岁的北京女孩丫丫,拉着奶奶的手,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宣传咨询台,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从地质矿产部副部长蒋承书爷爷手中接过了一张宣传品。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上面还不认识的大字:地球与人类。
这是4月22日,记者在北京民族文化宫前的“世界地球日”宣传咨询点捕捉到的一个感人镜头。此刻以“保护资源、保护环境、保护地球”为内容的宣传咨询活动,正在中华大地上轰轰烈烈地举行……
《全国各地隆重纪念宣传“世界地球日”》
《中国地质矿产报》1996年4月23日
这是一条复合式导语,核心信息是:4月22日北京开展“世界地球日”宣传。作者显然在努力借助形象思维,借助典型手法,他努力捕捉了一个镜头,再把它普遍化。等于绕了一个弯子来说话,这样是要缓和些、生动些。但是这样一来,导语也就只好长了,变成了两段,欲得之繁茂,必失之简练。
三、消息散文化可能引起的误导
提倡消息散文化,就是新闻文学化。这可能会在新闻写作上引起两点偏差:一是内容的失实,二是形式的夸大,导致新闻功能的削弱。
(一)关于内容的失实
新闻与文学来比有一种天然的局限。新闻是以事实为半径画有限的圆,文学是以想象为半径画无限的圆。记者通讯员在写稿时面对手中的材料常有一种恨月不圆、恨花不红的感觉,会暗生一种合理想象,去人为补齐的冲动。就像足球运动员于关键时总想偷偷用手去碰一下球。如果我们提倡消息散文化就像提倡足球手球化一样,很容易适应和助长这种犯规心理。这种在内容上失实的犯规,一是适应形势需要,借助文学的典型性去造一个假典型;二是借文学的小技巧编假故事,作者觉得笔下的人物、故事不完美,不生动,就于关键之处做一些增删,或者在令人遗憾的地方做些润色,或者干脆无中生有来编一个假情节。当读者以读真信息的心理,接受到一个像小说里一样完美的人和事时,就像在荒野里突然采到了一支比人工种植的还要大的人参,自然有一种特别的惊喜。这也就使那些急于成名而又不愿在采访上下功夫的记者通讯员,惊喜地发现了一条捷径。只是他们对这种小小的造假难免还有点羞羞答答,因为还没有可以这样做的理论根据。过去在新闻写作中曾有过是否可以“合理想象”的争论,这是为假新闻制造理论根据的一次小试探,许多有识之士坚决反对,认为这个小口子一开就不可收拾。现在提出消息散文化,新闻与文学间的藩篱全撤,更如长堤决水,后果更不堪设想。
(二)关于形式的夸大
形式在文学中有独立存在的审美价值,在新闻中却没有。相反,对新闻来说,形式稍稍过火就是内容的累赘,比如格律、八股、四六句可以为文,却绝不能写新闻。散文化会误导作者对形式的过分追求。这也有两个方面,一是结构上的,二是语言上的。现在有些消息、通讯虽然事实没有任何的虚假,但是读来总让人不放心,或者不舒服,好像在看演戏。这是因为作者用的是文学的视点而不是新闻的视点,他是在搞创作。他将材料结构得十分完美,并透出一股自我欣赏。这恰是采摘与种植的区别,新手与老手的区别,匠人与大师的区别。匠人求像,大师求真;匠人求完美,大师求自然;匠人重装饰,大师重天成。中国画论“画到生时是熟时”。篆刻家刻好章后要“破边”,就是不要那人工味太重的四边框,让它由熟返生,返朴归真,这才叫真正的成熟了。而一些新手的新闻作品却在努力追求人工的装饰美、摆布美,从而导致作品中“我”的影子太重,喧宾夺主,反而降低了信息本身的震撼力。比如前面举到的“两岁女孩关心环保”就有这种嫌疑。
在语言上可能引起的误导是过分地铺排和积极修辞的滥用,而使作品染上了一股脂粉气。这一点前面已有分析,就不再多说了。
总之,在形式上新闻可以向散文学习,但是不能散文化。学一点很新鲜,一化反而没有味了。比如相声中常会插唱一两句歌,听众感到很新鲜,但是如果相声唱歌化,听众就厌烦了,而且相声演员无论怎么化也赶不上专业歌唱家。
四、消息写作的突破口在哪里
主张消息写作散文化的人以为这是改进消息写作的突破口,其实不然,这是没有看到事物的本质。消息写作的突破口应该是用最轻淡的形式,推出最强烈的效果。这种形式与内容(信息)的反差越大,新闻效果就越好,读者印象就越深。新闻归根到底是看它作用于社会的效果,就像一枚炸弹的效果要看它的辐射面、冲击波。衡量一条新闻的价值,一看它是不是事实,即真实性;二看它是不是最新发生的,即新鲜度;三看它是不是最大多数读者急于想知道的事,即覆盖面、受众面。这三点都齐备了,这条消息就价值连城了。
事实上这种消息就是某个特定时刻的社会焦点,你找到了这个焦点,也就找到了新闻的突破口。这主要不是手上的技巧,而是眼上的功夫,是眼力,是机遇。任何人抓住这个机遇都会迅速通过,而不可能在形式上再扭捏一番。因为读者对信息的(不是文学的)需求心理,是先将注意力集中于最重要的一点,这一点就是新闻的视点而不是文学的视点。这就是为什么在结构上新闻不同于文学,一定要有个最简明的导语。任怎么改革,这个结构也革不掉。比如战争爆发、突发灾害、一场重要比赛等的报道,就是先要用最简明的话说出最新的最主要的情况。在消息中附带的形容、感叹、幽默有时也会有一点,但要控制在最少,少到正好能将信息说清楚,再多一点就要以辞害义了。就像健美比赛时的运动员,也要涂一点油,那是为了突现肌肉的光泽和轮廓,但是绝不能涂脂抹粉,更不能穿戏装。许多人喜欢举毛泽东的《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以为这是消息散文化,很欣赏其中一句“长江风平浪静,我军万船齐放,直取对岸”。但是你综观全文可以看出这条消息的魅力恰恰是它对于事件本身准确干净的表达,主要是信息本身的力量,而不是文学的力量,形式的运用恰到好处。
选自《新闻原理的思考》,人民出版社1996年8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