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与文学的同与异(1 / 1)

在新闻与其他学科的关系中,恐怕新闻与文学的关系是最密切的了。正因为这种关系的密切,两者间的一些概念经常混淆,讨论新闻与文学的写作应先辨析一下二者的区别,然后再研究新闻怎样向文学借鉴。

新闻与文学的区别

一、本质不同

新闻的本质是信息,文学的本质是艺术。

信息是客观事物特征的外露信号。人们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并不能把某一具体事物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而是通过它的特征,即它发出的信息来分析、对比,进行理解、认识。比如要认识这一地方的气候,就捕捉此地关于温度、湿度、风速等信息,认识一个企业就了解它的产值、利润、人员等信息。信息是人与自然,人与人在认识过程中的一种交流。新闻就是信息的传播。人们进行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等各种活动,新闻就传播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等各种信息,人们离开信息就无法处理人与自然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社会越发展,信息的这种纽带作用就越明显。新闻是极活跃的因素,与人们的生活贴得很近而渗在我们的一举一动中,它必须是最准确的、最新的,又最符合发展趋势的,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一点新闻,哪怕是范围很小,传播方式很原始。因为如果生活中没有一点新信息产生和传播,这生活也就归于解体和死亡。生活中如果传播的新信息很少,那么这种生活就是落后的、死寂的、原地踏步的,如桃花源中武陵人那样,几百年不变的生活。信息是保证人类社会生活充满活力的氧气,新闻是供应氧气的渠道。

艺术是人们对客观事物产生的美感,是对客观世界一种美的回报。艺术和信息是相伴共生的,有生产活动就有客观的信息和主观的美感。尽管生活中有流血、流汗和流泪的辛酸痛苦,但总不能完全杜绝人们因劳动、斗争对生活产生的一些美感。原始人打猎时就懂得在岩石上画一些狩猎示意图,以后有了文字也就有了文学艺术。文学艺术并不像新闻信息那样直接担负事物特征、内容的传播交流,它是通过形象的艺术手法间接反映事物的面貌和本质,同时也带有作者强烈的主观印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没有一点艺术,哪怕最原始的、最简单的艺术也会存在。这是人的本性。但是由于各种原因,如压迫深重、文化落后时,生活中可能就缺少艺术,这时就如草原上没有鲜花,山谷间没有流水,是一种沉闷的、枯燥的生活。艺术是人创造的(它不像信息那样客观产生),而社会是复杂的,社会上的人又分成不同阶级、阶层,对社会的反映和希望也各不相同。文学是人们各种不同艺术观的载体,是观念的意识形态的东西,所以文学属于上层建筑。

新闻和文学最简单的区别是:新闻是真的,文学是假的。但是我们又常听到人们批评一些低劣的文学作品太假,可见人们对文学也追求真实。那么,新闻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有什么区别?

新闻的真实是事实的真实,是具体的、现象的真实。新闻传播的信息是事物运动的过程和状态,是记者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的客观情况。记者是通过客观信息的叠加传播让读者自己去判断事物的。它强调客观性,尽管有时现象和本质不一致,但这不怕,记者会通过连续报道来修正。在1988年汉城奥运会上约翰逊先破了百米世界纪录,记者将这条新闻抢先报道,过些日子发现约翰逊服用了药物,这纪录无效,记者又将这消息抢发出来。约翰逊的纪录是假的,记者的第一条新闻并不是假的,奥运会上确实发生过他破纪录的事。新闻只管客观事实,事实有了变化就再发新闻,发出一条条连续的叠加的信息,摆出众多的现象让读者自己去判断事物的本质。不管事情的本质是否真实,新闻提供的当时情况是真实的,经得起推敲。不管约翰逊的纪录是否有效,当天比赛时他确实跑了第一,大会也给他发了奖,这就够了。因为每一条消息只能报道一件具体事,不能要求每件事都集中反映生活的真实。

文学的真实是艺术的真实,是本质的、抽象的真实。文学作品是要通过语言告诉读者一种思想和知识(政治的、社会的、美学的),提高人的修养水平和审美能力。作家表达的思想和知识在本质上是真实的,是符合社会发展和美学规律的。这个目的不可能靠叙写生活中一件具体的事,向读者传达一条客观的信息就能达到,必须人为地集中生活素材,要构思,要创造,要编故事,虚构一个人物,这故事和人物恰好集中体现了主题,这就是典型性。甚至文学作品中还有那些明知是假的体裁,如神话、童话、寓言等,但它们往往更强烈地反映了生活的真实。如《西游记》通过一只猴子来反映善与恶的斗争,著名作家杰克·伦敦则通过他笔下的狗和狼反映现实的残酷。新闻讲客观,文学讲塑造,因为是理想的典型,生活中就很难原封不动地找到它。但是这些虚构的人物、故事却最好地表达了生活的真实,本质的真实。我们不必管梁山好汉是108人还是109人,也不必管首领是宋江还是李江,这部书反映了封建社会官逼民反的真实。贾岛说“僧推月下门”,韩愈说“僧敲月下门”,我们没必要问和尚姓甚名谁,在何山出家(新闻要素),只是“推敲”一下假如生活中有人半夜归来,实际情况该是推还是敲。这是寻求生活的真实。和新闻作品相反,文学作品只要本质的真实,生活的真实,而它提供的人物、故事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假的,不能苛求具体的真实,也不必对号入座。

为什么要辨析一下这两种真实观?在记者方面要防止笔下生花,自觉不自觉地弄假;在读者方面也要注意不可将新闻当文学来读,也不可将文学当新闻来读。

新闻的魅力在事实的真实,铁板钉钉,言之凿凿。文学的魅力在艺术构思,情节曲折,感情起伏。既吃了新闻这碗饭就要努力练一手抢真新闻、大新闻的硬功夫。可惜有的记者吃不下这个苦,不到现实中抢素材,抢镜头,而是在纸上偷换情节,假编对话,特别是替人物设计心理活动,就是常说的“合理想象”,借助文学的手法为稿子增光。这种“偷梁换柱”,违背了新闻的真实。读者当作新闻读时很觉有趣,当发现有假时(稿中最基本的新闻魅力——真实没有了),就大呼上当。新闻界弄虚作假的稿子时有发生,总不见绝,就是在这两个真实性上出了问题。重者用文学构思,大偷大换;小者用文学笔法小偷小换。一些初入门或者还未入门的记者、通讯员最易犯这毛病。因为这种偷换常常更符合生活的真实(更典型、更集中),不知情的人是看不出的。但内行人、知情者、当事人会立即提出质问。对新闻来说,艺术的真实增加十分也不能使稿生辉,事实的虚假有一分就足可使全稿报废。

另外对一些新闻作品,特别是报告文学作品,常常会在读者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有人说很好,甚至很轰动;有人说是假的,在当地引起副作用。外地的读者是只就作品的感觉论真假,当地人是参照事实论真假。其实前者是以艺术标准、本质真实的标准来衡量;后者是以新闻标准,具体事情的真实来衡量,自然得出两个结果。这时我们先要问问作者,你是在写新闻还是写文学,然后再打官司。

二、功能不同

新闻与文学的功能可以这样简单区分:新闻是让人知道,文学是让人欣赏。新闻如饭,供人充饥解饿,满足起码的要求;文学如酒,供人品尝回味,满足更高档次的要求,新闻的实用性强,文学的欣赏性强。

新闻的服务对象主要是现实的物质生活,着眼于人的外部世界。人们每天一起床就如同要吃饭一样,亟需得到各自关心的信息。企业家拿到报纸先看市场行情、投资动向,好决定产品结构、市场投放。如果是一个正在找工作、求学的人,拿到报纸先看有无招聘、招生的广告,因为这些信息都是十分具体的,能直接满足他的现实需要。我们平常写一条消息就是要告诉读者一件还不知道的事,解答他心中的疑问。比如世界杯足球赛正在举行,人人关心比赛结果,比赛一结束记者就以最快的速度抢发新闻,以解读者的悬念。所以新闻的主要功能从现时来说是传播信息,从历史的角度说是记录史实,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

文学的服务对象主要是理想中的精神生活,着眼于人的内心世界。人们在物质生活方面得到起码的满足后自然要追求艺术的精神上的享受,文学就是满足这种享受的手段之一。人们通过文学作品反映生活,这种作品中的生活一定注入了人们(作者和读者)的理想和追求,注人了人们的艺术追求,美的探寻。这种东西是不可能通过物质生活全部满足的。它是物质生活达到一定条件后的需求,是锦上添花。没有它,不影响人们起码的生活劳作;有了它,却加强了人们对生活的理解和追求。

唯物主义告诉我们,物质第一,精神第二。新闻是雪中送炭,文学是锦上添花,我们写一条新闻,一定是报道还没有报道过的、读者未知的事,读者决不看旧闻,新闻不会二次写作、二次发表,因为读者“知”的问题一次就可解决,二次就是多余。一个文学题材却可以反复创作,永写不尽,读者也百看不厌。同一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常被写成不同体裁的小说、戏剧、电影。就是同一座山,比如泰山,李白写“天门一长啸”,杜甫写“齐鲁青末了”,姚鼐写“迷雾冰滑,居雾若带”,后人还可以不断地写下去,不同的作者总能在这里挖掘出不同的美感。我自己在登泰山后就曾写了一篇《泰山,人向天的倾诉》。对读者来说,虽同一题材也会看了这篇还要看那篇,就是同一篇也会反复看,一代代地传。这就是为什么文学名著可以不朽,而新闻作品总是易碎的缘故。一篇文学作品,它一方面要能给读者新的思想和情操,如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另一方面在艺术上要给读者美的享受,如苏轼《赤壁赋》所创造的“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美的意境。总之它要能启迪思想,陶冶人性,给人美感,才能为读者接受并保存下来。新闻追求的是现时效应,爆炸性效果,把信息尽快传出去;文学追求的是永恒效应,艺术效果,攀登艺术的高峰。一篇新闻作品如果当时有轰动效果,以后又流传下来(这种情况很少),那主要得力于事件本身,作者不过是抢得及时;一篇文学作品如果当时就很轰动,以后又流传下来(这种情况较多),那主要靠作品的艺术性,得力于作者的创造性劳动。新闻和文学就在这样的范围内各自发挥着自己的功能。

所以辨析两者的功能,是要让记者懂得自己的主攻方向。记者的基本工作方式是“采集式”,而不是“种植式”,像在山里采药材、采蘑菇或在海里捕鱼一样,必须勤采勤捕才会有收获。虽然这活动偶然会采得一株人参,捕得一条大鱼,但大量的产品是靠平时积少成多。就是说靠不断采写信息,通过连续的经常的报道构成自己的工作内容,用连续叠加的方式向读者提供信息。他不可能像作家那样十年著一书,一鸣惊人。记者首先要多采多写,在多的基础上再求大求好。特别是新手,要防止志大才疏,贪大求长的倾向。

三、表现对象和内容不同

新闻主要表现事情,文学主要表现人物,新闻是“事学”,文学是“人学”。

过去对新闻学有一个定义:新近发生的事情的报道。这个定义一直使用了很长时间,直到信息论的出现,人们对信息本质的认识和新闻与信息的关系认识加深后,对新闻的内涵又有许多补充。我给新闻下的定义是:受众所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播。这个定义比原来加了受众、信息、传播三个要素。一条新闻是一条信息,总是报告新发生的一件什么事,而且是受众关心的事。信息是动态的,是运动过程的表现,所以它含有时间、地点、人物、过程、结果,就是我们常说的新闻要素。比如我们报道一场战争,最主要是战争过程和双方的胜负,其间将军和士兵的生活、心理活动,只能作为花絮,不是主要新闻。当然事件一定是人干出来的,报道事件离不开人,有的人也常出一些新鲜事,有必要作为信息传播给读者,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新闻人物。但这人物一定因其所做的事而存在,决不单是因其思想、感情的丰富而值得见报。没有听说哪个地方有一个人如李逵式的火爆,如林黛玉式的多愁,因此专写一条消息。

新闻描写的对象以事为主,要求把读者最关心的事交待清楚,新闻也写人,但那是事件中的人,人随事出。如果这件事毫无新闻价值,人也就构不成新闻人物。这点集中表现在消息(我们常习惯称新闻)写作上,通讯表现人物比消息多一些,报告文学就更多一些,这两种新闻体裁的文学性比消息也就多一些。特别是报告文学,简直是两栖类了。

文学很明显,它一起笔就着眼于人。它的主要任务不是告诉你一件新鲜事,而是塑造一个有个性的人,是写出一种性格、感情。新闻将事件交待得越清楚越好,文学则将人物塑造得个性越鲜明越好,感情是越淋漓尽致越好。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写了苏联十月革命前后的事,但他着力刻画了这事件中的典型人物,写葛利高利政治上在红军与白军之间的反复,生活上与情敌的矛盾冲突,家庭的变故。写女主人公与三个男人之间,特别是在葛利高利和叶甫盖尼之间的反复,写她爱情的不幸,失子之痛。安排这许多典型情节、曲折故事,就像抓来一把青菜反复揉,把主人公内心感情的汁水,酸甜苦辣一齐挤了出来,这就是文学。尽管后来苏联已经解体,那个时代发生的事已蒙上历史的灰尘,但作者通过这故事塑造的人物却永远存在下来。

文学也写事件,而且离不开事件。但是借事写人。事件的安排、故事的编织都围绕人物的塑造。新闻最终吸引读者的是告诉你还不知道的新鲜事,文学最终吸引读者的是那些个性鲜明、感情丰富的人物。在文学体裁中报告文学刚从新闻中脱胎出来,保留记事的成分最多。散文虽还记实,但抒情和描写的成分已经增多(新闻中不许或极少抒情)。到小说就完全甩开真实的事件素材,围绕人物编故事了。消息——通讯——报告文学——散文——小说,从这几种文体也可看出从新闻的一端走向文学另一端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事实、事件性渐次淡化,而人物的作用渐次提高。就如一颗小球落地,势能渐弱,动能渐强。

虽然新闻和文学作品中常离不开人,但也有区别,新闻写人的客观存在,笔触客观地扫描他的所作所为;文学写人的内心世界,笔锋伸向灵魂深处,探寻他的思想和情感。

辨析新闻与文学的表现对象和内容的不同,是为了防止新闻写作中“重人轻事”“重通讯轻消息”的倾向。从写作角度说,“人”这个万物之灵,有血有肉有情,易于表现,易于感人。写事情总是相对枯燥一些。记者不要错位,要安于写消息,消息是各种新闻体裁中的主体。这个基本功不过关,犹如练刀的人不在刀功上下功夫,总想学点剑花来哗众取宠。

四、风格与手法不同

既然新闻与文学在本质、功能上有别,它们各自的表现手法也就不同。

在总体风格上,新闻是反映实事,传播信息,所以追求一个“实”字,写实事、实人、实情,文风务求平安公正,作者基本是以旁观的身份(虽然他一定有自己的立场)让事实说话,而少个人感情色彩。文学再现生活,追求一个奇字。写奇事、奇人、奇情,文如看山不喜平,作者怀着强烈的感情说话,力图感染读者,影响读者。我们平常使用的文字表达手段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客观的记叙、表述,目的是说清事物,如法令、教科书、新闻文字等,主要是要求语法不错,逻辑合理。文章不能有太多的花样,否则反干扰了内容的表达,影响读者心理。第二类是为求艺术效果,这时只使用最基本的语法、逻辑手段就不够用了,就要讲究修辞,这就是文学。陈望道先生在中国第一部修辞学研究专著《修辞学发凡》里,将修辞现象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消极修辞,以让人“明白、理解”为目的;一类是积极修辞,以让人“感受”为目的。前者只求明确、通顺,后者要求艺术效果,充分挖掘语言的艺术魅力。陈先生共举出三十八种积极修辞格。这都是些锦上添花的小技巧,绝大部分用于文学,而在新闻写作中使用较少。

就是说,在总体风格上新闻属消极的、保守的、刻板的文体,文学属积极的、活跃的、自由的文体。一条消息如果事不惊人、不新鲜,读者会立即扔到一边。一篇文学作品,如内容平平,但语言极美,它还有让人阅读甚至流传后世的价值。新闻除了内容,还是内容;文学除了内容,还有形式。唐代诗人王勃的《滕王阁序》,应该说到现在并没有太大的思想价值。但它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样的妙句,所以流传到今。而且这种形式有更大的独立性,甚至可表现为一种文字技巧和游戏。如北京一家菜馆名“天然居”,门口的对联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回文,诙谐。这在新闻里是没有的。文学甚至可以将这种形式美发展到一种文字游戏,别有情趣而不害本意。

新闻的文字说清内容便快快隐退,文学的文字说清内容的同时还常可自我表现一番。新闻是农民手里的锄头和战士手中的枪,强烈的实用性使它的长短造型严格,以便于锄草、便于射击为准,不得因感观需要而增减;文学是男人嘴上的烟斗和女人梳妆台上的镜子,实用以外的观赏价值还可使其造型依个人的审美情趣而变。新闻是一座大宾馆地下室里的管道工,只要力气和技术而不必管其长相;文学是这宾馆门前的迎宾小姐,除了服务知识,还需美貌和笑容。它们两者都统称文章,风格却迥然不同。曾有一种观点,提倡新闻写作散文化,其实这是违背规律而行不通的。

二者表现方法上的不同,可以用这样两句话来概括:在构思方法上,新闻是客观冷静的选择,文学是主观热烈的构想;在写作方法上,新闻是准确平静的叙述,文学是夸张极端的描写。这是前面谈到的新闻、文学各自不同的本质属性所决定的。

构思是作者进入写作状态的前奏,是写作过程开始前的准备,这时记者与作家就开始分道扬镳了。

一个建筑师在设计大楼时,首先总要想到用什么材料。材料的性能决定着楼房的结构,竹木茅草只能搭农家小屋,钢筋水泥才能盖高楼大厦。记者和作家构思作品时,自然也连带着材料的选择并因此决定了他们的总体风格。

无论是新闻作品还是文学作品,都是给读者看的。因此它们的构思都是以读者的接受为出发点的,就像经济生活中市场引导企业一样。不过报纸的读者要看准确的、新鲜的、真实的信息;文学的读者要看足以激人情怀的故事和文字。两种不同的引导使记者与作家有两种不同的构思方式。记者只能以读者的需要为圆心,以信息的真实、新鲜和客观形势等条件为半径,在一个有限的圆圈里作冷静的选择。比如战争消息,你要能抓到真实的最新情况,但同时还要受政府和军方的制约,看看这些消息能不能发表,何时发表为好(也就是说记者要讲社会责任)。新闻材料严格从实际出发,写读双方是在信息可靠的前提下,建立起一种信任关系。记者要十分小心,勿因一点失真而破坏了这种信任。

作家则不同,记者有构思局限,作家没有,他的范围大一些,也更灵活一些。作家是以读者的需要为圆心,基本不受什么制约,特别不受材料真实性的制约,而以作者的想象为半径,画一个半径无限长的圆圈。任凭作者移山填海,移花接木,做海阔天空的设计,只要读者爱看就行。“说书的是疯子,听书的是傻子”,写读双方在追求艺术享受上达成周瑜打黄盖式的默契。作家尽可用他丰富的想象和近乎发狂的热情去激发读者的想象和情感(事实上作家、艺术家真有许多狂人,如李白、徐渭、陀斯妥耶夫斯基、梵·高等),编出许多生活中根本没有的故事。如写战争有《战争与和平》《林海雪原》式的写实,也有《封神演义》式的幻想;写爱情有《西厢记》《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写实,也有《聊斋志异》式的离奇。只要艺术上是真实的,读者仍能接受荒诞的故事。作家总是更浪漫一些,相对记者而言,社会责任感也就淡一些。

新闻与文学的这种不同,很类似于摄影与绘画的区别。比如,要照一张美人照,摄影师可以背上相机到处选择能上相的美人,实在选不到合适的,也只好有谁是谁了。画家则不同,他可以坐在家里,把所有的美人照综合起来,还可以把古代的西施、昭君、杨贵妃都综合起来,合为一人。摄影师的最大主动权是对象的选择和条件(角度、光线)的利用;画家的主动权则是表现对象的再造。记者与作家也是这样,在总体写作的构思和风格方面,记者是被动式的,作家是主动式的。记者的功夫主要在采,作家的功夫主要在写。

在完成总体选材、构思进入具体写作后,其表现方法,新闻是准确的、平静的叙述;文学一般是夸张的、极端的描写。

准确是指传递客观的信息,平静是指记者主观所持的公正的态度。整个消息要求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作者的态度上都平平静静,自自然然,说到为止,说清为止。新闻里也有感情色彩,但一定是冷静客观地指出事物本身带感情的地方给你看。记者写稿时决不能感叹唏嘘,欢呼雀跃。他永远表现出了被动式的转述。文学则不同,因为它的目的就不止于说清事情,还要激人感情,所以它一般用夸张的手法,将客观事物膨胀放大,以引人注意。或者矫枉过正,极而言之,作极端的描写,以强化对读者的印象和刺激。当描写一个人的心理时就如现代医学的X光、超声波一样,做着仔细的扫描,搜索人家的内心世界的每一个缝隙进行夸张描写。钱钟书的《围城》这样来写方鸿渐的失恋:

每出门,心里总偷偷希望,在路上,在车子里,在电影院门口,会意外碰到唐小姐。碰见了怎样呢?有时理想中的自己冷淡、骄傲,对她视若无睹,使她受不了。有时理想中的自己是微笑地镇静,挑衅地多礼,对她客气招呼,她倒窘得不知所措。有时他的想象力愈雄厚了,跟一个比唐小姐更美的女人勾手同行,忽与尚无男友的唐小姐劈面相逢,可是只要唐小姐有伤心绝望的表示,自己立刻甩了那女人来和她言归于好。理想里的唐小姐时而骂自己“残忍”,时而抑制感情,别转了脸,不让睫毛上的眼泪给自己看见。

如果写景时,就掺进主观的感情,做变形的描写,这时自然不要客观的平静,反要激发一种狂热才好。李白说:“燕山雪花大如席”,就是这个意思。

新闻用语要求准确,不能有歧义,也不能多余。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野外散步,见一张网捕鸟者,便问:“这网怎样捕鸟?”答:“鸟飞过来撞在一个网眼里,再也飞不出去。”那人说:“既然一个眼就能把鸟网住,其余网眼岂不多余?”这当然是笑话。没有其余网眼的辅助,就不会有这只网眼的实效。文学就好比用网捕鸟,大量语言的铺陈,描写力求淋漓尽致。新闻好比用枪打鸟,一弹一只,准确而节约。

汉代枚乘的《七发》是很有名的一篇赋,其中一段写到演奏了一首很悲伤的乐曲。如果是新闻语言就只须一句话:“乐师某某奏了一首很悲伤的曲子。”但赋却不这样简单,他先说山上有一株高大的桐树,经年累月风雨摧残它,激流冲击它,孤鸟在上面做窝,迷途羔羊在旁栖身,悲切之情郁结于树。一天把这树砍下来制成琴,再用孤儿的衣钩做琴饰,寡母的耳环做琴徽,这时再请乐师用这具琴弹一首极悲的曲子。飞鸟听了敛翅不飞,野兽听了垂耳不行,连蚂蚁听了,也把嘴支在地上不再爬动。你看作者为了表现主题,从制琴用的树开始到曲终之后的效果,做了多大的铺垫,他张开了一张多大的网。这在新闻中便是多余。

作家无限丰富的想象和感情加上读者对艺术欣赏的无限追求,决定了文学的表现方法是极端的、夸张的、主动的、无限制的描写。记者对事物客观公正的态度,加上读者对信息准确快捷的要求,决定了新闻的表现方法是客观的、平静的、准确的叙述,虽然在这种客观平静之中,记者还可以拿出许多解数,包括向文学借鉴其他方法,但在写作手段上与文学必须有一个大致的分野。

辨析表现风格和手法的不同,是为了让记者在写作时能有一个正确的态度,即不但不能虚构事实,就是用词造句,乃至整个文风也要平实质朴。

这么说来新闻就没有长于文学的表现手段和独特的审美的价值了吗?有。新闻工作者不必悲哀,这手段就是写实和实写。文学的美是文饰之美,新闻的美是自然之美;文学如活泼多情的女子,新闻如沉着坚定的男子;文学是舞台上的演员,涂着薄薄的脂粉,飘着艳丽的裙裾,顾盼生辉,婀娜多姿;新闻是健美比赛中的运动员,甩脱多余的衣饰,亮出天然的体格肌肤,浑身是力的奔突,青春的活力;文学追求浓烈的艺术的美,新闻追求宁静的力量的美。郑板桥句:“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干净、利落、醒目,这就是新闻。

新闻向文学的借鉴

上篇谈到新闻与文学在本质、功能、表现对象和表现方法方面的不同,辨析了这两种行当的根本区别。本篇谈谈新闻与文学的联系,及新闻作品怎样向文学作品借鉴,即新闻记者应该怎样站在新闻的立场上,葆有自己的个性,然后借他山之石,加强文学修养,以增强写作的内功。

新闻向文学借鉴的一个总原则是借艺术性,借形式美。因为内容的真实、实用,新闻并不亚于文学,倒是形式的枯燥、单调是它天生的弱点。新闻的“闻”者,所见所闻也,是质朴的信息;文学的“文”者,纹也,花纹、纹彩。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我们的借鉴就是要让新闻穿上文学的衣裳,要让读者喜闻乐见,为读者所接受,有文而行传。文学作为一种艺术有下面三个主要特点,这也是它所以能吸引人的魅力所在。首先,它要通过语言来表现,它是一门语言艺术;其次,它总是诉诸形象,是形象艺术;第三,它使用典型手法,有极强的表现力。而新闻写作也离不开这三点,于是新闻与文学便有了相似点,有了可联系、可沟通之处。新闻记者的文学修养主要应向这三方面修炼。下面分开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