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的写作艺术(1 / 1)

和唐宋古文相比,盛行于汉魏六朝的赋,显得多么遥远,和我们现在的白话散文相比,赋的文字、格律、字词显得多么艰深,也许正因为这点,相对来讲,这些年对这一部分遗产研究得较少了一些,其中一些合理的东西,未引起足够的注意和并得到有效的借鉴。

字句——这是一种浪费的艺术

我们现在写文章强调短,常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砍,但是在赋中描写某物、某景时,却是一段一段地往上堆,这确实是一种敢于铺张浪费的艺术,每当读到这些地方,便不由得使人想起丰盛的筵席。这种筵席上的菜,真正能吃下肚的也不过一小半,余皆撤掉。明知吃不了,还要做那么多,这不是浪费吗?可是如果菜上得刚好够客人吃得盘光碗净,那么就是对客人的不敬,宴会的热情、欢愉气氛便会**然无存。那么吃掉的菜并不算浪费,它自有自己的价值——助兴。对文章的作者来说,读者便是他请来的客人,那文字之餐,该是越丰盛越好。正如赴宴不只是为了充饥,读者读文艺作品也不只是为了看懂作者意思,如果只为此,尽可简单一点写成新闻,再简单一点拟成电报,但这里便没有了艺术。语言艺术的价值,在于它除让人知道是什么外,还要让人感觉什么,欣赏什么,体味什么,流连什么。赋的文字特点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一需要。刘勰在《诠赋》里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铺排,铺张,已有豪华浪费之意了。为了体物写志,作者将众多的文字之菜,一盘接一盘地往上端,让你感到目不暇接,口不及尝。这是在诗、词和古文中少有的效果。

比如要渲染“悲”的效果,就说:“龙门山上有一株百尺梧桐,上有千仞高峰,下临百丈深溪,它孤独地支撑在那里,其根受水的拍击,其枝受风雪雷电的摇撼,终日里迷途的鸟、失群的鸿在上面声声哀啼。把一棵这样的树砍下来制成琴,用野蚕丝为弦,用孤儿衣带上的钩为琴饰,用寡母的耳环为琴徽,请乐师奏悲声,伯牙唱悲歌,那歌声悲得飞鸟听了敛翅不飞,野兽听了垂耳不行,连蚂蚁听了,也把喙支在地上爬不动。”(枚乘《七发》)一首悲歌,除歌以外,又写伴奏的琴,又写制琴的树,又写树的环境,可谓铺排得够多够远了。这是不是有点多余、有点浪费?从一般的达意来说,当然多余。但要让人感动就必须如此。这正是多彩的艺术与严格的技术之间的区别,而集中优势兵力,泼墨似地渲染,则是达到这一艺术效果的重要手法。杜甫讲:“语不惊人死不休。”对历代赋家来说是“物不写尽死不休”“话不说尽死不休”,历代的赋家互相做着比赛,必得将事物、事理从多侧面、多角度写得透彻淋漓,必得想出一些“绝招”式的比喻、描摹和语词才肯罢休。比如一个“风”:

宋玉的《风赋》这样写: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侵**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

欧阳修的《秋声赋》这样写: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这两段文字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不过是“起风了”三字,但宋玉和欧阳修却各使出自己的招数,尽倾胸中所藏,多方设比,巧妙措词,使你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而且更真切,更感动。语言在表达意思时,作为一种工具是一回事,作为一种艺术又是一回事,而文章的感人,主要是靠这种艺术的魅力。在现代文中这种铺排的写法也是有的,如毛泽东同志写到革命**快要到来时说:“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是一种从赋中借来的集中语言的优势兵力,进行“饱和轰炸”“强化”“刺激”的战术。局部看来,好像是文字的浪费,但实际并没浪费掉,一字一词都转化为艺术之力。它像糖上加蜜,火上浇油,土上打夯,木上钉钉,穴位上进针,进去后再拧几圈。这种铺排会不会使文章冗长呢?不会。一是作者只在最关键的地方泼墨,而在其他的大部分地方省墨。如上面引的《风赋》写风将收时,却才十六个字:“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二是赋在战术上“浪费”,战略上节省,在谋篇时就主题集中,不枝不蔓。因此除个别大赋外,长文并不多见,许多很精的短赋,如只有八十一个字的《陋室铭》,一百二十一个字的《剑图赋》,至今还脍炙人口。可见文章的短,首先要在战略上控制,在战术上则要集中兵力,有钱要会花,有墨要会洒,这是赋给我们的启示之一。

用典——它不只是一砖一瓦地盖房,而是大量使用预制件来拼装

在现代诗歌和小说中用典故的例子是很多的,散文中却不是太多。在赋里,这种手法是大量使用的。

以《陋室铭》为例,虽只八十一字,但最后却连用了三个典故,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还有孔子的话,这一下子就将作者以隐者自居、洁身自好、尊圣贤之德的品质、风貌不言而喻地表现出来。同样贾谊《吊屈原赋》用了卞随、伯夷不为人理解,千里马在拉盐车不为人所识的典故,以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向秀写《思旧赋》则用李斯之受刑,来哀叹嵇康之被杀。这种例子几乎没有一篇不有。赋,本来是讲铺排,讲对事物描写、渲染的,现在怎么又用起典来了?用典的手法至少可以起到三种效果。

一是引起读者的共鸣。本来,作者通过文章表达思想,就是要和读者产生交流共鸣,但这个共鸣效果往往不够强,正像独唱演员要借助乐器伴奏一样,作者常常要再找一点东西来加强共鸣。原来,在人们积累知识的过程中(主要是读书),头脑里已经形成许多知识和感情的单元,这些过去的单元和我们现在的事物、情感往往是相似的(相似学上叫“相似块”)。正如望梅而止渴,见冰雪而身寒,我们一见到这些典型,就会自然调动起头脑里的相似储存,产生相似的情感。赵壹在《刺世疾邪赋》里讽刺那些佞诌之徒而用了“舐痔结驷”这样一个取于《庄子》里的典故。为了阿谀奉承便去给人舔痔疮,我们只看到这里,便不由会生起一股恶心。而苏轼《赤壁赋》说到在江面上畅游之乐时,也是用了《庄子》里的一个典:“冯虚御风”,我们立时就感到通体清凉,如轻轻飘举于水上。典用得好正如响鼓轻捶,不费多少力却立见奇效。

二是可使文字简洁。既然以往的古籍中已有现成的东西,我们又何必再从头说起呢?这很像数学计算时使用现代的公式,又像组装电器时使用集成电路,像盖房时使用预制件,一面墙、一方顶地整体拼装。就如上面举例的两个典,各用了四个字便会使读者产生许多的联想和情感。这样引文自然简洁了许多。

三是增加文章的历史厚度。文学艺术的继承性是很强的,文学创作也需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达到新的高度。典的使用是对前人知识的综合利用。古人特别注重这方面的训练,甚至规定了什么时候用什么典,这当然有点过死,但一篇文章如果能借助以往的成例,就会将读者的视野引向历史的来路,自然大大加强了它的说服力和感染力。毛主席在《南京政府向何处去》中就用了“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典故。鲁迅先生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又引了向秀怀嵇康的典故。这里就有了历史的借鉴与启迪,文章深度大大加强。当然这也牵涉到作者的知识修养,就是王蒙同志提出的作家学者化问题。应纠正一个偏见,好像用典故只是古人的专利,试看一部《毛选》甚至马恩文集里有多少典故。

体裁——悄悄地改革与进化

说到对赋的印象,我们首先想到骈四俪六的句式,和工整的对仗。殊不知在这些森严的格式内仍然在悄悄地进行着改革,虽然这种改革进行得很慢,但是由汉至清,积千年的跬步,它还是为我们提供了一条可资参考的轨迹。

赋在形式上的发展道路是它先为自己找到了一个表现形式,继而又使这个形式绝对化而成了限制自己的桎梏,最后又突破了这个形式,走过了一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汉初的古赋,是在先秦文章的基础上,吸取了《诗经》《楚辞》音韵方面的特点而创制的。和散文相比,它有了一个更特殊的形式美。汉代文学的两大成就,一是司马迁的文章,二是汉赋。使用生物学的术语来理解,太史公是在先秦散文的基础上发展散文,使之更完善、更纯正,是一种“提纯复壮”的发展。赋是借他山之石,将诗歌的某些特点引入,是一种“发挥杂交优势”的发展。可以说赋一开始,就注意吸收各家之长。它铺排的表现手法,就是吸收了战国纵横家的说辞方式。

自从句式、音律等形式的围墙立起之后,赋的精灵,便在里面东冲西突。它先是尝试使这个形式更完善,这就是发展到六朝时的徘赋,骈俪,排比,押韵,直到中唐以后的科举试体赋。单就形式而言,我们无权否认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美。如果能以这样严格、这样完美的形式写出能充分表达自己思想的文章当然更好,事实上也确实出现过一些内实而外华的好文(如江淹的《别赋》等)。但是,这个标准实在太难了,不免常常因格律而害意。物极必反,在形式上它既已登峰造极,于是要求打破旧形式而寻求新形式。这时赋又反过来向文求救,这就是唐宋后文赋的出现。赋又趋向散文化,押韵自由,句式长短错落,清新流畅,而且用典也相对减少。

韩愈是很推崇司马迁的,韩柳古文运动是司马迁“纯正”散文的再次“提纯复壮”。伴随这个运动的另一成就,就是赋的第二次“杂交选择”,不过这一次所借的他山之石不是《楚辞》和屈原,而是古文和司马迁了。这就出现了以《秋声赋》《赤壁赋》为代表的、至今还熠熠放光的作品。《秋声赋》中“其色……;其容……;其气……;共为声……”那样的排句,《赤壁赋》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那样的对偶都极精美,但作者并没有让它连篇累牍,而又常常间以散句,从表达内容上来说这样自由多了,从形式上说,只有散文才更能衬托出整齐的美。

从汉初的大赋,到唐宋的文赋,赋作为一种独立的文体,虽然保留了自己的基本形式,但是它“对外开放”,向诗经、楚辞、古文借鉴,“积极引进”,终于自身取得了不小的进化。曾经格律极严的赋都能借诗借文不断地进行自身改革,我们今天自由的散文有何不可以向更广阔的艺术领域借兵,大刀阔斧地改革呢!

白话散文的历史当然不能和悠久的赋相比,但文学规律是相同的。赋是从寻求某种形式出现的,白话散文是打破某种形式后出现的。白话之脱出于文言,很像唐宋文赋脱出于六朝徘赋。它刚刚形成之初实有一个发挥“杂交优势”的阶段,出现了一大批好作品和一些大家,如鲁迅、朱自清等。但值得引起注意的是,它发展到六十年代初便又有逐渐为自己套上一种框子的趋势,如公式化了的杨朔式散文。当前散文面临的问题是在语言上怎样克服平淡而增加魅力,在内容上克服浅近而增加厚度,在形式上打破僵化而更自然和新颖。针对这些问题值得我们再重温一下赋的生成和发展。虽然铺排、用典和重格律,常被看成赋体的缺点,而许多赋在这方面也确实走得太远。但这里也正隐藏着它的合理部分,今天我们继承这份遗产,切不可像列宁说的那样,将洗澡水和孩子一起泼掉。

《山西师范学院学报》198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