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五 一八四五年家书(1 / 1)

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汩没性灵,至要至要!

——家书摘录

四位老弟足下:

去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寄去书函,谅已收到。顷接四弟信,谓前信小注中,误写二字,其诗此即付还,今亦忘其所误语何矣。诸弟写信总云仓忙,六弟去年曾言城南寄信之难,每次至抚院赍奏厅打听云云,是何其蠢也!静坐书院,三百六十日日日皆可信,何必打听听差行期而后动笔哉?或送至提塘,或送至岱云家,皆万无一失,何必问了无关涉之赍奏厅哉?若弟等仓忙,则兄之仓忙殆过十倍,将终岁无一字寄家矣。

送王五诗第二首,弟不能解,数千里致书来问,此极虚心,余得信甚喜。若事事勤思善问,何患不一日千里?兹另纸写明寄回。

家塾读书,余明知非诸弟所甚愿,然近处实无名师可从。省城如陈尧农、罗罗山皆可谓名师,而六弟九弟又不善求益。且住省二年,诗文与字皆无大长进。如今我虽欲再言,堂上大人亦必不肯听。不如安分耐烦,寂处里闾(闾:里巷的大门,此处指家乡大门。),无师无友,挺然特立,作第一等人物,此则我之所期于诸弟者也。昔婺源汪双池先生,一贫如洗,三十以前,以窑上为人佣工画碗,三十以后读书,训蒙到老,终身不应科举,卒著书百余卷,为本朝有数名儒,彼何尝有师友哉?又何尝出里闾?余所望于诸弟者,如是而已,然总不出乎立志有恒四字之外也。

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初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二月有折差到京,余因眼蒙,故未写信。三月初三接到正月二十四所发家信,无事不详悉,欣喜之至。此次眼尚微红,不敢多作字,故未另禀堂上,一切详此书中,烦弟等代禀告焉。

去年所寄银,余有分馈亲族之意。厥后(厥后:过后。)屡次信问,总未详明示悉。顷奉父亲示谕,云皆已周到,酌量减半。然以余所闻,亦有过于半者,亦有不及一半者。下次信来,务求九弟开一单告我为幸。

岷山东海之银,本有利息,余拟送他高丽参共半斤,挂屏、对联各一副,或者可少减利钱,待公车归时带回。

父亲手谕要寄百两回家,亦待公车带回。有此一项,则可以还率五之钱矣。率五想已到家,渠是好体面之人,不必时时责备他,惟以体面待他,渠亦自然学好。

兰姊买田,可喜之至。惟与人同居,小事要看松些,不可再讨人恼。

欧阳牧云要与我重订婚姻,我非不愿,但渠与其妹是同胞所生,兄妹之子女,犹然骨肉也。古者婚姻之道,所以厚别也,故同姓不婚。中表为婚,此俗礼之大失。譬如嫁女而号泣,奠礼而三献,丧事而用乐,此皆俗礼之失,我辈不可不力辨之。四弟以此义告牧云,吾徐当作信复告也。

六弟信中言功课在廉让之间,引语殊不可解。所需书籍惟《子史精华》家中现有,准托公车带归。《汉魏百三家》京城甚贵,余已托人在扬州买,尚未接到。《稗海》及《绥寇纪略》亦贵,且寄此书与人则帮人车价,因此书尚非吾弟所宜急务者,故不买寄。元明名古文,尚无选本,近来邵蕙西已选元文,渠劝我选明文,我因无暇尚未选。古文选本,惟姚姬传先生所选本最好,吾近来圈过一遍,可于公车带回,六弟用墨笔加圈一遍可也。

九弟诗大进,读之为之距跃三日,即和四章寄回。树堂、筠仙意城三君皆各有和章。诗之为道,各人门径不同,难执一己之成见以概论。吾前教四弟学袁简斋,以四弟笔情与袁相近也。今观九弟笔情,则与元遗山相近。吾教诸弟学诗无别法,但须看一家之专集,不可读选本以汩没(汩没:埋没,掩没。)性灵,至要至要!吾于五七古学杜韩,五六律学杜,此二家无一字不细看;外此则古诗学苏黄,律诗学义山,此三家亦无一字不看;五家之外,则用功浅矣。我之门径如此,诸弟或从我行,或别寻门径,随人性之所近而为之可耳。

余近来事极繁,然无日不看书,今年已批韩诗一部,正月十八批毕。现在批《史记》已三之二,大约四月可批完。诸弟所看书望详示,邻里有事,亦望示知。

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五日

四位老弟左右:

四月十六日,曾写信交折弁(折弁:信使。)带回,想已收到。十七日,朱啸山南归,托带纹银百两,高丽参一斤半,书一包,计九套。兹因冯树堂南还,又托带寿屏一架,狼兼毫笔二十支,鹿胶二斤,对联堂幅一包(内金年伯耀南四条,朱岚暄四条,萧辛五对一副,江岷山母舅四条,东海舅父四条,父亲横批一个,叔父折扇一柄),乞照单查收。前信言送江岷山、东海高丽参六两,送金耀南年伯参二两,皆必不可不送之物,惟诸弟禀告父亲大人送之可也。

树堂归后,我家先生尚未定。诸弟若在省得见树堂,不可不殷勤亲近,亲近愈久,获益愈多。今年湖南萧史楼得状元,可谓极盛,八进士皆在长沙,黄琴坞之胞兄及令嗣皆中,亦长沙人也。余续具。

兄国藩手草。

道光二十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膝下:

十七日接到诸弟四月二十二日在县所发信。欣悉九弟得取前列第三,余三弟皆取前二十名,欢欣之至。诸弟前所付诗文到京,兹特请杨春皆改正付回,今年长进甚远,良可欣慰。向来六弟文笔最矫健,四弟笔颇笨滞,观“其为仁矣”一篇,则文笔大变,与六弟并称健者。九弟文笔清贵,近来更圆转如意,季弟诗笔亦秀雅,男再三审览,实堪怡悦。

男在京平安。男妇服补剂已二十余帖,大有效验。医人云:虚弱之症,能受补则易好。孙男女及合室下人皆清吉。长沙馆于五月十二日演戏,题名状元、南元、朝元三匾,同日张挂,极为热闹,皆男总办,而人人乐从。头门对联云:“同科十进士,庆榜三名元”,可谓盛矣。

同县邓铁松在京患吐血病,甚为危症,大约不可挽回。同乡有危急事,多有就男商量者,男效祖父大人之法,银钱则量力资助,办事则竭力经营。

严丽生取九弟置前列,男理应写信谢他,因其平日官声不甚好,故不愿谢,不审大人意见何如?我家既为乡绅,万不可入署说公事,致为官长所鄙薄。即本家有事,情愿吃亏,万不可与人搆讼(搆讼:诉讼。),令官长疑为倚势凌人,伏乞兹鉴。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五年五月二十九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二十八日接到手谕,系九月底在县城所发者。男等在京平安。男身上疮毒至今未得全好,中间自九月中旬数日,即将面上痊愈,毫无疤痕,系陈医之力,故升官时召见,无陨越(陨越:坠落,此处指失落。)之虑。十月下半月,又觉微有痕迹,头上仍有白皱皮,身上尚如九月之常,照前七八月,则已去大半矣。一切饮食起居,毫无患苦。

四弟、六弟用功皆有定课,昨二十八始开课作文。孙男纪泽《郑风》已读毕,《古诗十九首》亦已读毕。男妇及三孙女皆平顺。

前信言宗毅然家银三十两,可将谢山益家一项去还。顷接山益信云,渠去江西时,嘱其子办苏布平元丝银四十两还我家,想送到矣。如已到,即望大人将银并男前信送毅然家。渠是纹银,我还元丝,必须加水,还他三十二两可也。肖辛五处鹿胶,准在今冬寄到。

初十皇太后七旬万寿,皇上率千官行礼,四位阿哥皆骑马而来。七阿哥仅八岁,亦骑马雍容,真龙种气象。十五日皇上颁恩诏于太和殿,十六日又生一阿哥。皇上于辛丑年六秩,壬寅年生八阿哥,乙巳又生九阿哥,圣躬老而弥康如此。

男得请封章,如今年可用玺,则明春可寄回;如明夏用玺,则秋间寄回。然既得诏旨,则虽诰轴未归,而恩已至矣,望祖父先换蓝顶,其四品补服,候男在京补回,可与诰轴并付。湖南各家俱平安,余俟续具。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头上疮癣至今未愈,近日每天洗两次,夜洗药水,早洗开水,本无大毒,或可因勤洗而好。闻四弟言,家中连年生热毒者八人,并男共九人,恐祖坟有不洁净处,望时时打扫,但不可妄为动土,致惊幽灵。

四弟、六弟及儿妇孙男女等皆平安。男近与同年会课作赋,每日看书如常,饮食起居如故。四弟课纪泽读,师徒皆有课程。六弟文章极好,拟明年纳监下场,但现无银,不知张罗得就否?

同乡唐镜海先生已告病,明春即将回南。所著《国朝学案》一书,系男约同人代为发刻,其刻价则系耦庚先生所出。前门内有义塾,每年延师八人,教贫户子弟三百余人。昨首事杜姓已死,男约同人接管其事,亦系集腋成裘(集腋成裘:比喻积少而成多,合众力以成一本。),男花费亦无几。纪泽虽从四弟读书,而李竹屋先生尚在男宅住,渠颇思南归,但未定计耳。诰封二轴,今年不能用玺,明年及可寄回。肖辛五处,已寄鹿胶一斤,阿胶半斤与他。家中若须阿胶、鹿胶,望付信来京,从便觅寄。

男谨禀。

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二十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三十日发第七号家信,内有升官谢恩折及四弟、九弟,季弟诗文,不知到否?男于五月中旬出瘟疹,服药即效,已痊愈矣。而余热未尽,近日头上生癣,身上生热毒,每日服银花、甘草等药。医云:“内热未散,宜发出,不宜遏抑;身上之毒,至秋即可全好;头上之癣,亦不至蔓延。”又云:“恐家中祖坟上有不洁处,虽不宜挑动,亦不可不打扫。”男以皮肤之患,不甚经意,仍读书应酬如故,饮食起居一切如故。男妇服附片、高丽参、熟地、白术等药已五十余日,饭量略加,尚未十分壮健。然行事起居亦复如常。孙男女四人,并皆平安。家中仆婢皆好。

前有信言寄金年伯高丽参二两,此万不可少,望如数分送。去年所送戚族银,男至今未见全单。男年轻识浅,断不敢自作主张,然家中诸事,男亦愿闻其详,求大人谕四弟将全单开示为望。

诸弟考试,今年想必有所得。如得入学,但择亲属拜客,不必遍拜,亦不必请酒,盖恐亲族难于应酬也。曾受恬去年所借钱,不知已寄到否?若未到,须专人去取,万不可再缓(缓:迟缓。)。如心斋亦专差,则两家同去;如渠不专差,则我家独去。家中近日用度如何?男意有人做官,则待邻里不可不略松(松:宽松。),而家用不可不守旧,不知是否?

男国藩谨禀。

道光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